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文集》:“梦”酒吧

 

------“梦”酒吧------

凌晨三点,“梦”酒吧里最后一批顾客渐渐离去,烛火依然留在台子上,像蓝色的湖面上漂浮着的点点星光。年轻美丽的女老板金玫是“梦”里的一颗恒星,只要她一出现,所有的吧姐都暗淡无光了。她叼着一支细长的薄荷味香烟,坐在一位服饰考究的客人身边。那位中年客人是“梦”的老主顾了。他每晚的消费标准是固定的,一瓶十五年陈的Chivasregal威士忌,750ml,分两个晚上喝完。每晚一碟开心果,加一碟花生米。

吧姐们私下里把他称之为谜先生。三年来,谜先生有一半的夜晚在“梦”里度过,而且一直要留到曲终人散时分才想到走。他沉默寡言,从来不与别人攀谈。所以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某外籍公司的总经理,来自台湾。那些吧姐和“流莺”都向谜先生试探过:“寂寞吗?”他的回答照例是:“谢谢!我不怕寂寞。”惹得吧姐和流莺们在私下里恶狠狠地咒他:“不怕?那就让你寂寞死!”每到最后时刻,出干礼貌,金玫总会坐到他的身旁,用她轻柔的女中音,向他说一段别人的新闻、故事、笑话或人生感慨。因此吧姐们有理由认为:醉翁之意不在酒。谜先生期待的难道不就是这最后一刻么!

谜先生只是听着,眯着眼,痴痴地看着金玫说话时显得有些醉意的脸,不插括,不提问。所以也可以说金玫是在独白。金玫在独白的时候,自己是在休息,谜先生是在享受。谁要是看到这情景,一定会立即想到一句古老的成语、并拍案叫绝,那句成语就是:“秀色可餐”。金玫端来两杯白兰地,一杯是免费送给谜先生的,用她的话来说,换换口味,一杯给自己。虽然金玫每每如此,谜先生还是要欠身站起来道谢。子夜妆之后的金玫,显得格外妩媚,没有一点倦容,依然是精神抖擞,风姿绰约。狂风扫尽落花之后的静谧是很诱人的,只剩下淡淡的烛光和若隐若现的轻音乐,再就是金玫的独白。窗外路灯下那丛附墙而上的香水蔷薇,在路灯下摇曳着若有若无的花枝。

——今天,我想讲讲我自己。您吃惊吗?愿不愿意听?……对不起!我说了?有人说暴露自己,是女人一生中的大忌,我偏偏不怕。我不是女强人,也不愿当女强人,我承认我是弱女子。我这个弱女子有一个坏毛病,事事求全。我的全就是完美,也许这就是我无限痛苦的源泉。不知道您注意到了没有,每天晚上,所有的台子上都必需点上蜡烛,即使只来一位客人,或是只剩下一位客人。去年为了这件事,辞退了一个漂亮、能干而又有人缘的领班小姐,她为了替我省,破坏了我的完美。我在情感上尤其如此。你一定猜测过我的年龄。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上个月,我的右眼角突然出现两条很浅很浅的鱼尾纹。当然,现在,在烛光里,脂粉下是看不出来的。我不怕面对无情的岁月,怕,它会更加残忍。今天,回顾十八岁时的事情,恍若隔世。

那年,我还在大学里读书,读文学,您看我那会儿多蠢,文学!江南暮春时节,天多雨,人多愁。我有一个远方的情人,相爱了一年之久,总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等到一次相聚,他来,只能留一个昼夜。一个昼夜就一个昼夜,好过远隔千里的思念。我向系里请了两天假,当然是撒谎,说是重病的哥哥来上海求医。事先我把这难得的二十四小时分为十二个单元,每一个单元都做了周密的安排。像对付一块昂贵的瑞士巧克力糖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掰成十二小块,准备每隔两小时往嘴里放一小块,含着,慢慢慢慢地吮化它。

第一个单元是二十点到二十二点。首先,我要到火车站去接他,一起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叫“三笑”的小馆宵夜。那是一个专卖上海传统小吃的小馆,诸如:油豆腐线粉,葱油蛤蛎,蟹黄包子,鸡鸭血汤……吃完夜宵,然后把他送进我们学校的男生宿舍。

7034室有一张空床,还是个下铺。7034室的男生都是我的同窗好友,没说的,尽管为此暴露了我已经不再是他们追逐的对象。看得出,他们很失望,个个脸上的肌肉都出现过或长或短的阵颤,但对于我的要求,他们还是不折不扣地应承了下来。因为二十二点以后女生宿舍的大门落锁,一直到凌晨六时才重新打开,所以第二个单元到第五个单元就没法安排任何活动了,只好让他好好睡觉,养精蓄锐。我还要求7034室的室友们不要出声,尤其不许他们讲笑话。据说男生在熄灯后总要扯乱谈,一般都是议论女生的某长某短,一直到凌晨一点才能安静下来。第六个单元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大学门口的“状元居”吃油条、豆浆。第二部分是乘公共汽车去龙华看桃花,在龙华寺拜佛求签。如果求到的是上上签,我就从此信奉佛祖;求到下下签,我就从此反对迷信。第七个单元到第八个单元,也就是八点到十二点,在城隍庙、豫园游逛。第九个单元在“绿波廊”吃点心,让这个北方小子大吃一惊,从而认识到他们在北方吃的点心只能称为面团子,这里的点心才是艺术精品,根本就不忍心去用嘴咬。点心之后,到英国伊莉莎白女王喝过茶的湖心亭去饮茶,在饮茶时依窗观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吃点心、喝茶要耗费一个单元,虽然很挥霍,但很有必要。第十个单元到第十一个单元,计划赶到植物园,在密林深处找一块芳草地坐下。什么也不给他看,让他在绿荫之中看我。最后一个单元就是到外滩的“情人墙”,挤进一对挨一对的情人堆里去感染爱。我曾经作为一个旁观者,多次去参观过那堵“墙”,很受感动,既壮观,又动人。外滩有多长,“情人墙”就有多长。我早就想到过:如果他和我也在这堵“墙”内……该有多好啊!相爱的人们情话绵绵,旁若无人,如醉如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个节目,是戏剧的高潮,是乐曲的华彩乐段。那天,他乘坐的京——沪快车准时到达,我把我的十二单元计划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他。他连声赞扬计划的周到和丰富多彩,预见我们这次难得的相处一定会圆满成功。

