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西游之降魔伏妖┃一念

 

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1
“当当当—”沙僧半死不活地敲着破锣:“来看啊,齐天大圣耍棒,天蓬元帅舞耙,只要两文钱…”

没成算的东西,这地方穷得鸟不拉屎,连顿斋饭都化不出来,还有闲钱看耍?

只有那白脸和尚不死心,一边咳嗽,一边满脸假笑地招徕:“施主,这边看看,咳咳,齐天大圣…”

“…什么剩?”好容易拦住了一个抱小孩的凶婆子。

“齐天大圣!”和尚的腰弯得像虾精,生怕人家不明白:“咳咳,神猴!”

他指向树杈里的我。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我的毛发乱蓬蓬地纠成一团,两只虱子,不,三只———两公一母——正在我头上游走…

我一掌拍死它们,揪起来撮入口中,哼,好歹也是一口肉。接着睡。

婆子一把揪住和尚的领口:“这是神猴?你敢骗老娘?”说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和尚拽着人家衣襟:“求施主留步,我只要念起咒,咳咳,保管他生龙活虎…”

饿晕了正打盹的猪八戒看见婆子,倒清醒过来,直勾勾地盯着痴笑:“呵呵,美人…”

我心头无名火起,掠过去飞起一脚,呆子已到了十丈以外,半天才听见呼喇喇墙倾瓦破和呆子的哭嚎。

余光瞥见白脸和尚气得浑身哆嗦起来,我才觉畅快一点。


1
我已经两天没怎么吃饭了。

真是三个“好”徒弟!想当日,我拔救他们脱离邪道,只要保我取经成功,就能得成正果,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可如今看看,团队离心离德、死气沉沉,八戒淫心不改,整日想着吃嘴,沙僧愚蒙,推一推才动一动,最坏的就是那个猴子,当日五行山下求我救他时,菩萨面前说得何等好听,现在竟像是变了个猴!

他明明会使筋斗云,千里万里,转眼即至,就算这里化不得斋饭,飞到别处找点吃的还不是小事?可他偏偏说头疼眼花,无力腾云。

我再催,他就说不如杀个人来吃,反正当日在花果山也做熟了的!

阿弥陀佛,这个泼猴!

没饭吃,哼哼,我也不求他,我叫他们卖艺赚钱!管你什么大圣元帅,我偏要挫挫你那神气。

不听话?别忘了我的致胜法宝,紧箍咒!

这不,猴子又发疯了——我心头一恼,再次低声念动起来。
2
十几年前,我在五行山下初见唐僧,他为我揭开了如来的六字金贴。

在这之前,我已经被压在山下整整五百年。

受尽刀劈斧剁,被穿了琵琶骨,死死困在山下,我用尽全身之力,也不能撼动那山哪怕一丝一毫。我喊过,骂过,挣扎过,甚至求过他们,可云端里,只遥遥传来“安天大会”的歌舞升平!

他们派了一众神袛揭谛日夜监巡,饥了给我铁丸子,渴了给我铜汁饮,我,当年踏裂凌霄、大逞豪强的我,天生地长、无拘无束的我,不得不忍受他们的零碎挫磨,吞下嗟来之食,和口口声声“弼马温”的嘲笑。

头两百年,我暗下决心,谁若救了我,我必倾尽法力,随他鞍前马后,实现他所有美梦。可是没有人。

又两百年,我暗自思量,谁若救了我,我愿给他金银财宝,护他毕生周全。可是也没有人。

最后一百年,我不再奢望,也不再喊叫。太迟了,我只是恨。


2
每次念完咒,猴子都会老实几天。

前日里,他凶性大发,当着我面接连棒杀了三个人!起先我还好言规劝,谁知他不听不理,到底把一家人打死干净。这打的哪里是妖魔,分明是我的脸,是佛门清规大义!八戒虽然贪吃好色,但说话还算入耳,一味倚重这个臭猴子,更叫他得了意了!

