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行天下》:第五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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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老听说唐家风云突变要反悔退掉这门亲事,与老伴商量过一番,便决定暂不去瞧阴阳择喜日,先去见过媒妁山花再说。

唐家那日兴师动众,昏天黑地到处寻找失踪的女儿,闹得满城风雨,第二天村里就吵得沸沸扬扬了。郑老已打听清楚,唐家已决意退掉这门亲事,日后将女儿另择门户相许,你郑家还死心眼,火热着张罗择吉日操办喜事做甚?

郑老坐在椅子上呆了一会儿,正要拿烟袋吸烟,忽然看见郑妈神情忧虑,心事重重在那里闷头坐着,一怔问道:“你怎么了,垂头丧气的?”郑妈叹息道:“唉,你说这唐家,这么多年的老亲家老交情,就为兴儿放弃求取功名,竟然说变就变了。既然要退掉这门亲事,为何不打发媒人上门来正经把事摊开来说?”

郑老叹道:“这事村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只是我们一家还蒙在鼓里。听说,紫薇那日无缘无故地就失踪了?”郑妈道:“哪是失踪?听王妈刚才过来说,唐老夫人要退掉这门亲事,把女儿限管在家里好多日不许出门,让紫薇跟兴儿断绝往来后再把彩礼退过来。结果,紫薇趁那日爹娘往城郊神庙求神问佛去,就偷偷跟兴儿上了山。老两口神庙回来不见了女儿,竟以为是失踪了,随即便兴师动众,张罗着满世界去找,直找到深夜才作罢。”

“你说什么?”郑老听得脸上怒色顿起,生气道,“跟兴儿上的山?”郑妈道:“怎么不是,这事要不是根儿他娘过来说,还一直不知道呢!”

听得此事,郑老当下气得直跺脚,将烟袋重重地摔在桌上,恨声道:“这个忤逆子,让他去备考求取功名,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偏要在家孝敬父母。父母没孝敬多少,倒把未过门的媳妇带上山去深夜不归,竟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伤风败俗的事来!”他顿了顿接着说,“明知唐家那面六月里下冰雹,突然冒出这事来,怎么就不跟家里吭一声?这忤逆子,我饶不了他!”

见郑老一时竟怒不可遏,一肚子火气直往儿子身上撒,郑妈倒护起犊子来了,柔声劝道:“你别发这么大火,这事也不能全怪在儿子身上,他也是出于无奈呀!再说,都是那唐老夫人给逼出来!”郑老瞪着郑妈,恨声道:“你别护短了,有德行的人怎么会把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带到山上去深夜不归?郑家出了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你让我在村人面前怎么往起抬头?”

郑妈有些当仁不让,分辩道:“这哪是护短?你也该体谅体谅儿子,唐家突然冒出这事来,他心里好受吗?再说,要不是唐老夫人给逼急了,紫薇也不会跟着兴儿逃到山上去!”郑老肃然道:“出了这事活该!都是他自讨苦吃,倘若不放弃科考,一心一意去求取功名,哪会生出这种事来!”

郑妈听得变了脸色,一急反驳道:“我可不爱听这悬在半空里的话,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还说这些没用的话,咱没这命,你郑家祖坟里有这种树吗?再说,当初儿子弃考也是你同意的,怎么还说这话?退一步说,儿子留在父母身边有什么不好?上次你跟德隆兄弟县衙所欠银两,要不是关键时刻儿子挺身而出,为你俩去出头,能讨得回吗?”郑老根本听不进去,依然满脸怒气,冲郑妈发火道:“你别拉瓜扯蔓的,桥归桥,路归路,哪能一好遮百丑?把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偷偷带上山去,深夜不归,就是伤风败俗,有辱郑家的门风!不管怎么说,做出这种玷污郑家门风的事,说什么我也饶不了他!”

“好了好了,你别冲我吼叫了,那是你儿子,想怎么整治整治去!”郑妈见老伴火气正盛,如此执拗,干脆就用这话打发他。

不过话说回来,真正笼罩在郑老心头的极大烦恼和不快,还是与唐家的这门亲事,眼下到底该做何处理,郑老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见老伴不再跟他拌嘴,自己气呼呼地呆坐半晌便也息怒冷静了下来。他松了口气,坐在那里顾自叹道:“这个唐老先生也真是,十多年的至交,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见老伴放下一宗又提起一宗来,调整了一阵情绪的郑妈就又把话头接了过来:“这怎么能怪唐老先生,听本根他娘说,都是唐老夫人打算另攀高门才闹出这事来的。”郑老道:“攀什么高门我管不着,你唐家看不上了我儿子我也不怨你,可明人不做暗事,我倒要去问问,你唐家要退掉这门亲事,为何不去找媒妁上门来说,非要把事情弄到这地步?”

郑妈摆了摆手,劝道:“你别这样莽撞,在这种时候,唐家咱是不能寻上门去了,只能打发媒妁山花去问明情由再说。”

一听此言,郑老立刻反对道:“打发媒妁去问明情由再说?事到如今,你还幻想着什么?我可不怕儿子这辈子打了光棍。再说,山花这几天还滚油浇心呢,哪里还顾得上咱家这事!”

郑妈听得一震,问道:“出什么事了?”郑老回道:“出什么事了?你的耳朵又没给驴粪塞了,村里人都在议论,这几天赵家要把山花一纸休书休掉呢!”郑妈叹一声道:“山花怎么这样命苦?嫁到赵家二十多年很孝顺的,就因未能给赵家传宗接代,就要被一纸休书休掉,那现在她人呢?”郑老说:“人还不是在赵家,还没有被赶出去呢!”郑妈想了想,就要让郑老到赵家去打劝打劝赵老爷子,别做出这种绝事来,顺便问问山花,唐家这门亲事到底怎么了。

郑老有些生气,道:“你怎么这样没心眼,那年因为一垧土地的事跟老爷子打了场官司,老爷子心里还结着仇呢。让我去打劝,这事犹如抱薪救火,哪里去得?”默着想了一阵,就又叹说,“说到山花此时在难中,我倒是该去看看的,顺便说说与唐家这门亲事,到底怎么样了?”

郑妈说:“那你就快去吧!”

赵家大院前院西下厢房里,山花正满脸愁容独坐着想事,这些伤心而痛苦的事,自己又能上哪儿去说,又有谁体谅心疼自己的委屈和苦楚?要被赵老爷子一纸休书休掉,让她实在无颜面对村人,她真想一死了之。可转念又想,这能怪谁,还不是怨自己不争气?嫁到赵家二十多年,竟似一株狂长枝叶的草木,光开花,不结实,一直未能给赵家开怀生育,传宗接代!尽管这么多年为此没少受赵家的冷遇和虐待,但这一切自己都忍受了,只好把泪水往自己肚里流。

十六岁那年,蝗灾肆虐,年景不好,庄稼颗粒无收,一家人吞糠咽菜,为生活所逼父亲竟以一石五斗谷子,狠心将自己的女儿从大山深处打发嫁至赵家。这么多年,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开始几年,赵家人倒还算满意,说媳妇一石五斗谷子换得值,不仅人样长得好,手脚勤勤快快,而且对公婆也十分孝顺。眼看着自己那么多年都未能给赵家生儿育女,赵家人的心便渐渐凉了。老爷子说,中看不中用,看着好端端一个媳妇,顿顿饭又不少吃,甚事也做得来,怎么就不会生育?无奈,山花只有忍气吞声,以对老人的加倍孝敬和累死累活的辛劳勤快来默默赎罪,博得赵家人的饶恕和同情。老爷子还是生出些恻隐之心,说女人多年不生育,忽然开怀的奇迹世上也不是没有,等那一天吧!她也一直满心希望在某一天能有奇迹出现,可十多年过去了,竟未能如愿以偿,这让赵老爷子大失所望,而由此招来的自然是非打即骂和无端的冷遇。早些年,自己心中的苦楚还能跑到娘家跟爹娘去说,后来爹娘双双下世,纵有天大的苦楚和幽怨,还能上哪儿去说,还有谁心疼你?如今自己已年近不惑,将到不育之年,给赵家生儿育女的奇迹几近绝望,看来在赵家是走到尽头了。

那日,老爷子终于一脸肃然对儿子赵永义当面发话道:“你怎么这样死心眼?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给赵家生养,赵家在你那里就要断香火了,留着还有甚用?”一脸恭顺立在老爷子面前的赵永义苦苦地求情道:“爹,媳妇是不生养,可这些年对公婆还算孝顺呀!这样休了,村人怕不笑骂咱赵家不仁不义?”

“你还要为她求情?”老爷子立刻瞪起眼来,断然道,“没出息的东西,居然不知孰轻孰重,孰得孰失!我再给你说一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年,她虽说孝顺,可也不能为此让她断了赵家的香火,无论怎么孝顺也得休掉!”

山花手中拿着洗好晾干的一件老爷子的长袍正要送去,听得屋里父子二人的对话,几近晕厥倒地。她再也听不下去了,两眼含泪掉头走下几级台阶,跑回下厢房自己屋里,一头扑在炕上小声恸哭起来。

当晚,她跟丈夫赵永义睡下后,赵永义伤感道:“这些年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处,可老爷子要休掉你,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哪里想让你走?”山花流着泪说:“我不记恨你,我理解你,也知道你对我好,这事由不得你。我不为难你,我山花不是赖到你赵家不走的人,要休就休吧。我倒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孝道,我山花是尽到了。只要老爷子良心上过得去,休就休吧……”赵永义闻听此言,心里难受之至,抱着山花痛哭了一场。

几天来,山花每想到这事,总是大伤脑筋,有时甚至自言自语地说,你老爷子扪心好好想想,这些年我山花是怎么孝顺你的?老夫人走得早,我如同女儿一样侍奉孝顺你老人家,一日三餐,我把饭菜端到你面前;晚上睡觉,我把炕上扫抹干净铺好被褥,再把尿盆端回来放在合适位置,让你舒舒服服地去睡;记得不,你几次病倒在床,跟死神擦肩而过,我日夜不离厮守在你身边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用心服侍,你才从大病中挺了过来。那时,你看着顺眼能生养的大儿媳金刚娘翠翠,二儿媳黑子娘杏花都哪儿去了?还不是我山花没明没黑一人服侍着你!告诉你老爷子,你要休就休吧,只要你做得出来休就休吧。这事我也想开了,都怨自己不会生养,不能给你赵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而眼下唐郑两家的这门亲事,偏偏也叫人心里很是窝火。那唐家要退掉这门亲事,我好歹是媒妁,连屁都不来跟我放一句就想把婚退掉,根本不把我这个媒妁放在眼里!听说,郑家已在张罗着要办喜事,郑妈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缝衣服,絮被褥,打算在麦收后就操办,现在就差吉日未定。我不知道,郑家为什么还这样死心眼?也不来个人坐下说这事,我看说不定还全被蒙在鼓里呢!

想到这里,山花便欲往郑家走一趟去,把唐家的情况抖给郑家。她对着铜镜粗粗地梳理了一番,刚要转身抬腿出门,郑老就一脚踏进门来。

见郑老进得门来,山花忙招呼道:“郑叔来了?快坐下,我刚要起身往郑叔家去,真是找人不如等人。”

郑老神情肃穆,叹口气道:“你郑叔早该来看看你了!听说老爷子要把你休了,有这回事吗?”山花心头一阵难受,沉沉地点了点头。她将那日屋里赵家父子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老。郑老听得悲伤起来,眼睛湿湿地道:“老侄女,郑叔说句不该说的话,老爷子十多年前就有此心思了,以前只是提提就过去了,想不到这回真做出绝事来了!要不是那年跟老爷子打了场官司,他心里一直都记恨着我,我倒要去当面问问他的,媳妇十几岁就进门了,那么伺候孝敬你,做出这样的绝事来于心何忍?”见郑老说得动情,山花忙劝道:“郑叔,你老不必为这事悲伤,我现在也想开了,与其那样窝窝囊囊活在赵家,倒不如被休掉,他要休就休吧。话说回来,这事不能全怪在老爷子身上,都怨自己不争气,这么多年,没有为赵家传宗接代。”

听山花这么说,郑老深深叹出一口气。

二人坐着沉默过一阵,山花突然转了话题缓声道:“谁也没料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唐家把事情也给做绝了!”郑老接言道:“你是媒人,今日你郑叔来也想顺便打问一下,那唐家反悔要退掉这门亲事,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山花苦笑了一下,道:“我哪里知道?唐家人连屁也没来跟我这媒人放过一句,要不是那日紫薇趁爹娘不在跟郑兴偷偷上了山,闹得满城风雨事情抖搂出来,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呢。”接着,山花就将那夜她进到唐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老。末了,山花叹道:“唉,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一向知文懂理的唐家老夫人会做出这种事来。”

郑老听得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傲然道:“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拉倒吧!这媳妇,我们郑家不娶了!”