但是……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了……果然,他对我说:“但是,亲爱的!你的计划能不能做一点点修改呢?”我一听就跳起来了:“修改?什么意思?”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就是……就是,我的回程车票的班次做了一点点修改,比原来的计划提前了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要压缩一个单元。”“为什么?”“因为他们要我提前赶回去……”“他们是谁?他们就那么重要?”“亲爱的!这样吧,先按你的计划进行,第一个单元不是到一家叫‘三笑’的小餐馆吃上海特色点心吗?为了不打乱计划,先坐下,我再向你解释。”“不!我不听什么解释,既然我那么不重要,为什么我们要有这样一次约会呢?”“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非常必要、非常神圣而且具有历史意义的……”

“我不听!必要呀!神圣呀!历史呀!和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听!”我噙着眼泪还是带他进了“三笑”,叫了两份鸡鸭血汤和两份蟹黄包子。我不停地喃喃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听我向你解释嘛……”“不听!我不听……”看样子他是饿了,既然我不听他的解释,他就没法解释,他很快就吃完了他自己那一份。

我把我的一份也推到他面前,他看看我,笑了,以为我原谅了他,就风卷残云般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光了。在回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我仍然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回答我说:“听我向你解释嘛……”“不听!我不听!”我用手捂住耳朵,大喊大叫,使得全车人都向我转过身来。到了学校男生宿舍,我还得擦干眼泪,打落牙齿肚里吞,嘻嘻哈哈把他交给那些用椰榆的目光看着我们俩的同学们。您应该想象得到,他们是多么的坏!我一面若无其事地拍着他们的肩膀,一面向他们连声道谢,并许诺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一起找个价廉物美的小馆子聚一聚。”夜里,我躺在床上两眼望着蚊帐顶,彻夜不眠。我曾多次想过原谅他,相应地修改一下计划,听听他的解释。可我立即否定了自己,不!绝不!这是情人之间的最高原则,情人之间的最高原则之上没有更高的原则可言!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切解释都是藉口。第六个单元开始以后,他对我极力逢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龙华寺的桃花在我眼前不断地飘落,加深了我的伤感。不幸在佛前求了个下下签,结果,坚决反对迷信的是他,他劝我千万不要相信。我读了签上的诗句,却心悦诚服,那首诗的最后一句好像就是对我的提示:“宁为玉碎不瓦全”。进入第七、第八个单元的时候,他牵着我走过九曲桥,上湖心亭,进豫园,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游荡。那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可是,如画般的美景在我的泪眼中全都是一片烟雨朦胧。我只知道他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至于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在“绿波廊”,每上一种点心,他都要惊叫一声。当翡翠包子端上来的时候,他竟然会当场念出一首打油诗来。我是个最喜欢吃甜食的人,“绿波廊”的绿豆沙闻名中外,当他用调羹往我嘴里喂绿豆沙的时候,竟然苦得我连忙吐了出来。离开“绿波廊”以后,赶快乘车到植物园。在绿阴里,我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尖叫着不许他出声。而后,我们像一对哑了的鸟,默默地坐到天黑。森林之外,已是万家灯火了。他在我耳边大声说:“要赶快去火车站!再晚就要误点了!”我才最真切地认识到一切都被他给砸得粉碎!我知道,被砸碎的东西愈是宝贵,愈是难以修补。重新粘贴起来的花瓶,即使是明代钧窑的精品,我也不要。至干他怎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反而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任性的结果,为什么不能把每一个碎片都当做一块完整的玉来欣赏呢?缺了十二分之一,另外的十二分之十一就不算玉了吗?!

——大多数男人都会这么想。我没送他去火车站,没有和他吻别,甚至拒绝和他握手。从此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完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还是?——从来不提问题的谜先生破天荒提了一个问题。金玫有些吃惊地愣了一下,看看他的脸。当她确认这的确是谜先生的声音,才向他点了点头。很晚了!金小姐!谢谢你!我要告辞了。——谜先生付了钱,起身走了。金玫没送他,独自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把空杯子拿在眼前,隔着玻璃看了好一阵子飘摇的烛火,歪着头笑笑,站起来……一张台子一张台子地把烛火吹灭。

那天以后,谜先生再也没有来过了。对于谜先生为什么不来,反倒没人猜测;所以“梦”里从此就再也没有谜了。

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了,而秀英自己却浑然不觉。刘副部长继续说:“我们经过了研究,决定:任命无量和尚为普渡寺住持,任命莲慧尼姑为云停庵住持,希望你们能顾全大局,尽快到寺院里去就职。”

我听见秀英呻吟了一声,把身边的快快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我愣在那里像傻了一样,好久没说出话来。

“你们的意见呢?”