他说那都是白骨幻化,可到今日我仍是疑心,再说就算是真,也足见猴子心里无法无天。前方路途迢迢,这么凶顽成性的东西,怎能保我到得灵山,又怎能消了他自己的罪愆,修成正果金身?

所以我做足了功夫,将那咒念了又念,直教他磕头在地、苦苦告饶才罢休。

我有紧箍咒,专治不服。你待怎么地?

但当然,思想政治工作也是要的。我几口把钵盂里的白饭扒拉干净,开始了每天的例会:

“你们知道我这包袱里是菩萨赐的袈裟、锡杖吧?我低调,我不说。咳咳。”

“你们知道我精通佛法、是大德高僧,唐王与我结拜兄弟吧?我低调,我也不说。咳咳。”

“此去西天求取大乘三藏,正是为超亡度难、普济群生,多少人的苦楚,多少冤魂的解脱,都在我一人身上,千山万水吾往矣,便是粉身碎骨、踏破青山,也必要取回真经,咳咳咳…”

我说着说着,感动得热泪盈眶。

仨徒弟又露出了那种看傻子一样的迷茫表情。别发呆,认真点!不许睡觉,不许走神,不许看手机!

小心我还念那咒!
3
我知道唐僧心里有个人。

我很警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在梦中叫一个人的名字。我也知道,在他不絮絮叨叨地宣扬他的大义时,不叽叽歪歪地喊累喊饿时,偶尔也会望着远方出神。

离开女儿国已经三年,又历经艳鬼美妖无数,他却还在想着她。

当年在西梁,两人那个眉目含情,那个依依不舍,真叫我以为他会留下。依我说,难道不好?托国之富,如水美人,比不上这取经路上出生入死、结局未卜?我们师徒一拍四散,各回各家,岂不胜过今天这互相折磨?

人活一世,就求个逍遥自在,何必说一套想一套,自苦如此!人说“宁做真小人,不当伪君子”,他整日满口人间大爱,却连恋慕一个人都不敢承认,真连猪八戒都不如,叫我哪只眼睛看得上?


3
一早起来我才知道,连日里咳嗽加劳累,伤了肺气,我失声了。

失声不要紧,可问题是,当日里菩萨嘱我,紧箍咒须得轻声念诵才有效用,如今不能出声,那咒我就没-法-念-了!

猴子似乎有觉察。才起来不久,他就上下打量我,似笑非笑地问:“我说师父,你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我唔唔唔地比划了一下,示意嘴里含着漱口水。

人家的师父,都身怀绝技,可以辖制徒弟,只有我,腹中虽有佛典万卷,手上却无缚鸡之力。我知道他们不怕我,他们怕的是这个咒。

能念咒的时候,我们是师徒。不能的时候,我们就是人和妖魔。

我忽然不寒而栗,整日不敢阖眼,总感觉有阴冷的目光在背上逡巡…

夜深了,我好怕,只好在心里默念起浮屠山乌巢禅师传我的《多心经》,谁知慢慢地心绪恬然,竟不知不睡着了…

今早睁眼看见朝阳,我不由心生喜悦——佛祖在上,孽徒们到底不敢!
4
猪八戒贱兮兮地凑上来:“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呸,还用你说?我懒洋洋地舒展了下筋骨:“这不有我吗?”

抓走了再救回来就是了,这才显出我的本事。

不大会儿,我就寻到了妖怪的洞窟,上面六个大字:积雷山摩云洞。

洞口敞着,我走进去,一个耳熟的声音道:

“贤弟,一别经年,这一向可好?”

阴暗的洞底走出一个庞伟的身影,山似的立在我眼前:眼如铜铃,眉似红霓,牙排利刃,角竖铁塔。

竟是牛魔王。

酒过三巡,他开始推心置腹:“当年在花果山,你我和蛟、鹏、狮驼等结为兄弟、并称大王,整日喝酒吃肉,何等潇洒快乐?如今,”他看看我头上金箍,“啧啧,贤弟,你一世妖王,怎么就成了和尚家奴?”