“郑叔你急啥?”见郑老犟劲上来,山花连忙劝道,“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郑兴与紫薇两人那么好,总不能说拉倒就拉倒吧?那样对他俩也是一种不公。再说,你们两家人十多年来一直相处很好,从未有过什么恩怨,要我说,这事还是等等再看吧!”

郑老稳了稳情绪,叹道:“唉,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来,郑兴可是唐老先生从小看定的女婿,想不到郑兴一弃考,他就做出这种事来。”山花道:“郑叔这话可就冤枉好人了,唐老先生可是没那意思,只是唐老夫人自己在瞎折腾,为这事还求神拜佛呢,听说老夫人在神庙求神拜佛回来,人就疯了!”

“疯了?我可没听说!”郑老轻叹一口气,低头寻思半晌道,“山花,这样吧,你为这事去唐家走走,看他唐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山花思忖半晌说:“郑叔,不是我山花推托,这事我已想过,唐家人要不来找我,在这种时候,这唐家的门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登的。何况,那晚我已把话向唐妈挑明了。”

闻听此言,郑老沉思过一阵道:“山花,你是媒妁,事到如今,我们郑家到底该怎么办?”

山花想了想,说:“要我看,郑叔,这事咱先坐视不理。他唐家既然要退婚,自然会寻上门来的,让不推的磨子自转吧!”

郑老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是,一屁股坐得稳稳的,让不推的磨子自转吧!”

2

转眼间,半月已过。

这其间,一切都在发生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郑兴他们筹借本银要跑口外贩牲口,原以为人们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很难筹到,没想到事情一发动起来,很快便在村人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进展得十分顺利。不少村人都认为大孝子郑兴这后生信得过,而且有胆识、有作为,把银子交到他手上放心,靠得住;同时认为按照他们借五十两银子,分文不取按地头价捎一头牲口回来的做法划得过账,是日子翻身千载难逢的极好机遇。一时间,郑家门庭若市,许多村人纷纷主动找上门来,要把银子借给他们,要他们给捎一头牲口回来。有的人即使自己手头拮据,也在想方设法求朋告友到处抓借,仅几天工夫就筹借到近千两银子。郑兴、黑子、二愣为此满心欢喜,三人打算本银筹集齐备后便尽快择日启程。

变化最大的还是唐郑两家之间的这门亲事。自那日郑老找到媒妁山花两人商定,让不推的磨子自转后,媒妁山花还真就没去上唐家的门,那不推的磨子果然就自转了起来。

那天,郑老和郑妈正在为儿子的婚事一筹莫展,就见唐老先生一脸愧意走进门来。这位久未登门的不速之客,让郑家人不禁眼前一亮!夫妻俩满腔热情地招待,唐老先生满脸愧疚地说:“亲家,唐家实在对不住你们,郑兴、紫薇俩孩子的婚事,只是一场误会,紫薇娘弄得两家疙疙瘩瘩很不好意思。”郑老勉强一笑,欠了欠身赶紧道:“哪里哪里,谁还能去怪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是一时想不开干出来的事。再说,要不是郑兴弃考,哪会惹出这等误会来?如今把事情说开,一河水不也就开了嘛!”

唐老先生苦笑道:“你就怪罪她也没用,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失疯的人了!”郑妈闻听,惊讶地问道:“你说甚,疯了?亲家母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疯了呢?”

唐老先生深叹一口气道:“快别提了,也许是她命该如此。为这门亲事,那几日她像昏了头似的,我怎么都劝不下她,非要到神庙祈神不可。结果那日从神庙出来遇到一位老道,那老道说,我女儿百日之内必有大劫大难从天而降,听了这话,夫人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回来没几天就失疯了。”二人听得满脸悲戚,郑妈沉默少顷,叹道:“那老道的话也太吓人了,可唐妈是识文断字的人,怎么会去相信他那番浑话呢?”唐老先生摇着头唏嘘了一阵,满脸悲凄,沉默不语。

接下来,唐老先生又坐着拉呱了许久,把话说开,大家都开开心心、高高兴兴,才从郑家告辞出来回到家中。

当天下午,紫薇也打扮靓丽地来到郑家,这让郑家人高兴异常。紫薇进得门来,还像以往那样手脚勤快,一进门就帮郑妈干这干那,甚活都做。不过,明显看得出来,经过这场婚变风波,她的脸上已不知不觉平添了几分忧郁之色,不像以往那样有说有笑了。

还有一重大变化是,不知不觉,郑老对儿子伙同黑子、二愣要跑口外贩牲口的事,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那日,他将郑兴叫到跟前,一脸肃然道:“我问你,你跟二愣、黑子跑口外贩牲口的事,目下筹划得怎样?”见父亲一反常态,对这事口气对了路,郑兴连忙道:“回爹话,本银已筹集得八九不离十了,打算头回贩运,先投入二千五百两的本银,很快就会筹齐。”

听郑兴这么说,郑老思虑过一阵,长舒一口气道:“跑就跑去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爹也在想,人这一生,前怕狼后怕虎,终究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爹已老迈,又有重病缠身,怕活不过几年了,总想在爹睁眼的时候,能亲眼看见吾儿闯荡出一片天地来,爹闭上眼也就放心了。”

见父亲态度大变,郑兴急忙撩袍单腿跪在父亲面前,感激道:“多谢爹的恩准,有爹这句话,儿子心中就踏实了。至于怎样去做这桩生意,儿子和黑子、二愣已向不少有经验的长者请教过了,我三人打算请我魏叔为我们的军师,为我们出谋划策,爹不必为这事费心多虑。请爹相信儿子,儿子不会让爹失望,我会加倍努力,闯荡出个样子来让爹看的!”说过这话,深深向父亲施过一礼,便站了起来。

郑老轻轻点了点头,道:“那营生也不是好干的,爹要告诫吾儿,千万要记住你爷那阵跑口外的教训,咱家说什么也经不起那种折腾了。”

“请爹放心,儿子会万分谨慎。”

这其间,还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一个不好的变化,就是郑妈被病魔严重缠身了。郑妈经历了儿子的这场婚变,似乎已元气大伤,这些日几近晕厥,虽未患大疾,却病恹恹一直卧床不起。郑兴除不断出去要与黑子、二愣筹备跑口外贩牲口的一切事宜外,回家还要精心服侍母亲,生炉做饭,铡草喂牛,被里里外外好些事情忙活得不可开交。

与郑妈相比,在这场婚变中,受害最深和最为不幸的要算是唐老夫人了。

自那日神庙求神回来,唐老夫人中邪痴呆症便日甚一日,到出事那天,整个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失魂落魄程度竟似一具空空的躯壳,哪还顾得上女儿紫薇嫁谁不嫁谁这事!

那日时近黄昏,夕阳爬上墙头,把最后一抹淡红色的霞光投在院子里,将人的身影拉得老长。唐妈痴痴呆呆,低头从屋里走出门外。独自在卧屋看书的紫薇,猛然听到母亲在外面十分凄楚的一声惨叫,连忙放下书卷跑出去看,却见母亲大惊失色,一面往外拼命奔跑,一面扭头瞧着地上那条寸步不离的阴影,嘴里在不住惊叫:“魔鬼!魔鬼!别往我身上扑!”惊叫着拼命向外奔跑,而那条阴影却一直在死死地追扑着她。紫薇一眼便看出端倪,见母亲被惊吓成那样,边向母亲追去,边大声喊道:“娘,别怕!别怕!那不是什么魔鬼,是娘自己的影子……”

而唐妈早已被吓蒙了,哪里听得见女儿喊话,仍是头也不回拼着老命昏天黑地狂奔,漫无目的,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正在学堂里授课的唐老先生听到外面的惊叫,立刻丢开学生跑了出来,见夫人惊叫着疯跑狂奔向村口,而女儿在后面大声喊着紧追不舍。他先是一怔,随即也便不顾一切撒腿追了过去,父女俩一口气直追至村外,才将唐老夫人追上拉住拽回家来。

被拉回家的唐老夫人依然满脸惊惧之色,站在那里傻愣愣地仍欲寻机往外跑。唐老先生站在门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大一阵工夫才缓过气来,他两手把着门框,将夫人牢牢堵在屋里,生怕她又跑掉。歇息了半会儿,唐老先生气喘吁吁地问道:“夫人,你为啥疯跑狂奔?”

此时的唐老夫人双目失神而怪异,呆滞地站在那里死死瞪着地上一个点,任唐老先生如何追问都不开口。逼问到最后,才惊魂未定地支吾道:“有……有魔鬼在跟着我,寸步不离,一个劲往我身上扑……”唐老先生闻言大震,瞪着老伴厉声道:“你疯啦?大白天的,哪来的魔鬼?”

紫薇见母亲一时竟被惊吓得说起了疯话,顿时慌了手脚,哭声道:“娘,那不是魔鬼,是日头打在地上娘自己的影子,娘身体太虚弱,一时产生幻觉了!”而唐妈已然如同没有了耳朵似的,无论唐老先生和女儿紫薇怎么解释,她都像没听见一样默不开口,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母女连心哪!紫薇见状,登时泪如雨下,禁不住喊了一声娘便扑了上去,抱着母亲泣不成声道:“娘,您怎么了?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一下会变成这样?娘,您清醒一下,都是女儿不好害的娘……”

见女儿抱着吓疯的夫人摇晃着恸哭不止,唐老先生脸上不由也淌下两行泪来。

这时,屋里已有闻讯跑来的不少村人,个个脸上都充满同情和焦灼,看着唐老夫人失魂落魄的怪异神色,一筹莫展。紫薇依然在不停地摇晃着母亲哭喊着,那哭声令人听得撕心裂肺般地难受。不知是被女儿一声声呼喊的情感所打动,还是人疯了之后的一种异常表现,此时的唐老夫人竟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开口说话了,但讲出来的还是疯话:“你是娘的好女儿,娘护着宝贝女儿,看谁敢把娘的宝贝女儿抢走……”

在场的人看着唐老夫人那可怜的失疯相,心中都很难过,也为她的疯话感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觑,弄不明白失疯的唐老夫人那番疯话是从何说起。

见母亲开口说话,紫薇止了哭安慰道:“娘,女儿今后哪里也不会去,会天天守着娘孝敬娘的……”谁知此时的唐老夫人却突然现出凶相,面目变得可怕起来,竟将女儿紫薇一把推开,目光怪异地看着女儿的脸,依然疯话连篇道:“不,你是郑家的人,娘已把你许给了郑兴。你不能天天守着娘,你和你爹,都要过去好好帮着郑兴备考……”

紫薇见母亲反复无常,真是疯了,就又紧紧抱着母亲哭将起来。没有想到,见女儿哭得好不伤心,已是彻头彻尾失疯的唐老夫人,却出奇地又变得对女儿爱护备至,只见她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屋里的人,大声宣称:“郑兴是我的好女婿,他这次科考中了,来年就要中进士,将来一定要做大官的……”

众人被唐老夫人那可怕的样子和满口狂言惊得目瞪口呆,几个半大小子进来一见唐老夫人满脸邪气的那种凶相,登时吓得调头夺门而逃。紫薇见母亲失疯到如此地步,更加泪水滂沱,沉痛不已,扑上前搂着母亲在一声声不住喊娘,要娘清醒清醒。

这时,神色呆滞的唐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惊,猛地将女儿一把推开傻乎乎地就往外跑,嘴里大声嚷着:“郑兴是我的好女婿,我要去见我的好女婿,我的好女婿中了,来年还要中进士,将来一定会做好大的官……”来不及拦阻,转瞬间就猛冲至门口,众人连忙扑上去硬把她拦下拉扯回来扶上炕去,但她的嘴里仍在一迭声地喊叫着那几句话,折腾着不肯罢休。

唐老先生见状,只好打发人赶快去将郑兴叫来。

郑兴进门见师娘突然变成如此情形,吃惊不小,连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在面前,痛声道:“师娘,是徒儿不好,徒儿不争气让您大失所望,徒儿今日向您老人家请罪来了……”说时,眼泪已淌了下来。唐老先生见未来的女婿如此自责和痛心,不由也在抹泪,赶紧上前扶起道:“快起来吧,你师娘失疯哪里能怪罪于你?”