“……”我根本就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希望你们满意,普渡寺的住持是处级待遇,云停庵是科级……”

“……”我听清了,但不知道这些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至于你们的儿子,我们也考虑过,已经有人家愿意收养,你们尽管放心,这户人家比较富裕,不过,出家人本来就应该无挂无碍,六根清净……”

“……”

“怎么?”支部书记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怎么了?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这才醒悟过来,没有回答他们,却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好像十一年前我也曾提出过:

“你……你……是在说……说着玩的吧?”

刘副部长回答我说:

“不!我们是非常严肃的……”多么熟悉!仍然是我十一年前听到过的那句话,声音也很相像,只不过语气要缓和得多。

接着,普渡寺的钟声又响起来了。钟声越来越清晰,一声、一声,像永远没有完结似的。我们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钟声……刘副部长说:“这一定是修复钟楼的工匠们,刚把大铜钟吊上钟楼,觉得好玩,撞个没完。”

唉!晨钟暮鼓是好玩的么?……阿弥陀佛!

* 温馨提示: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80275 在手机上阅读完整章节!

------猎手多吉传奇------

我年轻时候的朋友、猎手多吉死了!——其实我听到的只是一个恍信儿。几位从金沙江上游来的朋友,在我问起他们的时候,他们从茫然到依稀,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断然肯定:他死了。所以我还是说,那只是一个恍信儿。历年来,只要有人从金沙江上游来,我都会向他们打听多吉的下落。乍一听到多吉死了的恍信儿,我完全不敢相信。

他会死?他怎么会死呢?那样挺拔、健壮!那样智慧、勇敢!那样年轻的一个牧场娃和猎手!继而一想,我就哑然失笑了。四十多年前的年轻人现在应该是望七十的人了吧?

人,都是要死的。即使是权倾天下的伟人,也免不了一死。谁能保证自己不死呢?秦始皇何等了得,仅从他陵墓外围出土的兵马涌,就可以想象出当年攻无不胜的军阵,就绝对相信他“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答天下,威振四海”的胜利,也绝对相信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的胆略。

这样一个始皇帝都没有说过自己一定不死,没有!赢政只是千方百计地“求长生而不可得”。无可讳言,笔者也会死。

我认识多吉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几岁,已经是方圆百余里的著名人物了。他的名气第一来源是多吉绝妙的狩猎技巧。当年我溯金沙江而上,一路上都听到“啧啧”之声。

仔细听下来,却是唏嘘赞叹多于情节故事。他究竟有多么神勇?谁也说不清。第二来源是他有一个美貌的妻子曲珍。在那里,凡是我碰到的男人,一提多吉家的曲珍,就会由于艳羡不已而五官易位,魂不守舍。据说多吉家的紧隔壁就是一家酿酒作坊。于是,川流不息的“醉翁”每天以买酒为名访问鸟蛋村,故意去叩多吉的门,以求得窥芳容。真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当然不是诸多“醉翁”之一,我想拜访的是美貌妻子的丈夫。到了那儿,我才知道鸟蛋村名副其实,它高高地矗立在金沙江边的峭壁之上,好像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落、打碎似的。金沙江上游两岸的峭壁,像无数青色的巨型矛尖和刀片,极少绿树。藏民称之为“魔鬼谷”。我想试一试自己的眼光,没有请人引荐。

进村以后就挨家挨户地寻找多吉。我叩开的每一户人家,都很像狩猎高手多吉的门第,因为家家梁柱上都挂着野牛、棕熊、猞猁、灰狼、羚羊和豹子的头……虽然都是标本,仍然是目光炯炯,呲牙咧嘴。还有各式各样的火枪和羊皮制成的火药口袋。当我叩响第七户人家的大门的时候,回答我的是一个童声:“这儿不卖酒,是隔壁。”对了!这儿要不是多吉的家才怪哩!把我也当成了“醉翁”。经我一再解释,大门才“呀”地一声打开。最先来欢迎我的是两条小牛似的藏獒,带着哗哗响的铁链,不停地咆哮跳跃着扑向我。开门的是一个六岁的男孩,像模像样的穿着楚巴(藏袍),束着腰带,腰带上还插着一把短刀,靴子虽然大了些,有点拖拖拉拉,可总算是穿了靴子的人呀!他像大人似的朝着他家的藏獒轻轻地哼了一声,两只狗不服气地咕噜着渐渐安静下来。使我奇怪的是:多吉家的梁柱上任何野兽的头都看不到,也看不到一根火枪。为了确认,我间他:“这里是不是多吉的家?”他笑着点点头。这时,多吉才出现在楼梯口。他定睛看着我。我一下就注意到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玫瑰红。玫瑰红的袍子,玫瑰红镶金边的帽子和玫瑰红的扎靴带。只有上衣是黑色的。我把来之前预备好的“哈达”从怀里掏出来,他敏捷地从木梯上一跃而下,在我面前合掌低下头,让我把“哈达”套在他的脖子上。

他有一双和猞猁很相像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锐利的、亮晶晶的温柔。他立即把我让在前面,上楼,走到他们家的火塘边,才看见他那位声名远播的妻子。她的穿着十分朴素,一袭很少见的米色楚巴,镶着黄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鲜亮的色彩。只有传统的彩色腰带,和腰带上挂着的一大串镶嵌绿松石银饰,算是比较引人注目。当我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的时候,止不住暗暗地惊叫了一声:啊!怪不得他们隔壁酿酒作坊的生意那么好!

