《文化威宁》刘群峰:在云的那一边

 

刘群峰:生长于乌江源头,草海湖畔。做过许许多多的梦,但从来没梦到过当记者,但却供职于媒体。虽身居边城,可依然怀念“白云当披毡,狂风当马骑”的山野生活。...

 
在云的那一边
在刚刚参加工作的那些年,曾对着墙上的一张威宁地图,你瞥到西北偏北的一个地方——云炉。一位同事向你描述着它的边远,他说,那个地方的人家全住在岩头上,吃水要到山脚去用坛子背上来。冬天大雪大凌之时,若要出去方便一下,得用铁铲撮上一铲煤灰,一路撒着走。但不能全撒光了,还得留着半铲备用,否则你就回不来了。

你笑了,你想这话可能有点夸张,但这云炉肯定是相当难在的地方了。

你之所以要往那里看,是因为那时云炉是紧挨着石门乡的一个小乡,后来也并入石门乡——也就是被许多媒体和书刊称作“中国石门坎”的那个乡了。

因为见了报纸上登的文章,你动了心,也想找个机会去石门坎看看,但一晃却又过了六七年,此时你都调离威宁了,才总算寻得一次去石门坎的机会。

石门坎离威宁有一百四十多公里,是这个县最远的一个乡镇。况且当时那路实在太烂,简直就是乱石遍布,坑坑洼洼。那辆送你去的车子,有时像青蛙一样蹦起来,像是要治疗一位体内有结石的患者,将你颠簸得身体只差就要散架。

你惊奇于当年的那位夹着一本《圣经》的老外,为何要无比偏执地来到这样的荒山野岭,并最终让人们见证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奇迹。这一切,始终像谜一般地诱惑着你。
那天在那么一个典型的山旮旯里,你见到了那幢尚保存完好的石房子,见到了那英式的壁炉,那种带有异域风情的东西,与眼下的穷乡僻壤结合在一块,似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然而正是在那里闪烁着照亮灵魂的火光,并开启了一条神圣的救赎之路。

背后是高高的薄刀岭,对面是云南地界那起伏不尽的野鹰梁子,以及山谷里虽然看不见,但你知道它的存在的洛泽河,这一切均透出一种巨大的、令人压抑的苍凉感。你难以想见当年那“海外天国”的模样,难以想见喧嚣的足球场,难以想见浪漫的手风琴和草苺,难以想见那邮差送来的信封上只写有“中国石门坎”就能收到的邮件了。

在青松林间,你看到两个空穴和一堆被推倒的残碑,那是柏格里和高致华的长眠之地了。用蕨菜在石碑上搓弄半天,总算依稀看见“若时雨降,勃然苗兴”的字样。你记起在城里采访那位从石门坎走出去的老教师时,见他笔记本上写下的“房子破烂恨洋人”的句子,让你有些哭笑不得,你深深地明白了“扭曲”二字的含义。

在你们就要上车回城时,你看到几位苗族妇女忙着抱孩子来看“嘀嘀”时,你的心情异常沉重。原来你乘坐的那个东西,对他们而言也很稀奇,虽然那只是一辆俗称“反帮皮鞋”的北京吉普。车灯给那些黄土带去瞬间的鲜亮,随之又是久远的落寞和沉寂。当你们的车子沿弯弯曲曲的山路爬上高坡时,你看到了浓重的大雾,正从山谷里向坡上漫延开来,不久就将那叫做石门坎的地方淹没了。

那石门坎的故事,在这种情景中,如梦似幻,直有不真实的感觉。
那时有关石门坎的东西仍是凤毛麟角。你还是在一本叫《毕节文物》的小册子上,读到了石门坎的《溯源碑》,那些令人震撼又悲怆的文字:“我们苗族实实际际是中国的一个古老的民族,祖先们长期住在中原地方。祖先们有歌唱到: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变成了野人,住在高山上和森林里,国家政府没有谁关心我们。”

你也曾听过“苗山水仲”一说,知道那个民族是蚩尤的后代。进入乌蒙山区的这一支是大花苗。在他们的服饰上,绣有那个民族的迁徙史,包括长江与黄河的图案。有意思的是,多年后柏格里在石门坎率众从大花苗的传统服饰纹样中获得了灵感,创造了“老苗文”,并声称苗族祖先遗失的文字现在已找到,这套文字就是从苗族衣裙图案中重新恢复出来。

那些年你常去毕节师专看望妹妹,并认识了那位叫做东人达的老师。似乎不管你们玩什么,他都在忙。你也好奇地瞄过几眼他手里正敲着的笔记本电脑,虽然较为低档,但当时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妹妹说,东老师正在翻译一本什么书。

后来他调走了,给你寄来了一本书,那谜底才终于揭晓,原来他在研究柏格里,他与他的女儿联手翻译的那本书,就叫《在未知的中国》。你试图从“未知的中国”里,去读懂那“未知的柏格里”。
接下来你便用“汉书下酒”似的心情品读了那本书。让你惊奇的是,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较为刻板的传教士,谁知他更像一位充满生活情趣的探险家。有时还难免会产生一种冲动,就是想能穿越时空,与柏格里结伴而行,去亲历那一切,那该会多有意思!你相信,若有机会跟那位学过半年汉语的老外学上半年的英文,那你也会知道大不列颠的一些东西,就像他也懂得我们国学中的“格物致理”,于是所取的中国名字就叫“柏格理”。