岂料,刚才还在没命地闹腾着要去见女婿的唐老夫人,当郑兴出现在她面前时,却又显出一脸愕然,呆在那里,缄口不语,只傻乎乎地望着郑兴,似乎站在她面前的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个人。唐老先生见此情形,忍不住发急道:“夫人,刚才你不是闹着要见你的好女婿吗?他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呀!”

唐老夫人依然一言不发,面带惧色呆呆地望着郑兴。

紫薇见母亲一时又变得痴呆不语,抱着母亲使劲摇晃着大声道:“娘!娘!您快开口说话呀,您不是要见郑兴,他现在就站在娘的面前……”

唐老夫人被女儿一阵摇晃,更成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毫无活力,连眼珠都一动不动。郑兴已很久未见到师娘了,他只听说师娘那次从神庙求神回来就中邪失了常态,却不知竟毁到如此程度。眼前的师娘这般模样,与以往的她大相径庭,判若两人,郑兴心中万般难受,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哗哗下来。不知是折腾了半天精疲力竭的缘故,还是怎么着,只见唐老夫人突然闭上了双眼,浑身像抽走骨头似的软塌塌地瘫在了炕上。众人见状,皆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将老人扶着睡好,焦急地守候在老人身旁。只一阵工夫,唐老夫人竟面如死灰,一声不响地睡去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众人见唐老夫人沉沉睡去,才松下心来渐次散去。

这时,只见郑兴上前一步,朝唐老先生跪下道:“徒儿愧对老师多年的栽培,徒儿该死!”

“快起来,为师打心里已不责怪于你了。”唐老先生说着,长长叹出一口气,指着一边的椅子叫郑兴坐下,一脸肃穆寻思半晌,沉声道,“郑兴,为师知道你心中自责难受,从今以后,要开开心心地去做自己的事。为师指教你多年,深知学生的资质与为人,今既放弃科考要走自己的路,为师倒也放心,相信学生日后同样会不同凡响,做出一番成就来。”

郑兴见自己的恩师、未来的岳丈大人竟如此宽容,依然高看自己,赶紧从座上起来,上前再一次跪下谢道:“谢恩师对弟子的宽容,是弟子不忠不孝,放弃考取功名,惹得为师生气,也让师娘落到这步田地。弟子的罪过,实不可饶恕……”

“快起来!快起来!”唐老先生打断郑兴,扶起他道,“哪能怪你,你师娘成了如今这样,全是自寻烦恼,自己生出来的事。”

郑兴从地上起来坐回到椅上,但依然显得很是窘迫。唐老先生沉默片刻,道:“我可是真心要把我女儿的一生托付给你的,你要好好对待我的女儿,才不枉为师的这份心意。”郑兴忙从椅上起来,拱手深深一揖道:“请老师相信,学生日后会好好对待紫薇,也会好好孝敬老师和师娘!”

正在炕头坐着为母亲揽被头的紫薇听得,眼泪汪汪地瞟了郑兴一眼,伤心地抱怨道:“可我娘眼下已疯成这样……”

唐老先生立刻打断女儿道:“怎么能这样对郑兴说话?是你娘一个女人家心路窄小,遇事想不开才得了这病,谁也怨不得。爹问过医先,医先说,你娘这种病,只要好好服侍静心疗养,是会慢慢转醒过来的。”

听唐老先生这么说,紫薇忍不住又抹起泪来,自责道:“是女儿不好,爹放心,不孝女儿惹得娘生出这种病来,女儿今后一定会精心服侍照料我娘,让我娘尽快好起来。”

唐老先生深深地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郑兴问道:“近来听说,你跟黑子、二愣张罗着要跑云中、渔阳以北的口外,去做贩卖牲口的生意?”

一听此言,郑兴心里咯噔一下,站直身连忙答道:“回老师话,不成气候的弟子,是想跟黑子、二愣往这条道上闯荡一番,也不知成与不成,还须恩师多多赐教。”

唐老先生一面思索,一面正色道:“你既不想考取功名,想往这条道上闯荡闯荡也不是不可。不过,那是条布满荆棘的路,到处是凶险,别说突厥铁骑不时大举南下犯我边境,就是沿途道上的贼寇响马也经常出没,千万要谨慎啊!”

郑兴站在那里洗耳恭听,不住点头,待唐老先生把话说完,深深一揖,感激道:“感谢老师赐教!这些徒儿与黑子、二愣也都考虑到了,我们定会谨慎为事,加倍小心。”

唐老先生口中轻“哦”一声,缓缓道:“我听说,你们用借五十两本银,给人地头价往回捎一头牲口的办法向别人筹借本银,眼下筹得如何?”

“回老师话,由于门路生疏,我们三人商定,打算头回拿二千五百两的本银先少贩几头回来,生意以后再慢慢往大做。”郑兴欠了欠身,怯生生地答道,“这二千五百两本银,眼下已筹到九百二十两,有一千四五百两的空缺还无着落,我们三人也正在为这部分的空缺分头各处筹借呢。”

唐老先生闻言,沉默了一阵,慢慢抬头看着郑兴道:“如果确实筹借不到,为师手头倒有三四十两的存银,可帮衬一把。若还不够,过几日,为师就写一道手书,让紫薇领着你到城里为师的一个朋友那里去借,保准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郑兴闻言不禁心头一亮,连忙起身单腿跪在唐老先生面前,拱手谢道:“多谢恩师的帮衬!”

唐老先生沉声道:“用不着谢,快起来吧,谁让你是我的女婿呢!只是,筹借那么多本银去跑口外,让为师心里又多了一份不放心。听人说,你爷那阵子就是跑口外做骡马生意塌了底,落得倾家荡产?”

郑兴从地上起来,点头道:“正是这样。过去我爹经常对我提起这事。想到我爷那阵跑这种生意最终落得那结果,如今时局不靖,学生要与人合伙跑口外做这档子生意也觉得头大,可现在已走到这地步,就是刀山火海,也只得走下去了。”唐老先生淡然一笑,宽心道:“也不必只顾头大,你爷是你爷,你是你,不要因为你爷就缩手缩脚,什么都怕。不过事情要去做,就要一心想着把它做好。凡事只要多动动脑筋,既要有股子闯劲,又必须小心谨慎为之,各处考虑周全,这样才能避免出大岔子。”

“多谢恩师赐教,学生会铭记在心,加倍努力的!”郑兴再次向唐老先生深深一揖,十分恭谨地道,“不过,如果本银实在筹借不齐,弟子还真需恩师出手帮衬一把。”唐老先生略一思忖,语气肯定地说道:“那好吧,如果真凑不齐本银,为师定会鼎力相帮。”

接着,郑兴与恩师唐老先生闲谈起来,比如如何地头采买,生意怎么一步一步从小往大做,如何聘请懂行的把式坐镇参谋,贩运途中的保镖怎么请,日后生意做大了,赚到许多银子打算怎么花,为乡亲父老谋利益干些什么事情等等。唐老先生听得脸上时喜时忧,缓声道:“谋划得倒是不差,样样都考虑到了,尤其是你说日后赚到许多银子,要为村里办一所义学,这事很有意义。还有要拿出一部分银子来,专门孝敬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接济穷人,这些设想,为师听来觉得倒是十分新鲜,可谓是一些真正积德行善之事。只是,为师又在想,眼下这年头兵荒马乱,动荡不安,就是请上保镖,这营生怕也不好干。再者,这几年朝廷大兴土木,在不断征调劳丁,若遇此事,本银投进去了,却跑不成了生意,让人进退不得,到那时候,还不真成要命的事了?”

唐老先生的一番话,让郑兴心头一震,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只是满腔热忱地谋划张罗此事,倒真还没往这方面去多想。现在听唐老先生如此说,心中陡然多了几分担忧。但镇定了一下,他还是满怀信心道:“弟子认为,眼下虽时世不靖,但我听说方圆几十里的一些大户,不也还在往那一带跑各种生意吗?”

“跑是跑,这些情形,也不得不加以考虑,一旦闯入乱局之中遭遇不测,那可就难回头了。”唐老先说着,沉吟半晌又道,“不过,这事谁都难以料定,也不能被这些事给吓倒,不管怎样,你先把本银筹起,到时候见机行事,依据时局再去定夺吧。”

郑兴回道:“老师所言极是,学生都记在心里了。”

3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一轮明月当空高照,柔和的清辉,给县衙后苑的亭台楼榭、花木山石,均匀地撒镀了一层淡淡的银白色,一切都显得格外幽静和空寂。

此时的这里,各处衙役宅院家室的灯火早已次第熄灭,一切都沉睡了,唯独一座豪宅的窗户上,依然亮着灯火,寝室内烛光在“突突”地跳着。

这便是永安县县令陈梦章的宅子。此时,面对“突突”跳跃的烛光,陈梦章正愁眉不展地沉思着,他越想心里越不痛快,越感到焦灼不安。世人都说当官好,看来全是句屁话!不在其位,不知其难。目下这县令,真越做越难做了,虽说不像风箱中的老鼠那样两头受气,可也是两头不落好,上下不是人。自己心里偷着说句犯上的话,你说你隋炀帝,那几年掘长堑,造西苑,建东宫,盛置离宫,每月役使数百万人,浩浩荡荡,大规模地营建东都洛阳,动辄调发数百万民众修御道、筑长城,如今又要逼着征集天下百姓开凿运河,如此浩大工程,村里别说精壮劳丁,连男娃和半截子老人也都被征走了。加之穷兵黩武,远征高丽,连年内战,那些无休止、无休期的兵役、徭役,老百姓怎承受得了?老百姓困敝成那样,你知道我们下官做事有多难?有好些事都要很违心地去做,老百姓视我们如狼如虎如豹,恨我们咒我们骂我们,我们心里好受吗?可事情做不好,上面又交不了差,甚至连头上的那顶乌纱帽都难以保得住,这不是两头不是人是甚?

朝廷的官差愁得头疼要命,昨晚偏偏又做了一场噩梦,这简直是吃了砒霜又上吊,不叫人活了!

县太爷陈梦章,山东聊城人,与县丞杜日虚同乡,隋文帝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进士,职任县丞多年,早怀效忠朝廷之宏愿,却不甚得志。隋炀帝洛阳建造东宫,政绩突显,才被上官赏识,后于炀帝大业戊辰年被擢升为永安县县令。此次擢升,让陈梦章仿佛看到了日后报效朝廷、大展鸿图的美好前景。他认为按照常理,世道不靖,枭雄四起,天下大乱,正是乱世求治之时,皇帝求贤若渴,亟待雄才大略治世之臣挺身而出,这不正是自己报效朝廷、大显身手的极佳时机?然而糟糕的现实,却无法使他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美梦如愿以偿。

夜里的那场噩梦,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颓丧和无尽的烦恼,心中像吃了几只苍蝇似的那么难受,他弄不明白那场噩梦究竟是在预示着什么?

昨夜二更时分,陈梦章居然被一场噩梦给突然惊醒了。他梦见自己正在县衙外大街上走着,蓦然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丈余高的洪水猛兽般地呼啸而来,顿时全城淹没,整个县城成了泥水浑浊的一片汪洋。挣扎在洪水里的他被吓得双腿发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城楼,却见城中百姓大呼小叫,哭爹喊娘,汹涌的洪水中有各种家什和杂物漂浮着,到处一片狼藉,很多房屋被洪水冲倒,不知有多少百姓被洪水卷走。他害怕极了,惊叫一声蓦地醒来,睁开眼时,却是一场噩梦。他惶惶然爬起拥衾而坐,直至天亮都毫无睡意。

这场噩梦一定是个不祥之兆。文帝当年不就是梦见洪水淹城,国祸而至的吗?自己一个小小县令,这场噩梦竟与文帝当年的那场噩梦十分相似,怎能不让人六神不宁、惶惶不安呢?到底是何不祥之兆,他苦思冥想,最终还是猜不透,理不清!而近日衙堂状子偏偏又多,一道接一道的状子在不断往上递。坐在衙堂理案,无论自己如何强作镇定,总还是摆不脱那场噩梦的纠缠,稍不留神,思想便开小差,脑子里全是昨夜的那场噩梦,哪能把心力用在处理状子上?