果然名不虚传。那是一张拉姆(天女)的脸,恰到好处的丰满和恰到好处的红润。那张脸,只能在喇嘛寺烟熏火燎的壁画上才能看到。她匆忙间为我在主位上铺了一块织锦的座垫,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请我落座。我说明了来意,而且坦白地告诉他们,在我叩门的时候,他们的小儿子误以为我是来买酒的。多吉笑了,他的妻子也笑了,我注意到,她的眼睛里闪射着惊讶和快乐。多吉告诉我:“其实在这个猎人村里,我并不靠狩猎生活。我家养了五十多头牦牛,我的两个妹妹正赶着牛群在夏季牧场放牧哩!不打猎我们家也有酥油茶喝。我打猎是好玩,你不知道有多么好玩!”他那么快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兴奋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家里的事我倒管的不多,牛越养越少。很多时间都花在打猎上,乡亲们瞎传,就传神了。其实,是为了好玩,真好玩!”

“是吗!”一个放牛汉子打猎是为了好玩?“你用的是什么猎枪?”

“不!我不用枪。”

“不用枪?布陷阱?下卡子?”

“不!用那些算什么!”他这么一说,我的兴致更高了。

“能不能让我参观一次?”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

“可以!今天我让人给我的两个妹妹捎个信儿,让她们请人帮忙照应一天牛群,回来,明天夜晚我带你到玛尼错去打麂子。”我知道“错”就是藏语的湖。太好了!湖边打黄麂。

回到我投宿的村公所,一夜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下午,我再去多吉家的时候,他的两个放牛妹妹已经从牧场上回来了。正在楼廊栏杆旁立着。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们楚巴上的折痕,显而易见,她们是为了客人刚刚换了新衣服。她俩扶着栏杆俯视着我,矜持得像一对公主。两个人长得很相像,似乎是双胞胎,我没好意思问。多吉把他的两个妹妹介绍给我:“大卓玛,小卓玛!”她们向我点点头,嫣然一笑,算是认识了。晚饭前,多吉和我骑马去了玛尼湖。他怕我夜晚看不清地形,先给我做些说明。玛尼湖很小,四面环绕着终年积雪的高山,雪线以下,是清一色的云杉。云杉林往下就是针阔混合林了。

在接近湖边的时候,则完全都是阔叶林。枫树、橡树和白桦树居多。湖面只有一百多亩的样

子,但清澈见底。据多吉讲,它是很深的。在湖边,他指着一棵向水面倾斜得几乎和水面平行的枫树对我说:“我要让麂子走上这棵树,然后再……”我感到很惊奇,因为我知道黄麂是非常灵敏的动物。一片黄叶从树枝上飘下来,还没落地,它就能听见,并立即竖起耳朵,同时,四只蹄子就已经开始弹动了。奔跑起来,被藏民称为“黄色的烟雾”。即使是一只驯养的绵羊,前拉后推也未必能把它赶上那棵枫树,让麂子上树?谈何容易。但我没有表示怀疑,他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随后,他带我到半山坡上,指着灌木丛中的一块岩石对我说:

“这是你夜晚蹲的地方。”他拉我和他一起坐下,“怎么样?坐在这里,谁也看不见你。往外看,看得很清楚。是不是?”

“是!”我一面答应,一面想:这不是一个“专用包厢”吗!多吉强调说:“记住!晚上一坐在这儿就不能动了,一点响声也不能有!也不能咳嗽。夜里很冷,我会给你一件狐皮楚巴。可以吗?”

“可以!”

“好!我们回去吃饭。”

我和多吉回到他家的时候,两只藏獒只对着我警觉地怒目以视,没有叫。流着馋涎,拖着铁链在原地晃动。曲珍已经在火塘里烙好了一堆全麦面饼。吊在火塘上的大铁罐已经沸腾了,牛骨头汤的香气溢出了屋顶。小卓玛正在用镶了铜毅的木桶,打着酥油茶;大卓玛在火塘边摆着糌粑布袋和包银的木碗。多吉和我一落座,曲珍就开始斟酒了。那是家酿的青棵酒,很烈。我谢绝了,他们也不勉强。我把酥油茶当作酒来饮。酥油茶很香,我不停地喝,两个卓玛轮流给我斟,所以我的木碗总是满满的。多吉对我说:“要多吃,不然夜里会饿。”我一口气吃了四只全麦面饼子,还喝了两大碗牛骨头汤。大家吃饱以后,下楼,才知道天已经很黑了。满天星斗,无月。一行五骑,多吉、两个卓玛、六岁的儿子皮及,加上我。出门时我发现曲珍不在我们的行列之内,也没有下楼送行。我似乎也传染了那些“醉翁”们的毛病了,真心诚意地希望她能和我们一起去。我自问:为什么?自答:只不过是为了多看她几眼。小皮及拉起铁链,对两只藏獒悄声说了几句什么。两只藏獒立即振奋起来,竖起耳朵,摇着尾巴,顺从地跟在孩子的背后就上路了。