我笑道:“保唐僧到得西天,我也得个正果。”

他摇摇头:“名头身份,何曾看在你我这等人眼中?要紧的是随心任性,自由自在啊。”

我沉默地饮了一杯。

他又道:“明人不说暗话,唐僧呢,确实是在大哥我这里,但你知道的,我已经得道,要这唐僧没甚用处,只是…只是我的二夫人玉面公主近日里害了心疼病,必得吃这唐僧肉才能好…”

他顿了顿,打量我的神色,“当日你害我儿红孩儿被观音收走,这事我就不提了——还望贤弟将唐僧留在我处,以全兄弟情谊。”

我缓缓摇头:“天下皆知唐僧是俺师父,这一来,岂不被人嘲笑我无情无义无能?”

牛魔王一拍大腿:“糊涂!唐僧一介凡夫,动辄念那紧箍咒折磨于你,又何德何能作你师父?天下人都笑话你齐天大圣竟忍得下呢…”

他凑近我耳侧,“不用你动手,一切交给我。从此,你再不受他拘束,云游海角,放荡天涯,岂不好!便有人说话,凭你我二人的本事,还怕谁不成?”

我知道他在挑拨。可最管用的挑拨,就是你明明知道,可偏偏就让他在心里扎下了刺。

西天杳不可见,花果山却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我看向牛魔王,他的眼看不见底,充满了奇异的诱惑,像黑乎乎,黏腻腻的深洞。

我心烦意乱,嘿嘿一笑,推了酒杯,趴在桌上:“我醉了…”


4
有一个好消息。被妖风摄走时,我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失声不治而愈。

但坏消息更多。看洞里日影,已经过了两日了,我还滴水未进。这里的妖怪凶得很,铁索绑得死紧,可怜我这细皮嫩肉的。

那妖怪说,要将我饿足三日,待我清清净净的了,就来蒸我。

这已是第三日。我从昏蒙中苏醒,听见外面小妖们正嘻嘻呼呼地架柴烧水。

他还没来。

以往,他总爱变成小虫。这两天里,我见了三只跳蚤,两只苍蝇,都以为是他,倒浪费了好多表情。

一开始还觉得疼、饿,现在我只觉渴。周身上下都像被火烤,嘴里像含着一块炭。

这是多少回被抓了?我数不清。挨饿受罪,更是常事。

难受时,害怕时,我就在心里诵经。这时,我就会暂时忘却皮囊之苦,心中觉得平静,觉得生与死,也没有差太多。

苦吗?自然是苦。但昔日我在东土,见过多少人沉溺欲海、不能自拔,听过多少冤魂在无望呼号!那时我总会堪堪落下泪来。那才是真的苦。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虽不才,亦有愿心。

所以,我不能死啊,死猴子,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必念一千遍咒…
5
我化作一阵风,盘旋到洞口,摇身变成那女儿国国王的模样。

小心地把尾巴掖进襦裙,到他面前,娇声唤:“御弟哥哥!”

他昏迷不醒,我朝他脸上吹了口气。

他慢慢睁开眼,瞳仁忽地一跳:“怀瑜…啊,女王陛下,我是在做梦…”

“哪里是梦?我听闻你有大难,特意求了法师用混天移地之法,偷偷过来救你的。妖怪马上要杀你,快跟我走!”

“走…去哪里?”

“女儿国,你做国君,我为王后。”

他艰难地转过头:“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神通广大,一定会来救我…你快走吧。”

“孙悟空,已被那牛魔王一角抵死了,一地血污,死得好惨!”

他闻言如受雷击,脸色瞬间青白,脸上的肥肉哆嗦起来。

洞外已传来了小妖们的脚步:“水开了,洗洗就上锅吧”。

我扑过去抓住他:“走!”

他双股战战,嘴唇青紫,却道:“我要西去求经…”

“死到临头了,还求的什么经!”