退堂回来,陈梦章心里依然一刻不停地被那场噩梦无情地困扰着,这怎么行?要破解不了,自己还不很快被这场噩梦给折腾死!以往自己不是没做过噩梦,有时甚至梦见自己被几头困兽紧紧围着撕咬,眼看就要成为它们的口中餐,但却不像这场噩梦如此恐惧,心神不宁。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头上的这顶乌纱帽戴不稳了?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事不宜迟,得赶快破解此梦。可找谁去呢?两旁外人还真不想找,把这不祥之兆的噩梦说出去,他们还不就势而上往倒扳你?正好给他们垫了个台阶,踩着你就上去了。找杜县丞日虚吧,日虚是老乡,又是自己帮衬来的,是自己人,人头脑也好使,尤其对《易经》颇有研究,是凶是吉,他会直言不讳说来。

想到此,陈梦章便立即打发人去将县丞杜日虚叫了来。

谁知陈梦章这么一叫,恰好迎合了杜日虚的心意,这在杜日虚来说,那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近来,杜日虚一直在处心积虑,想在陈梦章面前表现点什么,以讨得他的喜欢。自出了柴银上的那档子事,陈梦章就对自己有了看法,两人之间似乎隐隐蒙了一层难以觉察的阴影。这怎么得了,近来听说前营兵站总督要擢升,自己还想靠陈梦章的再度帮衬,争得兵站总督这一肥职,跟陈梦章面前弄不好,套不好近乎他肯帮你?

杜日虚思谋着一进门还未落座,就望着陈梦章道:“县太爷,在下刚刚回来,已将朝廷征调劳丁做苦役向各村的下派文书起草成形,只待明日县太爷您过目了。县太爷您召在下来,有何指教?”

陈梦章闷闷不乐,满脸愁云坐着,指着身边的一张椅让杜日虚坐下,说道:“杜日虚,别的没有。只是,昨夜本太爷做了一场噩梦,不知是凶是吉,让人好揪心的,把你叫来想让你给破解破解。”

陈梦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目光忧郁,一面负手在地上走动,一面将夜里所做的那场噩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日虚。末了,回转身停下脚步问道:“杜日虚,你解解此梦,到底是凶是吉?”

杜日虚闻听此言,他的神情已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本以为陈梦章是有什么急务召见,或是有什么指教的,弄了半天,是让他来解一个噩梦。这可是天赐良机!杜日虚眉头一皱,立刻计上心来,梦见山洪猛至,淹没全城,百姓遭殃,这一凶兆的祸根,不就是泛滥成灾的洪水吗?你陈梦章既然深信梦兆,我怎就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唬你?解好这个噩梦,说不定会一箭双雕,投一石得二鸟呢!想到此,杜日虚故作深沉状,望着陈梦章惊惧道:“县太爷,此梦不得了!以在下所见,洪水猛至,全城淹没,百姓遭殃,此乃不祥之兆也。当年文帝不也做过此类噩梦吗,结果如何?”

陈梦章闻言一怔,心中更加惶惶不安,连忙坐了下来,将头凑近杜日虚,神情惴惴地问道:“这梦能否破解一下,怎么破解?”杜日虚沉吟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洪水泛滥成灾,亲人遭难离散,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易经》上说,万事万物,阴阳对决,皆有成因。文帝当年做此噩梦,显了凶兆,就因朝中有个叫李浑的人姓名犯了忌。县太爷您仔细想想,让您夜做如此噩梦,是不是也有人姓名犯了大忌,冒犯了水神?”

陈梦章闻言一怔,他低头沉思半晌,不住摇头道:“一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挖空心思的杜日虚,心里当然明白自己对陈梦章是“启”而不“发”,他知道,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穷得不能再穷的樵夫,堂堂的陈梦章怎么会知道他姓甚名谁?说得过于直露,陈梦章也不是等闲之辈那么好愚弄的,他还不一眼就看透你杜日虚居心何在?于是,佯装思考片刻后,终于绕了道弯儿,说道:“在下认为,县太爷一定是遇到过一个满身晦气、姓名冒犯水神的人。要不,县太爷您那样仁德贤良效忠朝廷,前程锦绣,好端端的怎么会做此噩梦?”

听得此言,陈梦章紧皱眉头,沉思半晌问道:“我看也是,日虚你说,到底该怎么办呀?”

见县太爷自己求问,杜日虚心下甚为得意,但脸上却装得十分镇定,沉声道:“县太爷,以在下之见,目下最当紧的是,赶紧想办法破解邪恶,占得先机,以逢凶化吉。至于那个姓名上犯大忌一头晦气的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出来,待在下回去冷静下来,再为县太爷慢慢寻找。”

陈梦章被杜日虚一番花言巧语,说得茅塞顿开:“看看看,我都打架忘使拳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那多时到神庙祈祷神灵保佑才是?”杜日虚脱口道:“事情这么急,绝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现在就去!”

陈梦章闻言,欣然点头,很快便将衙役吴二叫来,打理好香火供品,一行人提灯前呼后拥着陈梦章,急匆匆往神庙求神拜佛去了。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月黑星稀。行至距寺庙百十多步时,陈梦章顿觉后背上陡地冒出一阵凉意,立时停下脚步,杜日虚和其他两个随从衙役也便跟着停了下来。见陈梦章一时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杜日虚赶忙趋上前问道:“县太爷,您怎么了?”陈梦章从袍袖中拿出一块巾帕,揩了揩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闷声道:“本官此时心里惶惶的在乱跳,怎么也静不下来,一双腿也在不停哆嗦,日虚你说这是怎么了?”杜日虚心头一动,安慰道:“县太爷不必张惶什么,您一生积德行善,忠孝两全,神灵定会保佑您的!”

此时此刻,面前的寺庙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大门洞开,里面死一般地沉寂,阴森恐怖得让人不寒而栗。一进庙殿,手下人很快张罗着摆上供品,就连忙退出庙外静候。神佛前,只有陈梦章自己在十分虔诚地跪地烧香燃烛叩拜,杜日虚则在一边静静地立着观望等待。

陈梦章将点着的香火小心插入面前的香炉,虔诚地跪地磕过三个头,又双手合十于胸前拜了几拜,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道:“大恩大德的神爷,在下本地县令陈梦章,昨夜偶做一噩梦,梦见治下县城,有丈余高洪水猛至,祸殃百姓,在下深感焦虑。在下疑是不祥之兆,恐有不测将至,故今特来求助神爷保佑,以逢凶化吉。在下陈某,素有效忠朝廷、报效国家之志,现于当地为官,一日三渥发,一饭三吐哺,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但愿励精图治,为百姓造福一方,以遂平生夙愿。故虔诚求助神灵大慈大悲,大显神威,匡正抑邪,诛灭妖恶,保佑在下平安吉祥,事事如意!”

杜日虚一边看着,虽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但此时此刻他的脸上,还是充满了得意之色,一种不易察觉的微笑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陈梦章垂首跪地求神拜佛折腾了好半天,豆大的汗粒早从额头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他从袍袖中取出那块巾帕小心揩去,接着虔诚地祈祷道:“大恩大德的神灵在上,在下陈某今日许愿,若得到您的保佑,能逢凶化吉,官运亨通,将终身报答您的恩德。待在下飞黄腾达之时,将不遗余力,为您新修庙宇,重塑金身,永世垂供。”祈毕,又垂首闭目虔诚地静待半晌,才从地上谨慎地站起来。

也许是“心诚则灵”这句话生出了效应,当杜日虚照应着陈梦章从神庙走出来时,此时的陈梦章看上去已是一身轻松,神情变得十分镇定。杜日虚很是得意,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上前给陈梦章掸去衣袍上面的尘土,半开玩笑地讨好道:“不知县太爷这会儿觉不觉着,此时神灵已在暗中保佑您了!”

陈梦章微微颔首,道:“觉着了!觉着了!本官已然释怀了!”杜日虚脸上顿时大放异彩,很是得意地说道:“看来,这神灵还真是管用,能让人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哪!”

“多亏杜县丞拿出这个好主意来,才让本官从阴霾中走了出来。”陈梦章笑道。

“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全是县太爷的虔诚和德行打动了神灵,让您逢凶化吉。刚才县太爷跪在神佛前的祈愿,皆是忠孝节义,一片赤诚之心;而当今皇上,正是以‘孝悌’治理天下,以忠孝擢拔人才。我想,神灵一定会保佑您逢凶化吉,平步青云。”杜日虚谦虚了两句,便如此奉承道。

闻听此言,陈梦章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眉宇间现出一片亮色,慨然说道:“托你的口福,那就听天由命吧!不过,说句心里话,无论我陈某日后是升是贬,一定不会忘记自己的同乡!”

杜日虚连忙称谢道:“多谢县太爷帮衬,我杜某能承蒙您多年出力帮衬,真是三生有幸!来生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陈梦章一笑道:“你这话就说得见外了,谁让我是你的同乡和兄长呢,帮衬一把也是义不容辞的。”

二人一路说着回到县衙,吴二和另一衙役散去后,杜日虚跟着陈梦章回到他的府邸。陈梦章沏好茶端了一杯放在杜日虚面前说道:“日虚,你不是早就觊觎着前营兵站总督那个肥缺吗?听说,兵站乔总督,被擢拔提升已成定局,很快就要离任了,这事你可要抓紧去跑啊!”

杜日虚闻听激动不已,惊诧道,“这么快?要不是听县太爷现在说,在下还真被蒙在鼓里呢!可要跑这事,在下心里还真没底,上面官府又没靠山,县太爷,不瞒您说,这事要办成,真还离不开您的帮衬呢!”

陈梦章慢慢呷了口茶,淡淡地说道:“没得话说,你我是同乡,又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帮衬得上要帮,帮衬不上也得设法去帮。”

一听此言,杜日虚喜出望外,趁势道:“凭县太爷这些年在官场打拼,也不愁帮不上!”

陈梦章沉思片刻,转了语气道:“不过,这年头的官场,你也不是不知,要打通关节办成事,只靠人惯马熟,拿不出真东西,恐怕也没人买你的账。”杜日虚听得,想都没想,赶紧道:“县太爷,这情形在下不是不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就直说吧,以县太爷看,要办成此事,需得怎么个数?”

陈梦章不急不慢,端起茶杯又呷了口,凝思半晌,竖起三根指头,不看杜日虚缓声说道:“要办成此事,少说,也得这个数。”杜日虚将脑袋往前凑了凑,瞧着陈梦章竖起的三根指头,低声问道:“三千两银子?县太爷,这个数恐怕不成吧?”陈梦章淡然一笑道:“三千两银子当然不成,我是说三万两。”他瞥见杜日虚愣了一下,就又笑道,“怎么,害怕了吧?我只是给你说个不大不小的平常数,倒把你给吓得!”

“三万两银子,那可不是个小数目!”杜日虚眼里立时闪出两道冷光,咽下一口唾沫,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在下的家底县太爷不是不知,自幼家境贫寒,先人那里又没留得什么家资,只靠自己近年单枪匹马在外苦心闯荡,即便偶尔摆弄几件古玩,也甚是微不足道,派不上多少用场啊!”

陈梦章被杜日虚的一番话给逼住了,他不得不就此亮出底牌来,语气变得平和了些,缓声道:“我也不是用那个数凭空唬你,如今官场,卖官鬻爵,世风日下,钱大官大,钱小官微,什么也没有你就什么也没有,这情形你不是不知。兵站总督是块肥肉,又是军方的领地,要打通上下的每道关节,是要费好大周折的,而且眼下已有多少人在四处活动争抢那个缺位,你说能少了那个数?”

“少不了,是少不了那个数!”杜日虚连连应着,抬手抹一把头上渗出的虚汗,心一横咬了牙进而道,“弄!我杜某就是砸锅卖铁,求朋告友,也得设法凑齐三万两银子把这事办成!不过,县太爷,只凭在下是背上猪头也寻不着庙门的,要上下打通关节,办成此事,在下就全拜托县太爷您了!”

陈梦章听得朗声一笑,道:“看来,老乡真要逼我出马,叫我倒没法推托了!”说过这句,他略一思忖又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那就抓紧办吧!”杜日虚顺势拜托道:“县太爷,此事既然相托于您,您就放开手脚去办吧,在下这里只管拿银子,是要坐享其成的!”

陈梦章笑道:“老故人要把话说成这样,那我就更没退路了!”

“退路?这事县太爷想帮也得帮,不想帮也得帮!”杜日虚满脸喜色,有些武断地说道,“办成此事,在下将一生感激不尽,没齿难忘!”