我问多吉:“皮及的阿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婆娘只会围着火塘转,打猎是男人的事。”多吉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赶苍蝇一样,用手一挥,小皮及学着阿爸的样子,也挥挥手哼了一声。

“可她们……”我指的是他的两个妹妹。

“她们还不是婆娘!”这回答似乎有些道理,没结婚的姑娘好像理所当然地经常在男人堆里混,而结婚以后的“婆娘”,却真的很少参与男子汉的活动。

到了湖边,多吉把我安排在山坡上的“专用包厢”里,扔给我一件狐皮楚巴,说:“眼睛睁大,可不能眨啊!好看的东西,一眨眼就错过了!”说完,他转身就消失在林中了。接着陪伴我的就是一片死寂的森林,湖面上浮动着金色的星光。我真想知道他们一个个都埋伏在哪里,但我既不敢出声,又不敢动弹。气温在渐渐下降,使我对此时是什么季节产生了真正的怀疑。这哪里是夏天呀?我轻轻地披上狐皮楚巴,连一片树叶都不敢碰响。等了很久……眼前无景、无色,心中无聊、无味。由于没精打彩,眼睛真的有些睁不开了,头也不停地往下磕。忽然,一声鸟叫!也许是小皮及的口技。我打了一个寒噤,清醒了。接着就是一声麂子叫,很像婴儿的一声哭。我拼命地睁大眼睛,借着星光,慢慢才看清,远远一只雄性的黄麂,骄傲地迈着探戈大师的步伐走向湖边。

我差一点惊叫起来,但我及时地用手捂住了嘴。那黄麂又回头叫了一声,像是在呼唤后来的同伴。微波给玛尼湖镶了一圈银色的边。渴急了的黄麂,慢慢移步走向湖边。在那棵倾斜的枫树旁,它把吻伸向水面,先用舌头舔了舔清凉的水,太文雅了!文雅之极!

由于夜太静,我能很清晰地听见黄麂吸水的响声。湖边黄麂的剪影衬着一圈圈扩大着的波纹,一幅极其美丽的图画!突然,当我(我想:黄麂也和我一样)措手不及的时候,静夜里冒出一片人喊狗咬的声音,特别是两只藏獒的吼声,响亮而凶狠,十分恐怖。那黄麂立即用后腿原地转了一个720度,仓惶间还如此优美!它似乎是借着旋转来快速分辨自己面临的现状。正如多吉所料,它在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以后,就别无选择地奔上了那棵倾斜的枫树,奔上了自己的绝路。像变戏法那样,四支火把同时出现在湖边,对黄麂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形的包围圈。这时我才看见小皮及居中,他两侧是两只藏獒、两个卓玛和多吉。我马上从我的“专用包厢”里冲了过来。当我站在多吉身边的时候,看见那个美丽文雅的饮水者,在摇晃着的树干上吓得颤抖不已。树的枝叶飕飕发响,更加重了它的恐惧。我立即联想到一位古代的小脚少女,被一群强人围困在独木桥上的景象。我知道下一步就是它被吓得心碎胆裂,颤抖着、颤抖着落入水中。然后,肯定是多吉命令小皮及放了手里的藏獒,任它们去咬断黄麂的脖子,再拖上岸来,向主人邀功请赏。这……我找不到一丝行猎的浪漫、快乐和豪爽的感觉。我很想中止这悲剧。

回头看看多吉,他正非常得意地用手指点着那颤抖不已的黄麂。两头藏獒好像从他的手式上得到某种启示,咆哮得更加厉害了。我想要说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只是一个参观者。当我正在十分痛苦,十分为难的时候,多吉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是俏皮的上滑音。他的家人马上都向他靠拢来,火光从半圆变成一点,又从一点变成一线。他们丢下唾手可得的黄麂,带着藏獒,转身鱼贯走了。我走在最后,回过头来,看了看那黄麂,黄麂正伸长颈子半惊半喜地张望着渐渐远去的我们,并慢慢直起四蹄……我的心简直像是一只刚刚中弹跌入深渊的鸟,重又飞了出来一样。我很想大叫一声,但我又不愿打破这湖光山色的宁静。多吉扭转身来问我:“麂子上树好玩不?”

“好玩!”

“痛快不?”

“痛快!”——但我指的是最后的结局!

回到多吉的家里,他背靠着墙,得意洋洋地凝视着火塘里的火焰,好像那闪烁的火焰是那只不住颤抖着的黄麂。剩下来的残夜,我在多吉的火塘边破例喝起酒来。我和他竟然都喝得酩酊大醉。

“冬天是打猎的季节,你来不来?”他对我说:“你要是来,我让你看看我在大白天怎么打豹子的。来?……不来?……来?……不来”’

“来!一定来!”

“你可是答应了!当着孩子和女人们的面答应的!可是不能翻悔啊!”

我注意到女人和孩子都在看着我。我趁着酒兴,大声说:

“决不翻悔!”

冬天到金沙江上游是很艰难的!积雪的道路,只能乘马,而且只有当地的马,才能“看见”雪下的路面。一脚踏空,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遇到寒流频仍的年份,整个一冬一春雪都封着山,进去了,压根儿就别想出来。为了看多吉打豹子,冒这么大的危险?