当然,在长江三峡翻船遇险差点葬身鱼腹的事,还会让你后怕,因为若是那样,其后就不会再有石门坎的经典传奇。大凉山的奇遇也让你咂舌,那位彝族土司居然会异想天开,想招纳一位洋女婿,若是那样,其后在某个土司庄园,就会看见一些金发碧眼的孩子在玩耍。而掌管威宁的土目也爽直得可爱,居然也没有看破老外只要一张牛皮大小地盘后面的蹊跷,若是心存疑虑,那么石门坎仍会是一个在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小地名,绝不会成为一个闻名中外的去处。

上个世纪初的石门坎,走着走着,便能险遇老虎。这在柏格里的日记中有过记述。现在遥想那虎啸石门的雄姿,只能请画家们来挥毫泼墨一通,让其挂于墙上了。
就是过去了一百多年,石门坎那东西方交汇、外来与本土相融的特珠文化现象,仍是一个人们难以迈过的坎。时至今日,不少人在有机会去威宁时,都会将石门坎列为必去的地方,也不管你是否有为难状,因为这种安排毕竟是山高路远,费劲耗时,常常被弄得人困马乏。

柏格里在云南昭通呆了十余年,但收效甚微,几令他万念俱灰,然而石门坎却让他的事业步入云端,直抵辉煌。云贵方圆百里数县的人们为了求学,就像后来抗战时的全国青年奔赴延安一样,走进了自己心目中的圣地。正像人们常常用来形容校园的词儿一样,书声朗朗,歌声飞扬,回响于大山的空谷之中。

在那个偏坡上,柏格里开辟出贵州最早的足球场,虽不是太规范,但伴随着射门的一刻,仍是声浪如潮。因为下临深沟,那球若是往下滚,就意味着有大半天玩不成了,故“球员们”为了尽兴,自然就将控球技术练成了绝对一流,就像贵州的山高坡陡逼得师傅们将驾驶技术练得超棒一样。据说这支光着脚丫的足球队,当年曾给路过的四川军阀杨森的足球队一个下马威。而在解放后,他们的光脚丫也曾在贵州足球赛场闪亮过一把。有时你也郁闷,中国足球队曾被万人所垢,灰头土脸,天知道是缺了什么。若是将石门坎作为他们的高原训练基地,那日后遇上欧美劲敌时,上帝到底会袒护谁,也未可知。
你知道精神支柱这个词,有时很抽象,有时似乎又很具体,因为它能划分人们的贤庸,又能决定区域的强弱,就像是在评判着高标号水泥与普通泥土的硬度对比。

早年当记者时,你在赫章采访“长治”工程,就听说这么个趣事:说某某乡的苗族同胞,听说上级叫搞坡改梯,大伙都不愿动;后来有人找了寨佬去做工作,将上级改成上帝,结果大伙就甩开膀子干起来了!

你只去过教堂两次,一次是在美国纽约,那大教堂中有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你好奇地想体验一下那些在外国文学名著中读到的经典场景;另一次,则是在有关“乌江纪行”的采访活动中,正好是一个礼拜天,好友引你走进了赫章的葛布教堂,这让你对当年教堂的生活产生出思古幽情。

由此你又联想到柏格里和他的夫人,双双骑马进入乌蒙山区的情景。艰辛与浪漫相伴,信仰与追求同行。那值得永远回味的故事,又永远在未知的行程中。
你永远忘不了那年去参加石门中学百年庆典的情景。因为柏格里,那所学校已走过百年,要知道,在乌蒙山区,像这样高龄的学校还是很稀罕的。

这次你去看了那道像是有一道石门的石壁,据说石门坎的名字就从此而来。苗语叫它“卯岭南”,有两种解释:一说意为像岭南那么兴旺的苗族居住地;另一说为从利亚那搬迁来的苗家。你还因此想起了阿拉柏神话中的“芝麻开门”的典故。

“天荒未破,畴咨冒棘披荆,古径云封,惶恤残山剩水。访桃园于世外,四千年莫与问津……尔乃葛天苗裔,谁肯是携?”这是《溯源碑》中的句子,似乎带着对历史的反思与对上苍的叩问,令你心绪难平。

后来你又读过一本柏格里的传记,即阿信所著的《用生命爱中国——柏格里传》。的确,柏格里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极力挽救害上伤寒病的学生们的性命。

两位“姓白”的外国人,一位没有偏旁,另一位有。一位是白求恩,另一位是柏格里,前者因为上了《毛选》而声名大噪,而后者却因为意识形态的差异,长期饱受争议,然而在石门坎,人们却永远铭记和怀念着他。

对于石门坎,你始终好奇的是,在去的路上,威宁可谓晴空万里,但一进入了石门坎,便云遮雾绕,即便是在文艺演出时,也在下着太阳雨。

难道那真的是个离上帝最近的地方么?也难怪人们要送给它一个美妙的称谓,就叫做“云的那一边”了。

刘群峰:生长于乌江源头,草海湖畔。做过许许多多的梦,但从来没梦到过当记者,但却供职于媒体。虽身居边城,可依然怀念“白云当披毡,狂风当马骑”的山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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