陈梦章听得一下沉默在那里,有半盅茶的工夫都未做声,不知在思考什么。

4

黑子筹集本银,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自己的亲爷赵泰斗老爷子那儿卡了壳,说定每人应筹的五百两本银怎么也筹不起。到这份上,郑兴不得不挺身而出,求到自己的恩师唐老先生名下,让他亲写手书交给紫薇,亲自领着他进城去找唐老先生的挚友——万茂盛典当行的万茂盛老板去借。

其实,万茂盛老板只比唐老先生小两岁,是他早年在县学馆做先生时的学生。只是,后来两人关系甚密,处成了朋友。因此,在万老板那里,唐老先生一向是一言九鼎,掷地有声。

临行之际,唐老先生跟出院外,沉吟半晌,嘱咐过一番后,又对女儿紫薇道:“薇儿,见着你万叔,千万别提你娘失疯的事,免得你万叔为咱家操心。”

紫薇望着父亲点头应着,她的眼中有泪花在滚动,强忍着隐隐作痛的心和悄然涌出的泪水,告别父亲后,便与郑兴走过中街,匆匆往城里去了。

县衙堂内,陈梦章心情异常沉重地在案前坐着,正凝眉看一份朝廷下达的公文。看过一阵,便将手中的公文放下,神情异常严峻,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吱”的一声,杜日虚推门进来,小心地问道:“县太爷,您有事找我?”

陈梦章叹了口气,沉声道:“刚刚接到朝廷下来的一道急旨,你先看看。”说着,将案前的公文往前推了推。杜日虚拿着仔细看了一遍,脸色微变,说道:“朝廷要为皇上太原离宫选秀充实后庭,还到咱这一带来选?”

陈梦章微微颔首道:“对,因为是充实离宫后庭,所以这次是到民间小选,要让县府提前物色美女,待朝廷派大员下来勘验合格认可后,便要及时送到太原离宫。”杜日虚惊讶道:“皇上离宫充实后庭要下面提前物色,我可是头回经历此事!”陈梦章一笑道:“那你就经历一回吧。时间很紧,按公文上说,下月二十日前后,朝廷就派大员下来了。今天是三月十八日,时间只有一个月了,要抓紧去办。”

杜日虚长舒一口气,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地道:“在下会抓紧去办的,可说句实话,在下心里连一点底也没有。按公文上面所说,不仅容貌、身材要百里挑一、倾国倾城,具有国色天香之美,还要身出书香门第,识得诗书。在下担心,按此标准,恐怕这地方一时难寻中意的呢!”陈梦章看一眼杜日虚,说道:“愁什么,咱这一带自古就是出美女的地方,秦始皇当年选秀都少不了要往咱这一带来选,只要下去多留意些,就不难物色到。”顿了顿,又道,“你心里要明白,天子无私事,这可是真真正正的皇差,掉以轻心不得啊!”杜日虚闻听,一怔道:“在下心里明白,这事哪敢有半点含糊,不想吃这碗饭了?县太爷放心好了!”

陈梦章道:“那就下去抓紧办吧,再过一个月,朝廷派大员下来就得交差,千万不得有误。”杜日虚连连点头道:“在下记住了,记住了!过会儿,在下就领着吴二下去抓紧办此事去!”

从陈梦章衙邸低头思索着出来刚走过一条甬道,就见吴二和两个衙役迎面过来。吴二一眼看见杜日虚便大声道:“杜大人,你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杜日虚一怔道:“怎么不记得,三月十八,城里大集会的日子。”吴二就说:“说好要弟兄们跟着你到大街上去赶集会逛一阵子,然后到城南街古玩市场上遛一圈,瞅两件古玩字画。我和弟兄们都等半天了,您跑哪儿去了?”

杜日虚心中依然在想刚才的事,脸上平静地说:“我记着呢,县太爷有事叫去说了句话,你们倒等不及了?走,咱走,现在就走!”

“我已在大街上遛了一圈了,集会上热闹着呢,快走吧,去晚了怕赶不上趟呢!”吴二说着,便与两个衙役跟着杜日虚从县衙出来,几个人风风火火地往城南街古玩集市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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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通往县城的十里官道上,进城赶集的人们有担的,有挑的,有捉鸡抱鸭的,也有赶着牛羊等牲口的;有大人带着小孩的,也有夫妻二人结伴而行的,有男有女,各色人等应有尽有,从四面八方朝一个方向聚拢着,郑兴跟紫薇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些赶集会的人们当中。由于两年来一直潜心备考,他已很久顾不得进城一逛了,今日适逢集会,县城甚是热闹,加之幸得恩师唐老先生如此开恩赏脸,让女儿紫薇陪着一起进城,到万茂盛典当行为自己去筹借银子,郑兴心中十分惬意。

走到半道,郑兴才突然发现,一向很爱美的紫薇,今日却未像往日那样去着意打扮自己,眼中竟隐隐含着些许忧郁。见紫薇闷闷不乐,情绪如此消沉,郑兴不禁问道:“呦,紫薇,今日进城要去见你那有钱的万叔万婶,怎么不穿一身好看的衣服?”

紫薇强颜一笑说:“我不想穿。我娘失疯成那样,我哪有心思去打扮自己?”

“师娘失疯成那样,我何尝不难过?”郑兴说着顿了顿,轻叹一声,“你说这人生天地间的事,真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我怎么也不想不通,要说师娘是识文断字很精明的一个人,可神庙外一个道长几句诳人的话,就想不开失疯成那样!”

“我也想不到,我娘的心胸会那么窄小……”

“哪是你娘心胸窄小,都是那个道长的话太恶毒,憋在老人家心里才失疯的。”

“唉,其实我娘是个大好人。这些年你不是不知,她一直很喜欢你的,可她却那么不幸。自从我娘失疯后,家里的一切都改变了。看着我娘痴痴呆呆、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心里比刀剜还要难受,有时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见紫薇说得很是伤心,郑兴骤然停下步,一脸歉意地看着紫薇道:“你娘失疯成那样都怨我,都是我不争气,才让她老人家如今落得这般可怜。紫薇,我现在倒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话,就是‘男儿当死中求生’。近来遭遇的这些事对我震动很大,让我暗自痛下了决心,今生今世,我就是撞破脑袋,也要活出个人样来给人看。假如现在你娘的失疯能转好,我甘愿舍弃我俩的婚姻,甚至我愿意去死。”紫薇听得一怔,叹道:“那只是一种假设、一种愿望,世上的事,怎么会遂人心愿呢?”郑兴说:“不,破松见真心,裂竹见直纹。这不是假设,是我的真实心愿,师娘失疯成那样,我很受良心的谴责,我总觉得是我这个不成气候的大逆不道之人连累了你和你娘。”紫薇一急停下步,把话头接了过来:“可我从来不怨恨你,我只怨恨老天爷,怨恨老天爷对人间为什么会这样不公?”

话说至此,两人皆满脸悲戚,沉寂了下来。

紫薇言语的沉痛和悲观,让郑兴更觉自责与难受,而这却让他心中陡然变得更加刚毅、坚强了起来。沉默了一阵,郑兴慨然道:“《易经》上有这样一句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很喜欢这句话,意思是说,事情到了尽头就要发生变化,只有变化了才能继续下去,存在下去。其实,人生在世,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有时甚至是一念之差,或者只是一次邂逅,都会改变整个人生的命运。打个比方,就拿你我来说,某天偶遇某人某事,命运就会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将来也许你就不是我的夫人;我呢,也许不再会是你未来的郎君!”

紫薇闻言不禁一震,停下步看着郑兴,有些咄咄逼人地质问道:“说了大半天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兴沉吟半晌,道:“我的意思是说,人的命运,有时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紫薇,要不咱俩分手吧,分了手你娘的失疯,说不定会转好的。”

紫薇闻听,满眼怨恨瞪着郑兴道:“我娘疯了,我看你也是疯了!我都给你说一千次一万次了,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步,就是讨吃要饭,我紫薇今生今世非你不嫁,为什么还要说这种令人伤心的话?”郑兴见紫薇如此生气,赶紧上前拉着她的胳膊,赔了笑脸道:“哦,对不起,是我不好,今天是要去借银子的,我又惹你生气了。不说这些了,我保证,今生今世就是天塌下来,我郑兴也再不提我们分开的话,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见郑兴收回话,在对自己起誓,紫薇脸上的不悦不翼而飞,她举目望向天际由衷地说道:“要记住,兴哥,今生今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我一生都要相依相伴,走完人生。”郑兴大为感动,一激动将紫薇搂在怀中,两人一时竟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直到有路人拿眼睛看他俩,二人才连忙松开了搂抱的双手。

此时的路上,已是车水马龙,不知不觉已来到城楼下。刚一进城,郑兴就被矗立在眼前的中阳楼所吸引。

夹杂在人流中二人沿街向南走去。刚走几步,郑兴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紫薇不无担心地道:“紫薇,今日见到万叔,万叔真会答应借给我银子吗?”

紫薇淡然一笑道:“担心什么,我爹既然写了手书打发来借,哪还有什么借不到的?万叔是个很大度的人,而且他不缺的就是银子。我从小就跟我爹娘经常来看望我万叔万婶,他们特别喜欢我,对我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郑兴听了依然有些疑虑,道:“万叔万婶对你好是好,可今日是我求上门来向万叔借银子的,我总担心万叔不会对我开恩赏脸、借给我银子。”

紫薇莞尔一笑道:“这怎么可能,你没听到,临走时我爹不是再三嘱咐我,要我告诉万叔,你是他的女婿吗?”

闻听此言,郑兴欣然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你爹的女婿,就成万叔的侄女婿了?看来,我还真有一个很富有的叔了!”

紫薇不看郑兴,语气平和地道:“你筹不足本银我爹很为你着急,真算对得起你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了。见到万叔,我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

郑兴听得满脸喜色,边走边道:“不管怎么说,万叔真要肯借给我银子,那一定是沾你的光了!”

二人一面走,一面下意识地浏览着街道两边的货摊,只见各种农副特产应有尽有,南阳下堡个大皮薄的核桃,垣村白璧关鲜艳红润的柿子,贺岭西庄的蜜梨,让人赏心悦目,应接不暇。最引人注目的是,当街一位庄稼人模样的地摊小商贩,正扯起嗓门一声接一声地在尖声叫卖:“快来看!快来买呦!梧桐的山药、尉屯的大蒜!世上少有的好货!快来看,快来买呦!”

郑兴一时竟被那尖利高亢的叫卖声所吸引,不由得凑上前去。

只见小商贩一面叫卖,一面拿眼睛下意识地扫视着过往行人,突然从人群中发现紫薇,眼睛陡地亮了一下,很是痴迷地望了过来,似乎是被她的美丽所吸引,扯着尖利的嗓门叫卖得愈发起劲:“快来看,快来买呦,世上少有的好货!”那神色,有八成分明是在冲着眼前的紫薇而耍泼皮调侃的,一时间竟吸引了不少集人立住脚步凑上前来。那些闲逛的人们,禁不住将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衣着朴素淡雅,但却显出一派丽质天成的紫薇身上。

紫薇对此很是警觉,她忽然觉察到,有几个人目光怪异而低俗地呆望着她,不禁有些发怵,连忙低了头拉着郑兴冲冲离去。紫薇神色惶恐地惊疑道:“兴哥,刚才后面探头看我的那几个人,神色诡异,我看不像什么好人!”郑兴闻言,神情凝重起来,略一寻思道:“我也觉察到了,其中两个家伙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紫薇回头警觉地朝回下望了望,拉着郑兴道:“兴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别出生什么麻烦来。”

两人走出一段街面,未发现后面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他们的心才松了下来,顺着人流继续往南走去。看着街道两边的铺面,郑兴问紫薇说:“都走大半天了,怎么还不见万叔的店面?”紫薇说:“不远了,不出二十步前面就是。”

果然没走几步,就见街道东侧一个铺面上方,一块黑底鎏金的“万茂盛典当行”匾额赫然呈现在眼前。郑兴推门就要进去,紫薇说,这是万叔家的当街铺子,里面只是店面伙计,万叔是大东家,通常不会待在这里,一般是待在他的府邸的。便领着郑兴从身边巷道进去拐南,来到了万叔家宅第门前。这时,紫薇才突然想起,自己已是好久未来看望万叔了,说要给万叔买些礼品。郑兴要去买,紫薇却不依,说买给万叔的礼品她要亲自去买,于是将郑兴留在万叔家门外,自己转身走出巷子,往一家店铺买礼品去了。

才走十里路,腿脚倒有些发困?紫薇决意要亲自去给万叔买礼品,自己倒好寻机坐下歇会儿,郑兴这么想。然而,郑兴坐下还没两袋烟工夫,就见紫薇满脸惧色,手里拎着买到的礼品,惊恐万状地从巷口飞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紫薇?”望着飞跑而来的紫薇,郑兴急忙站起身问道。

“兴哥!快!刚才遇着的那几个歹人,已经盯上了我,他们追来了,在我身后紧追不舍!”紫薇大惊失色,一边飞跑一边大声喊着说。

郑兴急忙迎面跑去接应,没跑出几步,果然就见三个身穿黑衣满脸透着邪气的人从巷口追了进来,他们的目光在直勾勾地捕捉着紫薇。那三个家伙看见郑兴用身体护着气喘吁吁的紫薇,竟堂而皇之地直追至紫薇面前,才停下脚步。

原来,刚才街上那个小商贩扯着嗓门叫卖那阵,这帮家伙已在后面盯上了紫薇,他们那正是从县衙出来要到集会古玩市场一逛的杜日虚、吴二一伙。这伙人从街面走过,见不少集人被一位美艳如画的女子所吸引,不由得也被吸引了凑上前去。杜日虚一眼看见紫薇,双目立刻射出两道绿光,不禁叫出声来:“尤物”!只可惜,随着攒动的人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转眼间这位美艳女子就从他们视线中消失。不料,正当他们大失所望在举目四下搜寻时,却突然发现,那个美艳女子从旁边的一家点心铺里走了出来。杜日虚一怔,忙挥手道:“快,紧追上去!给我探明这位美艳女子来自哪家宅第?”