太不值得了!可我是当着孩子和女人们的面答应的呀!当然,那是醉话。醉话就不要兑现了么?!

当冬季来临的时候,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除了长途火车、长途汽车以外,骑着马在雪路上又挣扎了整整五天,才到达鸟蛋村。当我敲响多吉家大门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女声嚷嚷着:

“敲错了门了!我们不卖酒!”

“我不买酒,我是多吉的朋友。”给我开门的是两个卓玛。她们一见是我,就叽叽嘎嘎地笑个没完。曲珍出现在楼梯上,正眯着眼在辨认我。她仍然很美,但样子变得有些陌生。她的变化在哪儿呢?我所能觉察到的异样也许是她的眼睛,她那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以前没有见过的沉静和思索。她倒是还认识我,对我说:“多吉带着儿子上山了,从秋到冬都没回来过。要么,先进来歇歇?”

两个卓玛二话不说,推着我,让我往楼上走。小卓玛说:“我哥哥在山上。先进来喝碗酥油茶,喝完茶,我送你上山。我知道,你是来看他打豹子的。前天听小皮及回来说,明天是燃灯节,一早就要打豹子了。”

看见我走上楼梯,两个卓玛留在院子里,照料我的马去了。大卓玛叫着对我说:“我们给它松松肚带,让它也吃点儿喝点儿……”

“谢谢你们!”我和曲珍上了楼,在火塘边落座。“好暖和呀!”我揉着冻红了的耳朵。

曲珍一面为我倒茶,一面说:“累了吧?天太冷了!”

“还好。这半年,你们都好吧?”

曲珍好像根本没听我的话,若有所思地说:

“贵客!是不是越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觉得宝贝?为了得到它,斗心计,斗力气,拼命!得到了以后呢,就一文不值了,就丢在一边……就再去找更难得到的东西……是不是?”

“……”她的话里主词空缺,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没法搭话。

她好像还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又过了一会儿,她去取了一个羊皮口袋,交给我,说:

“请你带给多吉,盐巴、糖、茶叶、酥油……”

“好的。”我接过羊皮口袋。这时两个卓玛进来了,她俩又是笑,又是闹。大卓玛把冰冷的手伸进小卓玛的脖子里。小卓玛当然不肯罢休,非要以牙还牙。于是,两个人滚成了一团。曲珍好像没看见似的,注视着火塘里的火焰,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我吃饱了糌粑,喝足了酥油茶,在温暖的火塘前竟有了睡意。小卓玛摇着我说:“贵客!该走了!马喂饱了,也备好了鞍鞯。”

“走!”我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跃而起。

天在落雪,大块大块的雪花扑面而来,我和小卓玛并辔而行。放眼看去,除了一线金沙江是褐色的以外,山川村落,一派粉装玉琢。我在马上问她:

“小卓玛!你嫂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你不觉得吗?”

“啊?……”但她没有回答我。

“她会有什么不如意呢?”

小卓玛“王顾左右而言它”:

“你真行!这么冷的天,千里迢迢来看(她特别在看字上加重语气)打豹子!”“你的意思是不值得?”

“不!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多吉和儿子在山上的住处,是一所夏季牧场的原木小屋。当小卓玛推开小屋的时候,一股热气马上温柔地拥抱着我。多吉大感意外,连声惊叫。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我在夏天说的醉话。

“啊!醉话也当真!你真是一个守信用的好人啊!好朋友!我的好朋友!”

小皮及扑过来,一下就吊在我的颈子上了。

“皮及!把贵客的马拉到马圈里去。”皮及应着,连跑带跳地出去了。

“我走了!”小卓玛喊了一嗓子就跳上了马。

“小卓玛!”多吉追出去喊着:“进来暖和暖和嘛!”

“不了——!”她应着打马冲进风雪之中,留下一句残缺不全的话。“你不要……

婆娘,我不能不要……嫂……”话的尾巴被风吞雪没了。

“小心鬼割了你的舌头……”多吉咕哝着走回来,从墙角里搬来一坛青棵酒,放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会喝酒!”

“是的!我会喝酒,是跟你学坏的!”

多吉哈哈大笑。

“这天气,正好打豹子!今天早些睡。原定的时间就是明天早晨!你怕冷不怕?”

“不!不不不不不不怕……”我故意装作发抖的样子。

“明天天不亮就要埋伏起来。我让皮及陪你,给你找个看得清的地方,他会教你该怎么做。”

“打豹子不需要帮手吗?我算一个!怎么样?”

“不!打豹子只要一个人,就是我。”

“是吗?”我真不敢相信。

在临睡前,我想起曲珍的委托来。从马搭子里拿出那个羊皮口袋:

“这是皮及的阿妈给你带来的一个羊皮口袋,说是些盐巴。糖和酥油一类的东西。”

“啊!”他不经意地接过羊皮口袋,随手扔在一边。想了想,觉得不大对。自言自语地说:“前天小皮及回去拿了很多吃的东西呀!足够吃一阵子的了。怎么又……”

他把羊皮口袋重又拖到自己面前,解开牛筋绳索,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果然是些盐巴、茶叶、酥油一类的吃食。他再用力抖了抖羊皮口袋,才掉出两根不同颜色拼结起来的旧扎靴带。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拿过来仔仔细细地放在眼前看了看。

“这婆娘!”他隐忍着嗔怒,把扎靴带子在手心里揉了揉,丢进火塘,很快就被熊熊火焰吞噬了。我忽然想到康区藏民的习俗,通常少男少女交换半截扎靴带是定情的表示……这双扎靴带,会不会就是多吉和曲珍初恋时的信物?联系着我此次看到的曲珍的情绪,以及她那没头没脑的问话,我的愉悦心情马上就暗淡下来了。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紧闭双眼,和衣靠在座垫上假寐起来……我听见多吉在自斟自饮……

黎明前,在我们起身的时候,多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精神抖擞地和皮及很快就做完了准备工作。我注意到多吉尽量在减少身上的零件,把装护身符的银盒、羊皮酒壶都卸下来了,连腰间的短刀也留在火塘边。出门的时候,多吉背了一只活山羊。我很想问一句:豹子是猛兽,可不是驯良的黄麂,打豹子不带枪?为什么连刀也不带呢?——但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进到肚子里了。雪在我们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咕咕声。中途路上,皮及拉着我和他的父亲分道扬镳了。我们登上一座悬崖的顶端,皮及让我坐下。他坐在我的身边,拿出一床很大的白被单,披在他自己和我的身上。这时,我和皮及能很清楚地看见多吉在对面山坡上的一举一动。我忽然发现,行走在雪山上的多吉,好像是一个陌生人。好漂亮的身材!他迈着修长的腿,那么深的积雪,使得他一步一个停顿,但停顿的节奏非常均匀。上身笔直,稍稍有些前倾。每一只脚插入雪中以及从雪中拔出时,都使我想到“稳重”二字。也让我确切感觉到,他自身丰富的纯朴内涵和强大的原始膂力。多吉很快就登上了另一座比我们稍稍低一些的悬崖上。我们之间,绝对的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多吉趁着雪原的反光向我们招招手,然后把那只山羊拴在一棵扎根在悬崖边缘的古松下。他再爬上松树,把一根绳套拴在松枝上。他从松树上跳下来的时候,又向我们招招手。之后,在我一眨眼的功夫,他消失了。我问小皮及,他在我耳边说:“阿爸钻到雪底下去了……”

我估计,一切停当之后,大约是凌晨四点。山羊在风雪中咩咩哀鸣,很是凄惨。因为我和小皮及埋伏在另一座悬崖上,可以在一条被单下小声说话。我问了他很多问题,如:豹子来了怎么办?多古赤手空拳怎么打豹子?从前山东有个好汉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据我知道豹子身材比老虎矮小,是不是比老虎要好对付呢?我问每一个问题的时候,小皮及的头都摇得像货郎鼓。我把他片片断断的话连接起来,加以整理,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豹子比老虎灵活得多,它在饥饿的时候,一闻见猎物的气息,就变得非常凶残,性情极为暴躁。第一扑就能把两只前爪搭在你的肩膀上,接着就咬住你的喉咙,它的舌尖立即就卷着伸进你的喉管。然后你就是把它杀死,它的獠牙也不会从你的脖子上拔出来。当我问他:既然如此,你的阿爸怎么才能把豹子打死?把豹子抓住呢?他狡黠地笑笑,反问我:“你看呢?”

“你真坏!小皮及!”

“不!”他摇摇头就再也不响了。

山羊咩咩一直叫到天明。清晨,雪山上弥漫着一股雪香。黑夜在不知不觉中移向西方天际,而后消失。柔和的、淡青色的光晕覆盖着大地。我借着渐渐增强起来的晨光,想找到多吉隐蔽的破绽,很久都是徒劳的。大地依然是静悄悄,生命全都被白雪吞没。

我忽然担心起来:要是豹子不来怎么办?天越来越亮了,它会在强光下出现吗?太阳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一跃而起!最初的太阳既软弱而又苍白,雪山多角多面的反光却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这时,就在我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小皮及用他的小胳膊肘拐了拐我的腰眼儿。我用力揉了揉眼睛,非常吃力地向远处看去。一只花斑豹踏着轻松而有弹性的步子,沿着一道反射着白炽光焰的山脊,小跑着向多吉隐蔽的悬崖顶端奔去。它的身上闪射着毛茸茸的金光,嘴里喷出的雾气像是着火冒出的烟。好漂亮!

它那由前往后渐渐细下去的腰,它那中间稍稍有些塌陷的背,它那扬起的尾巴,在凛烈的寒风中像是一面战旗。它走着、走着,蓦地停住了。我听见小皮及倒抽了一口冷气。豹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它不仅听见了咩咩的叫声,也清楚地看见了那只山羊。于是,它突然加快了步伐,向目标急速奔去。当豹子扑向山羊的那一瞬,我和皮及都摒住了呼吸。

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一跃,呜鸣叫着咬住了那只山羊的喉咙。第一股热血使豹子快乐得呜呜吼叫,四蹄向后飞快地蹬着白雪。哒!只有百分之一秒,我的眼前又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跳跃!但这一跃不是豹子,是多吉!好帅啊!那是一个潇洒的鱼跃,刚好落在山羊的另一边。豹子只来得及哼一声,多吉的左手就抓住了一只山羊的后腿,山羊立即就从豹子的嘴里挣脱了出来。多吉那一拽,至少有二百公斤的拉力。多么机敏的豹子啊!它纵身一跳,几乎抓住多吉的腿。多么机敏的多吉啊!他原地一个向上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右手一抓住古松上的绳套,就像荡秋千似的飞了起来。开始几个来回,豹子都只是伏在地上,脑袋随着多吉的摆动而摆动。它一定是在冷静地思考着这一突发事件的严重性,以及战胜对手的计谋……把从嘴里被人抢去的食物再夺回来?但它知道,往前挪动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在豹子的头顶上,多吉故意用脚尖踢了一下豹子的头!豹子被激怒了!