郑兴一眼看见那几个幽灵般地追来的家伙,便立刻想起,这不就是上次在县衙遇过的那几个衙吏吗?真他娘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等郑兴开口,吴二便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乜斜眼睛望着紫薇,蛮不在乎地开口道:“请问,这位女子是谁家小姐?”

见那几个下流痞子模样的家伙个个口似鲤鱼,眼若馋猫,将紫薇团团围住,郑兴顿时怒不可遏,大声喝道:“你等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哼,我等是何人?说出来怕不吓坏你!”其中一个鼻孔里哼一声道。

“不管你们是甚人,都不许这样无理!”郑兴眼睛瞪着那三个家伙,愤然道。

“哈嗨,你是什么鸟人?竟敢大胆管爷们这闲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那家伙往前晃悠上来两步,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郑兴,用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是什么人,哪里用得着你们过问?你们欺负民女倒质问起别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郑兴愤然回击道。

“呦?这后生,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要真活腻了,就及早告诉爷们,爷们会好好伺候你!”一个骨瘦如豺的高个家伙一边伸拳挽袖,一边往前晃动脚步道。

紫薇早已被惊吓得面色苍白,半天不敢吭声,躲在郑兴身后惊恐地瞪着这伙人看。此时,她见几个家伙突然变得更加放肆起来,向郑兴围了上去欲动手,突然大胆地从郑兴身后站了出来,瞪着那几个家伙厉声喝道:“大白天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吴二大摇大摆向前晃动两步,眯细眼望着紫薇,戏谑道:“哈哈,说话的声音竟如此美妙,好听!好听!爷们不干什么,只要你开口说一声,你是何家宅第小姐,爷们立马走人!”

郑兴见状气愤之极,眼睛瞪向吴二大声呵斥道:“无耻之徒,竟敢如此欺负民女,再不滚开,我就要报官府去了!”

三个家伙中有一人认出了郑兴,便跟另两个用手拦嘴小声咬起耳朵来,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从那神色看出意思是说,眼前这人正是上次在县衙为父讨要柴银的那后生。

三人咬了半天耳朵,气势立时转凶,正欲摆开架势动粗,只听面前的侧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冒出一个人来。

出来的正是万茂盛老板。

“呦,紫薇侄女么,这是怎么了?”万老板开门出来,一眼瞧见紫薇和郑兴正被几个痞子模样的人纠缠着,一脸惊诧地问道。

“侄女今日特来看望万叔,正好遇着这伙歹人,他们在街上看见侄女,就跟踪来死缠着不放了……”紫薇眼中闪着泪花回话道。

万老板狠狠扫视了那几人一眼,脸上怒色顿起,但他立刻便认出那个三粗五短、满脸横肉的胖子是谁,于是压了压心中怒火,转缓语气道:“这位不是县衙的吴二么?”

“呃,是县衙吴二,万老板您……您……”吴二嗫嚅着支吾道,他的脑袋点得如同老母鸡啄米似的那么殷勤,几个刚才还横行无道的家伙,在万老板万茂盛面前,居然立时变得规规矩矩,俯首帖耳起来。

万茂盛万老板是谁?等闲之辈吗?别说你县衙蹿出来的这帮三四流痞子不敢随便来,就是县太爷陈梦章见面说话,还得点头哈腰客客气气呢!万老板见矮胖吴二已吓得缩成一团,连大眼也不敢看他一下,将刀子般犀利的目光望了过去,沉声问道:“你们追着我的侄女有何贵干?”

满脸横肉的矮胖吴二边往后退,边用眼睛胆怯地看着万老板口中支吾道:“呃、万老板,我们瞎眼了!我们瞎眼了!你老饶了我们吧……”

万茂盛老板脸色一变,厉声问道:“谁让你们如此无理,胆大妄为欺负良女的?”

吴二立时被吓得猛地一怔,立住脚步,怯怯地望向万老板,嘴里结巴道:“呃,其实小的们并不敢无理胡……胡闹,只是我们杜大人要我们追进巷……巷子来看看这位小姐,是何家宅第的佳……佳丽……”

“你们几个瞎了眼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愣着干啥?”

三衙吏见万老板放话让走,口中连声称谢道:“谢万老板!谢万老板!小的们再不敢这样了……”说时,已掉头仓皇逃出巷子。

望着被吓得屁滚尿的几个衙吏,万老板满脸凝重之色,不禁冷声骂道:“该死的杜日虚,竟跑到我万某头上撒尿来了!”

危难之际,万叔居然不期而至解了重围,郑兴、紫薇自然深感万幸,满脸感激之情,连忙上前跪拜施礼称谢万叔。万老板哪里肯受,他赶紧上前将二人扶将起来,一迭声地道:“快起来,快起来!不必多礼。我的好侄女,好久没见了,今日来看望万叔,想不到会被这帮狗崽子给盯上,吓着了吧?”

紫薇强作一笑道:“有万叔在,侄女何惧之有?”

万老板瞥去一眼郑兴,问紫薇说这是谁?紫薇回说是从小与她青梅竹马,尚未过门的夫婿。万老板点头应着,然后又将目光投向郑兴,欣然道:“万叔真没想到,侄女今日会带着新女婿登上门来。走,快进屋里坐!”说着,便转身进入侧门,穿过庭院,将二人领入府第。

万老板的府第是一个两进院的深宅大院,走进宅院举目四望,上下两层,亭台楼阁,飞檐卷翘,上面斜铺下来的琉璃华瓦,一律金黄水绿两色,色彩艳丽,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光。走过一个齐整空阔的四合院子再进一道安有门楼的大门,那个极豪华的院落,便是万叔的住处。紫薇边跟着万叔往里走,边向四周扫了几眼,她觉得两年没来,宅院似乎没有多大变化,除院门面露出的檐头是新近用彩漆漆过外,其他还是原来那老样子。

进门后,紫薇先将一包上好点心和一坛羊羔美酒呈于桌上,然后回身跟万叔万婶攀起话来。万叔万婶好久未见紫薇侄女,显得格外亲切,看着紫薇登上门来,真比自家亲生女儿还要开心,一迭声地夸赞紫薇说仅两年未见,竟出脱成一个大美人了。紫薇见到万叔万婶自然喜形于色,一口一个万叔万婶地叫着,毫无拘谨感。郑兴头回上门,则稳重大方,不多言语,看着万家豪华别致、独有一番风韵的宅院堂室,心中不禁暗自惊奇,啧舌称道。

叙话间,紫薇没有忘记父亲的嘱咐,也将郑兴介绍给了万婶,万叔万婶看着眼前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女婿,对其堂堂相貌、一表人才夸赞不已。郑兴自然甚是谦虚,当下便起来以礼认过万叔万婶。待郑兴、紫薇坐定,一个女佣早将热茶沏好端来,放在桌上。

寒暄一阵之后,万老板深沉地叹道:“唉,如今这年月,让人看着很是痛心,衙门这帮衙吏,贪官、贪财、贪色,一样不少,真没几个正经衙门,都成老百姓的祸害了!”紫薇忍不住问道:“万叔是开典当行做生意的,侄女弄不明白,这帮肆虐的衙吏,为何会那样惧怕万叔?”

万老板沉默片刻,肃然道:“这还奇怪吗?你想,以你万叔的生意和实力,在当地虽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大户,可也不出四五吧?县衙门陈梦章是干什么吃的?他哪里容得这帮小喽罗再来骚扰?”顿了顿,叹息一声,便又话中藏话地说,“说来,你万叔也是哑巴吃苦瓜,有口难言啊!”

紫薇听得虽难解其中含义,却不住点头说道:“侄女相信万叔的话,要不,他们见到万叔,怎么会那么抱头鼠窜呢?”万老板沉吟半晌,呷了口茶道:“侄女与佳婿今日登门,想必是有事的吧?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你万叔能办到的,绝不推托!”紫薇亲切地望着万老板,开门见山道:“万叔还真是猜对了,侄女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所以来打扰万叔,是想向万叔借些银子。”万老板往直挺了挺身体,满面春风地微笑道:“这好,你万叔能为侄女办些事,心里就高兴!”

听得此言,紫薇才将父亲的手谕从衣里掏出,起身彬彬有礼地双手递与万叔,说:“万叔,这是我爹写给您的,见字如面。”

万老板点头接过展看。待万老板浏览过唐老先生写来的手谕,紫薇又将郑兴为孝顺父母,想为村人办些实事而放弃求取功名,打算跟人合伙跑口外去做贩牲口生意的事,简要告诉了万叔。万叔听完,眉宇间现出一片和蔼之色,望向郑兴欣然道:“佳婿有如此孝道之心和雄心壮志,满腔热血,敢到商界一闯,是件大好事,你万叔怎么能不支持!你万叔不缺的就是银子,要借多少,说吧!”

听万老板这么说,郑兴一时倒不好意思开口了,他下意识地拿眼睛在看紫薇。紫薇见郑兴有些犹豫,连忙宽慰道:“兴哥,万叔面前不必拘谨,万叔既是我的亲叔,也就是你的亲叔,想借多少,你跟万叔开口。”

郑兴依然有些犹豫,万老板就道:“别不好意思,佳婿头回接触你万叔,对你万叔的为人还不甚了解。别说我的侄女和女婿,就是外人求上门来,也能帮就帮,你万叔从不打折扣。别见外,尽管说来,需要多少银子?”

郑兴思忖半晌,依然有些拘谨地道:“万叔,小婿想借三百两银子,这个数是大了些,开了口就怕万叔心中吃难。”

万茂盛老板淡然一笑:“三百两银子,区区小数,万叔只当你要借三万两呢!三百两、五百两银子,就别说借了,拿去用吧。何时启程急用,就过来跟万叔拿,方便着呢!”

郑兴闻听一震,他为万叔的大度和视银钱如粪土的气概所感动,立刻站起身朝万叔道:“这可叫小婿怎么感谢万叔呢?小婿现在没有别的,万叔万婶只能受小婿一拜了,待来年小婿也像万叔一样做生意赚了大钱,一定加倍报答万叔的恩情!而且,小婿今生今世,不拘贫富,一定会像父母一样孝敬万叔万婶!”说着,朝万叔万婶跪了下去。

万叔万婶见这位从未谋面的侄女婿如此彬彬有礼,至诚至信,言语间充满孝义之情,连忙上前扶起道:“贤婿快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这样见外?只要你万叔能帮衬的,就一定会帮衬!”

郑兴重新坐下,喝茶闲谈间,紫薇满脸兴奋,备觉亲切,口中总是万叔万婶不停地叫着;万叔万婶也很喜欢她,问长问短的。万叔看着紫薇关切地问道:“紫儿,你爹近来身体还好吗?”紫薇不假思索道:“我爹身体很好,人虽消瘦些,可饭量还行。这段日子,早晚还在外面自个儿摸阵太极八卦拳呢!”万老板听得一怔,道:“你万叔生意上走不开,你爹身体既然还那么硬朗,怎么老躲在家里不来看看你万叔万婶呢?”

紫薇听得心中难受,半低着头回话道:“我爹,他哪里也不想走动,除了塾堂授业,闲着没事时,就爱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些诗书什么的。对了万叔,今日我爹打发侄女来向万叔借银子,还要侄女代我爹顺便向万叔万婶问声好的。”

闲聊了一阵,万老板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事还未去办,站起身吩咐万婶道:“他娘,晌午给紫薇侄女和上门的新女婿摆桌上好酒席,久未登门。好好款款待待,我出去办些事,一会就回来了!”然后回头又对紫薇和郑兴道,“万叔还有生意上的事要去忙一阵,有你万婶在家好好招待你俩,你万叔就失陪了!”

说完,便转身出门匆匆去了。

2

吴二等人被万老板厉声呵斥,吓得仓皇逃出巷子,很快便见到了他们的主子杜日虚。

杜日虚见他们一副狼狈不堪的沮丧样子跑回来,脸上一急,盯着吴二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都成这模样了?”

吴二不敢看杜日虚,结巴道:“禀报杜大人,刚才正巧撞着万茂盛典当行的万老板,他将小的们痛骂了一通,说那女子是他家侄女,小的们哪……哪敢造次。”

“万老板的侄女?你们弄清楚啦?”杜日虚听说是被万茂盛老板骂了出来,不禁心头一凛,惊诧道。

“小的们也弄不清,只是听那姓万的老板说,是他家的侄女……”

“怎么这样啰唆?我问你,那个美女到底家住何宅,探清楚了没有?”

“小的们还未弄清楚,就被那姓万的老板骂出来了……”

“饭桶!除了吃,你们还能做甚?”

“杜大人,要不,小的们重去打探?”

“算了算了,别再去惹是生非了!万老板惹不得。不过,那美女的家住何处,日后一定要给我弄个明白清楚,记住了吧?”

“是!记住了!小的们日后一定弄个明白清楚!”吴二和另两个衙吏,望着杜大人的脸不住点头哈腰应着。

杜日虚长叹一声,心中翻过一阵浪头。为企图兵站总督之职,陈梦章虽答应尽力相帮,但要打通关节少不了三万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怕自己倾家荡产也凑不够!在别人眼里,我杜日虚身居堂堂县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活得威风八面有滋有味。其实威风个屁!纯粹是对着窗户吹喇叭呢,名声在外。有谁知晓我杜某心中的难处苦处?同榜进士别人都上去了,你上不上?你不上,你就是狗熊,无能之辈,你就日薄西山了,谁还看得起你!可你要上,怎么个上法?你的银子在哪里?真是骑虎难下啊!朝廷那儿的官差在一桩接着一桩往下压,征调百姓到津地挖凿运河的差事还未办完,今日又有急旨传来,朝廷下来选秀的大员不日将驾到,真是让人应接不暇!陈梦章让提前物色美女佳丽,这些提鞋子擦屁股事,陈梦章他肯去打头?还不是你姓杜的这儿撞一头那儿撞一头撞上谁是谁!这隋炀帝也真是的,偏要效法秦赢政阿房宫三百里美女如云,到处建造离宫,不断遍天下选美女进宫,还派下朝廷大员往汾州孝河一带来选。朝廷敕旨下压在身,我杜日虚能不去物色?谁让你做了这里的地方官,谁让这地方有一河孝水,养育出的姑娘清秀水灵呢!今日本打算带几个衙役到古玩市场去逛,可刚一上街,偏巧遇到一位美艳无比的女子,结果弄了半天,却是万茂盛典当行万茂盛的侄女。你万茂盛银子是多,我不敢惹你,可跟皇帝老子相比,你是甚龟孙子!现在我杜某不惹你,待过些时日,朝廷派下选秀的差官一到,看谁怕谁?

杜日虚冷静思忖过一阵,沉声道:“你们几个听着,今日跟万老板之间的这档子事,回去谁也别在县太爷面前漏嘴,记住了吧?”

“小的们记住了,记住了!”

“记住就好!走吧,咱还是到古玩市场去!”

杜日虚抬腿打头,几个衙役紧跟其后,顺着人流朝城南半条街古玩市场去了。

每年三月十八,永安城里大集会,除戏庙唱戏要祈福一年的好运,街面上大小商家星罗棋布,最具特色的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独占一隅,附近一带的古董商贩,也都纷纷赶来设摊摆点,兜弄生意,甚至会前三天,这里已是市声喧闹,生意火红地开张了。通常来说,来古玩市场转悠的,要么是发了财的商家,银子多得没处放要收藏;要么就是官衙的爷们,随便弄几件赏心悦目的古懂自己把玩,或急于往上爬巴结孝敬上头。这两种人,大抵就是古玩市场的常客。杜日虚便属后一种,他嗜好古玩成性,每逢集会,都少不了带几个衙役出来去逛几趟,挑几件自己喜爱的古董文物回去。

此时的南关半条街古玩市场,已是人流熙攘,市声喧闹,各类古董古玩摊点比肩接踵,尽收眼底。杜日虚觉得今年盛况空前,但仔细观赏了一阵,他发现市面上多是些寻常物件,比如古代青铜刁斗、冰鉴、陶釜、火筒、地炉、觥、觞罍、陶制老瓦盆;再就是茶具、家具、日用物品之类的东西,比如茶鼎、茶船、茶盘、胡床、八仙桌、醉翁椅、长命锁,没几样像样的古董。杜日虚从不抓弄这些寻常物事,他喜爱的是名人字画,他瞅来瞅去,却净是些不中意派不上用场的古玩古董,真煞风景。他心中便有一种颓唐之感陡然升起,要在往年,他会调转身一走了之。可今年就不成了,有当紧事还等着瞅几件派上用场呢!他努力捺着性子,瞅来瞅去的又逛游了一阵。

吴二知晓杜大人的雅兴所在,一直在打头阵钻来钻去为杜大人寻觅着。他的眼睛一亮,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古字画摊上。他看中了一幅上好书法,俯身仔细钻研半晌,觉得十分对路,便起来从人群中一溜烟似的跑了回来,讨好道:“杜大人,前面有一幅上好书法,不知您喜不喜欢?”

杜日虚登时两眼放光,跟着过去一瞧,果然是好东西,再细看落款,是东汉书法家张芝的作品!张芝是晋王羲之首推习效之名家,被后人誉为“草圣”,他的作品岂能不值钱?

杜日虚弯下身蹲在那里,埋头很专注地钻研起来。卖主见杜日虚观赏了半天不肯离去,似乎是成心想要,便开口道:“这位大人,这可是东汉书法家张芝的真品,是件好东西,价值连城。要不是家中生意赔了,手头急用银子,这件传世之宝我还真舍不得出手。要是看中了,就买了收藏,准不会有错。”杜日虚佯装挑剔,皱眉看着字幅冷声道:“哎,你怎么敢拿赝品充真,你当我杜某不识货?”

卖主一笑,道:“我看这位大人,怕还真是不识货吧?既是识货,怎么会把张芝的真迹说成是赝品呢?”杜日虚抬起脸来,狠狠地瞪了卖主一眼没吭声,吴二马上吹胡子瞪眼道:“哎,你怕是不晓得这位官人是谁吧?敢这样说话!”

那卖主瞟去杜日虚一眼,道:“怎么不认得,县衙的杜大人嘛,古玩市场的常客了!”吴二哼一声道:“杜大人是古玩市场的常客,抓弄文物的行家里手,怎么会认不出是赝品呢?”

“我说这位客官,你……”卖主着急道,“大人就是没认出来,明明是东汉张芝的真品,怎么能说是赝品呢?”吴二立刻打圆场道:“这位卖主,你有这么多书帧,杜大人既已看下这件,不拘是真品还是赝品,你就处理给杜大人吧!”

“看这位客官说的,这么昂贵的名人真迹,叫我怎么处理?”卖主说着低头沉思片刻,抬脸突然换了语气道,“这样吧,大人既然认为这件是赝品,就重看一件别的吧,这里名人真品有的是。”杜日虚闻听满脸矜持,神色立时变得冷峻起来。吴二看了看杜日虚的脸色,瞪着两眼冲那卖主大声嚷道:“哎,我说这位卖主,怎么如此不开眼,横竖要为难杜大人呢?”他身后站着的两个衙役此时也口中嚷嚷道:“就是嘛,怎么如此不开眼?这样难为杜大人,是不是不想干了?”

卖主连忙赔了笑脸转口道:“我哪敢为难杜大人,杜大人既想要,就开个价吧!”吴二说这还差不多,就转脸看杜日虚,杜日虚思虑着拿捏半晌,便顺势递价道:“你要真想卖,给你十两银子!”

“十两?这位官人不会和我开玩笑吧?”那卖主闻听失笑,立刻一惊一乍道,“八个十两也不成!这可是东汉大书法家张芝的真品!”杜日虚满脸横蛮之色,语气生硬道:“你说不是赝品就不是赝品?我又不是不识货!”

卖主就道:“既是赝品,那杜大人怎不挑件真品收藏,非缠着这件不放呢?”杜日虚道:“我要是收藏,还真不要这件赝品,我是买了要去孝敬人的。”

吴二见卖主与杜大人半天争执不下,插嘴蛮横道:“我说你这卖主,怎么好说歹说都如此不开眼?我劝你一句,你可要放明白点,这一带的古玩市场,可全是杜大人管辖的!”

卖主一听话头不对,见吴二后面跟着的两个衙役凶神恶煞,也在拿眼睛瞪着他,很快不做声了,低下头心里犯起嘀咕来。

这时,只见杜日虚给吴二使了个眼色,不耐烦地一摆手,不悦地道:“吴二,走吧,不买了,看来这位卖主还真不给我杜某这个面子的。”说时,调头就走。吴二紧跟在杜大人后面,回头给这位卖主扔下一句话:“真不识抬举!看爷们回头怎么收拾你!”

那卖主见势不妙,赶紧招手叫住道:“呃……大人别走!有话好商量,千万别生气呀!”

杜日虚没走几步就被卖主喊住折了回来,觉得买卖当在此时,于是沉住气道:“十两银子,到底卖不卖?”卖主无奈,深深叹出一口气,近乎求情地:“大人,我们做古玩生意也不容易,能不能再加些价?”杜日虚将头一摇,有些生气道:“不加了,就十两银子,这种赝品,一钱也不能加。只是看着你诚心想卖,时局不靖,生意又这样难做,再送你五两吧!”

卖主不禁嚷叫道:“就十五两?这可实实在在是张芝的真品啊!”

杜日虚不管卖主同意与否,已从怀里掏出银子往上递,吴二顺手将书帧揽在怀中,假意道:“这位卖主大老远将爷们招呼回来是实在想卖,杜大人又给你加了五两,哪有不成交之理?”卖主闻言,苦苦哀求。

可他见眼下这种阵势,哪还有回旋余地,只好眼里噙着泪花,忍气吞声,将张芝价值连城的真迹书法以十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杜日虚,眼巴巴地望着他与几个衙役扬长而去。

郑兴与紫薇受到万叔万婶的热情款待,备感欣慰,吃罢午饭被万叔万婶送出大门告辞后,踏上回返之路。郑兴一面走,一面对紫薇道:“今日果然不虚此行,本银总算筹齐了,真没想到万叔会这么仗义,万叔万婶会这么热情款待,让人有些受宠若惊。”

见郑兴有些得意,紫薇停住脚步,郑重地道:“我可要跟你把话说在前头,万叔虽答应借给银子,咱可千万不能失去诚信。将来赚到银子,一定要如数还给万叔,一两也不能少!”

“你别门缝里瞧人,男儿立身以诚为贵,哪能不讲诚信?”郑兴慨然回道,“万叔的银子是辛苦做生意赚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郑兴是那种不讲诚信、忘恩负义的人?你放心,不管我今后赚到赚不到银子,我都会一两不少地还给万叔的!”

紫薇嫣然一笑,高兴道:“万叔就喜欢这种讲诚信一身正气的人,他虽银子多,大富大贵,可他从来都看得起穷人。对那些仗势欺人不可一世之流,从来都是嫉恶如仇,无所畏惧,毫不留情。上午遇着那伙歹人,要不是万叔喝退,你我还不知会吃多大亏呢!”

听得紫薇提说上午的事,郑兴脸色不由凝重起来,恨声道:“那是县衙的一伙痞子,为首的那个矮胖名叫吴二,是杜日虚手下的一个打手。上次在县衙为爹讨要柴银,他们的蛮横无理,我已经领教过了。”

紫薇神情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惴惴不安道:“兴哥,一提是县衙讨要柴银遇过的那伙痞子,我心里就很是不安。兴哥你说,这些人上午跟踪了我去,被万叔痛骂了一通跑走,他们会不会寻机报复?”