人说,虎口夺食的后果必死无疑,豹口夺食的后果不也是一样么!它多次旋转着跃向空中去扑捉多吉,多吉都荡开了。在锋利刀刃上行走都不会出一丝差错的豹子,大吼着飞身全力跃上了一个约三公尺半的高度,多么轻松快捷啊!此时,它已经不是攫取,而是在直截了当地向多吉索命了。正因它的愿望太急迫,失足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切都在多吉的计算之中!事后证明,它的两只前爪只在多吉的靴统上留下一条弧形划痕,却把它自己送到了深渊的上空。多吉响亮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是俏皮的下滑音。口哨的全过程,也是豹子在空中直落到底的全过程。那是一个绝妙的、千载难逢的奇观:一个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的豹子,在迅速下降的空中,扭动着缎子一样发光的躯体,拼命地抓捞,而抓到的只是空气。它开始感觉到了悲哀,在一声绝望的吼叫之后,就落地毙命了。只有大约五秒钟,一个色彩绚丽,美丽而敏捷,凶猛而傲慢的生命夏然而止!小皮及欢呼着向谷底滚去,多吉从另一侧往下滑行。无限的雪坡,两条线迅速在一个点上相交,那个点就是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豹子的躯体。当多吉扛着猎物从雪谷里走上来的时候,他问我:“好玩不?”

“好玩!很好玩!太好玩了!”

这是两个生命的智慧与精力的较量!一个是人群中的佼佼者,另一个是猛兽中的佼佼者!一场在深渊边沿的决斗!危机几乎是均等的。千钧一发!千钧一发!一次又一次!千钧一发!“回鸟蛋村!”当我们一行三骑人马凯旋而归的时候,多吉家的大门敞开着。他的两个妹妹哭丧着脸站在门前,多吉从马背上卸下死豹,扛着,走到妹妹的身边,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她……?去找什么人?”我听得出,“去找什么人”之前省略了“她难道真的会”几个字。

“你呀!哥哥!我们早就……你还骂我们……”

多吉继续用最小的声音问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也用最小的声音回答他。问和答,我都没听见。多吉默默地从肩膀上甩下死豹,随手扔在院子里。好像这不是一件胜利品,而是一个不祥之物。两只藏獒以为主人是赏给它们的,立即扑过去,但铁链的长度不够,它们才意识到是一个误会。我看见,不仅多吉,连皮及也黯然不语了。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向楼上走去,多吉每迈出一步,都好像有千斤的重量。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好艰难啊!走到楼上,多吉像一棵突然折断了的树,轰地一声歪倒在火塘边。

“阿爸!”皮及扑在他的怀里,多吉把脸埋在儿子的背上。两个卓玛头靠着头,静静地坐在火塘边,一声不响。没人理睬我,好像我这个远客不存在似的。我只好悄没声地拉马出门,没有惊动任何人,不辞而别了。我出门的时候,那两只藏獒既没有叫,也没有跳,只向我摇了摇尾巴。我想,主人一定会原谅并理解我这个远客的无礼,就像我这个远客理解并体谅了主人的怠慢一样。

一年后,金沙江上游的来客告诉我:

“猎手多吉失踪了。”

“失踪了?”

“可不!”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讲述着,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故事:“事情是这样的:去年燃灯节那天,他在崖头树上提着一只活羊打秋千,引来了一头豹子。他一脚把扑食的豹子蹬下悬崖。谁知道,那头豹子没死,翻了个筋斗,跑了!你说怪不怪!那么高的峭壁!当天,多吉就发下了血淋淋的毒誓,死也要找到那头豹子。”

“啊?原来如此,他去找那只豹子去了……”

四十年后,我问从金沙江上游的来客:

“你们知道猎手多吉吗?鸟蛋村大名鼎鼎的多吉?”

“不知道。”

于是,我反过来给他们讲起“古”来。

“只怪你们太年轻!多吉真可以说是中外古今、空前绝后的一位狩猎高手,打了那么多野兽,没有费过一支箭、一颗子弹。他还有一个漂亮妻子曲珍,漂亮得方圆百余里的男人都想看她一眼。他们家隔壁是一爿酿酒作坊,许多男人都藉打酒为名,故意来敲多吉的门。门里不问是谁,一律回答说:‘我们不卖酒!到隔壁去!’多吉有一个儿子,叫皮及。两个妹妹,都叫卓玛……”

“啊!有这么一家人?……多吉怕是不在了,……死了吧?……好像是死了,肯定死了……死了!没错!绝对是死了……”——这就是恍信儿的来源。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80275 获取完整内容!
----------
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名家名著小说 《白桦文集》

作者:白桦
小说现有字数:21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
温馨提示:如何阅读完整内容?
方法一:点击下方 “阅读原文” 链接去读小说“白桦文集”后续完整章节!
方法二: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优美小说节选),回复 xsd80275 阅读后续完整章节!


    关注 小意达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