郑兴寻思半晌,心有余悸道:“以这伙人不仁不义的秉性,那也说不准,我们还是谨慎防着点好。”

紫薇一愣,满脸忧色道:“兴哥,他们已知道我俩的来去行踪,万一被这些人暗中盯梢,可怎么办呀?”

看着紫薇很是害怕,郑兴的脸色立时变得严峻起来,安慰道:“别担心紫薇,万一躲不过真被他们盯上使坏,我就立马跑到县衙,找陈梦章告他们的状去!”

紫薇若有所思沉默了一阵,忧心道:“去告?他们官官相护,咱未必告得赢。”

郑兴现出一脸不服气的神色,慨然道:“那回为爹和王叔讨要柴银,不就告赢了吗?自古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终究是见不得天日的,陈梦章是大好人,绝不会跟着这些人不讲理胡来!”

紫薇道:“远离恶人,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避开这些家伙不碰上的为好。快走吧,从南街那条朝东的巷子穿过,抄小道就近回去。”

二人说着话刚进南街,目光就被大街上围观人群的热闹景象深深吸引了过去。近前一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不堪的叫花女,在被人群团团围着,满嘴不停地大声嚷嚷着疯话。那叫花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好似疯癫的样子,但从她满嘴的疯话中听得,她所说的却都是字句工整的顺口溜。二人感到有些新奇,侧身挤进人群,只听那叫花女声调朗朗地念起顺口溜:

炀帝昏庸掌朝政,

奢侈享乐在洛城;

建造离宫选美女,

徭役横征民怨腾。

那叫花女看上去似乎疯疯癫癫,其实一点也不疯,只是样子像疯。只见她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被挤来瞧热闹的人群围在中间,口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有板有眼的顺口溜。操一腔外地口音,有人就听出是从南方过来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为这个外来的叫花女能说出如此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感到惊奇,七嘴八舌地评说起来。挤在人群中的黑子拿来喜打趣寻开心。

“哈哈哈,来喜,我有个主意,你听不听?”

“我听,甚主意?”

“过会儿等人群散了,你瞅着把这个叫花女领回去。”

“领回去做甚?”

“哈哈哈,给你做老婆!”

“驴日的黑子,你也欺人太甚了!我来喜穷,是没钱娶不起老婆,可也不至于到大街上拣个叫花疯女子回去做老婆这种地步的吧,你损不损?”

郑兴、紫薇在人群中只顾新奇地挤着往里瞧热闹,好半天都没有在意旁边嘈杂议论的那些人,这时忽然听到黑子跟来喜指名道姓地在相互挤对,循声望向他俩,连忙将二人喊了过来。

黑子一见郑兴就问道:“哎,郑秀才,今日到万老板那里去借银子,怎么样?”郑兴满脸喜色道:“不虚此行,如愿以偿了。”

“那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黑子闻听,充满希望地惊喜道,与郑兴高兴地一击掌,然后望向紫薇激动地道,“还是你的面子大!真帮大忙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日我们就可启程跑口外贩牲口去了!”紫薇一笑道:“不要忘记,将来你们跑口外贩牲口赚了大钱,可有我的一份功劳啊!”黑子道:“哪会忘记,到时候,你做老板娘,我们都听你的!”紫薇笑说:“我不相信,我当了老板娘,你这个大黑头会听我的。”黑子就嘿嘿地笑,二人说笑了一阵。

郑兴沉思半晌,问黑子道:“哎,黑子,你今日进城打听雇请西关车家七兄弟做保镖的事,说得如何?”黑子语气肯定地说:“雇请车家七兄弟做保镖的事,今日已大致敲定。我去时,车家七兄弟正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一个个都生就一身豪侠义气。我说明来意后,车家老大一口就应承下了。”

提起永安城西关车家七兄弟,远近闻名,无不敬畏。这车家七兄弟,除老二车干身体略显单薄外,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虎背熊腰,自幼苦练家传形意拳,功力深厚,方圆百里无人能敌。多年来,兄弟七人专以开馆传武和当保镖为生,有请做保镖的营生就去,没请保镖的就在家习武练拳,传教武艺,弟子遍布汾平祁太介,乃至三晋大地。这年月,做此种处处充满风险的远道生意,能雇请到车家兄弟做保镖,倒让人有七成的放心。

“车家兄弟不仅武德和口碑都很好,而且武艺高超,个个身怀绝技,能雇请到车家兄弟,路途上就什么都不怕。”郑兴说过这句,又问说定雇请车家兄弟的酬金没有?黑子说因正遇车家七兄弟饮酒作乐,酒席间说话不便,便未提及此事。郑兴沉吟半晌道:“等过几日,你我再去一趟,把这些事最终敲定。”

两人正说着,注意力就让旁边一个好事者给吸引了去,只见那人拿着个苞米面窝头,引诱停了半晌的那叫花女道:“嗨,我说疯女子,饿不饿?要饿,这窝头就赏给你,然后再给大伙来段顺口溜!”

那叫花女目光怔怔地看着那人,默不作声,却有些心动,又看了那人半会儿,不由伸手接过递来的窝头,低头吃了起来。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她,转眼间,那叫花女便将那块窝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然后就又狂狂癫癫地说起了满嘴疯话似的顺口溜:

贪官污吏心太黑,

敲骨吸髓真万恶;

天灾人祸难躲过,

黎庶百姓怎么活?

……

好大胆的外来叫花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大骂朝廷,公然犯上!然而就这样一个叫花女,连县衙都拿她没辙。这叫花女流落至此已有月余,开头几日,县衙发现衙门外有一个流落来的叫花疯女,满嘴一派胡言乱语,犯上浑话连篇,就下令把她抓起来关进一间黑屋。可这叫花女既不怕打,更不怕骂,任凭你问什么都沉默不语。一身臭味不说,每天还得管吃管喝呢,关了两日就放了出来。可一放出来,就又收拾不住随时随地大庭广众之下满嘴顺口溜给你到处乱放,有人甚至围拢了借以开心起哄,弄得人心惶惶,社会不得安宁。县衙见此,就命衙役操鞭执棒追扑抽打,荒郊野外赶得远远的。可刚赶出去,调转身回来不多会儿工夫,那叫花疯女如同幽灵似的,就又在大街小巷出现了,真是送不出的活神仙,哪能赶得走她!

围观的人群见状顿时有了些兴头,有不少人便又调侃似的喊叫着开始起哄,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

杜日虚闻报带着吴二和两个衙役疾步跑过来,二话没说,吴二便领着俩衙役执鞭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围观的人群顿时被冲开一条口子,人们将目光“刷”地望向了吴二和两个衙役,有少数人在小声议论,但大都敢怒不敢言,只气愤地看着。站在后面的杜日虚,目光阴毒,如临大敌,厉声喊道:“吴二,用鞭子狠狠地往死抽,给我赶得越远越好!”

吴二回望杜日虚一眼,此时的他脸色早已变得十分凶悍,举鞭朝那叫花女恨声骂道:“娘的,昨天老子才把你撵到荒郊野外,想不到今日又返回来了!走不走?不走老子抽死你!”然后朝围观的人群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好事的刁民,一个满嘴狂言的叫花疯女子,有什么好看的?快都给我散去!”

在手中操着家伙、凶神恶煞的吴二和那两个衙役的威胁下,围观人群一时被唬得不得不纷纷散开退到两边。

怕什么就有什么。郑兴、紫薇、黑子站在一边聊了一会儿,刚挤进人群去看,就听得身后有大骂声传来,回身看时,却突然发现吴二一伙衙役已歇斯底里地口中狂叫着奔了过来,在朝那叫花女痛骂,挥动着手中的家什驱赶围观的人群。郑兴很是警觉,连忙递眼色给紫薇,随即用手捅了捅身边的黑子和来喜,四人会意,赶紧夹杂在人群里退到了后面的一个角落。

“真不走运,怎么又撞上了这帮狗崽子?我们快走,免得又生出麻烦来!”紫薇已是满脸惊恐,小声对郑兴这么说。

“沉着点气,别害怕他们,我倒想看看他们,到底能把这个手无寸铁可怜之至的叫花女怎么样!”郑兴站在那里看着粗暴的吴二和两个衙役,不动声色地说道。

正在这时,就见吴二和两个衙役凶恶地向那叫花女直扑了上去,一衙役挥动手中木条狠狠抽在叫花女身上,那叫花女拿眼睛瞪着那衙役却一声不吭,只是在木条抽到她身上的瞬间里,脸上才掠过一阵抽搐,强忍剧痛在死命挣扎。几个衙役抽打了一气,见那叫花女始终在拼命挣扎着不逃不离,便使出浑身解数横拖竖拽,如同一群恶狼抢着一头弱小的山羊,顺着城街脚步飞快地朝城外拖去。

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个个义愤填膺,顿时发出一片叫骂之声。

郑兴目睹这一切,面色凝重,怒火中烧,却又一时奈何不得,只深深叹出一口恶气,竭力控制着自己愤怒至极的情绪。黑子更是心中极度愤然,只见他拳头紧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口中骂道:“这伙无道的家伙,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叫花女?我上去揍死这些王八羔子!”郑兴见状,急忙用肘捅一下黑子,小声告诫道:“黑子,你想干什么?这种时候,千万别惹出麻烦来!”

盛怒的黑子好不容易才将满腔怒火压下,一跺脚痛心疾首地蹲在地上。

紫薇一直默不作声,躲在郑兴和黑子身后很警觉地看着那几个衙役的一举一动,这时见来喜向壁而立,在黯然神伤,悄然落下两颗泪来,就问:“来喜,你怎么掉泪了?”来喜抬手抹去泪水,叹一声道:“我瞧着那叫花女被几个衙役用棍棒抽打,不知怎的,不由心里就难受,想掉泪。”紫薇说:“谁看着也挺难受的,想不到这些衙役竟这么心狠手毒。”郑兴朝那几个衙役赶走叫花女的方向望去一眼,道:“我们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着朝前面走去。黑子依然在那里气呼呼地蹲着生闷气,见众人离去,半天才起身跟了上去。

街面上赶集的人已散去得稀稀落落,围观的人也都走开了。蹲在前面一个高台子上的杜日虚望着吴二和两个衙役将那叫花女撵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从台子上走了下来。他四周看了看往前面走去,可没走几步,就与说着话过来的郑兴紫薇他们相遇。杜日虚顿觉眼前一亮,猛地停住了脚步,两眼直勾勾地望了过去,这不是上午叫吴二他们打探其身家的那个美艳女子吗?杜日虚有些忘我了,他的眼中放着绿光,只见眼前这位美人肌肤赛雪,面似桃花带露,一双眼睛明澈如水,果然是丽质天成、姿色过人的一个大美人!一时竟让他看得出神,似魂飞九霄,他边走边瞅,不料正巧与过来的郑兴撞了个满怀。两人相逢,四目以对,一时竟谁也寻不到话头,一下怔在那儿。

“哦,县衙杜大人吧?”对视半晌,到底还是郑兴打破僵局开口说道。

“呃,你……我怎么不认识你?”杜日虚故弄玄虚地惊诧道。

“贵人多忘事,你我还有过些交情的,杜大人怎么倒忘了?”

“呃,有过交情?什么时候?”

“那次在县衙里,为讨要我爹的柴银!”

杜日虚闻听一怔,佯装想了半天,口中轻“哦”一声,恍然大悟道:“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就是那个往县衙厨灶送柴火叫什么郑大洪的樵夫,你是他的儿子。这么说,我们还真是不打不成交!”郑兴很大度地慨然一笑,道:“是的,杜大人,不打不成交,我们是打过交道的老相识了!”

杜日虚听得哈哈大笑起来,话中有话地说道:“听说,你是个名秀才,又是个大孝子,我很佩服你的孝行。你我有如此交情也不易,一回生,两回熟;人生在世,山不转还水转呢,你是永安堡人,说不定有朝一日有什么事,我杜某还真会求到你这个名秀才大孝子门下去!”郑兴朗声一笑,道:“那敢情好,我郑兴草民一个,在杜大人面前真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那倒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这时,吴二等人气喘吁吁地返了回来,站在那里禀报道:“杜大人,小的们将那叫花女撵出去了……”杜日虚回头看了一眼,没理吴二,目光却突然变得阴郁起来,冷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回郑兴道:“那就后会有期了!”说过这句,又深深望去紫薇一眼,便领着吴二一伙一阵风似的去了。

郑兴望着远去的杜日虚一伙,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9826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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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人文社科小说 《孝行天下》

作者:刘荣生
小说现有字数:75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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