悲痛惊骇已扭曲了他的五官:“我的徒弟,已…已经成了大义,我…我当师父的,也不苟…苟…苟且偷生…”

小妖到了洞口。

我逼出两行泪,忍着肉麻继续逗他:“御弟哥哥,你愿为取经而死,我不敢拦你,却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可有我吗?”

“阿弥陀佛…”

他额上渗出汗水,却闭定眼睛,不再看我——那是一种我不熟悉的模样。

我转身化作清风旋出洞口,现了原形。一棍抡倒一众小妖,再一棍,砸破了锅底。牛魔王正立在不远处的山头。

我用棍头指向他,嘿嘿一笑:“我的大哥,你的如夫人吃唐僧肉,我那嫂嫂铁扇公主同意了吗?我当叔叔的,可得为-她-做-主!”

话音未落,金箍棒挟着风雷扫了过去。


5
那天不是梦。她来救我了。

但我低调,我不说。凭他孙猴子精明,猪八戒乖滑,也不曾发现这个秘密。

怀瑜怀瑜!我…是个取经人。
6
唐僧这些天心情不错,好久不曾念咒了。

路上高了兴,他甚至还会好奇地问问我五百年前的往事,比如和牛魔王是怎么个因缘,闹天宫是怎么个闹法,这一身本事又是怎么得来,和天上的神仙菩萨都是什么交情——内什么,是我喜欢的话题。

时不时地还偷笑。连八戒这个呆子都看出来了,直统统地问我:“大师兄,师父是不是又想女儿国国王了?”

“……”

但也有一点副作用。

“你们知道我这包袱里是菩萨赐的袈裟、锡杖吧?我低调,我不说…”

靠,又来了。


6
狮驼国外,我正等得心焦。忽见猴子从云端落下,笑道:“好个精乖的大鸟!倒教俺老孙吃了个大亏。”

我左右看看,不见八戒:“八戒呢?”

猴子一愣:“在里面。”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过城?”

猴子不吭声了。半晌,他才说城里的魔头有一个什么瓶,他被吸进去,好容易才脱身。

So what?

“那…你不曾与妖怪打斗?”

“不曾。”

“你不曾救得八戒?”

“不曾。”

“如此这般,你保不得我过城了?”

“…”

“我过不得城,如何取得了经?”

“…”

我一阵烦乱。

耽搁在狮驼国,已经足足半月。而我离开大唐,整整十三年了。西去灵山已经不远,我心中一日比一日急切。

当日。猴子胸脯拍得山响,叫沙僧陪着我,自己带八戒去降妖,可十几天了,非但寸功未进,还把八戒搁了进去!一个什么瓶子,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昔日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芦和玉净瓶?

哼,我看是他心又野了。

“你不是说凭他什么妖怪,一棒就能打个罄尽吗?”我板起脸,“去啊!”

他还是不动。

我端的不耐烦:“我叫你去,你便去!好生使出手段。别误了我取经大事!”

他盯了我半晌,忽地欺身逼近,冷笑道:

“猪八戒金娇玉贵,合着我就是个舍命之材。你叫我去,我就得去?可笑我天上地下,何曾服过谁!你当我活了这些年,是吓大的?”

眼看他目露凶光,语气阴毒,我不再废话,低声念动了咒语。


7
头痛欲裂。

半月前,我们来到这狮驼国。一抬眼,我竟吓了一跳,城中尸山血海,骸骨如林,妖气冲天。我料到城中魔头厉害,却没料到他竟这样厉害。

此怪名叫大鹏金翅雕,法力十分高强,动则抟风运海,静又阴沉多谋,且本也不是凡间怪物,辈分极高,细论起来,连如来都该叫他一声舅舅哩。

我变成小妖和八戒潜进城去,竟叫他识破了变化,八戒被捆,我被丢进了“阴阳二气瓶”。

瓶中三条火龙,处处烈焰,我使尽全身解数竟不能出去,孤拐都给烧软了。幸而急切中想起了观音给的救命毫毛,将它变成金刚钻,钻破瓶底,变成蟟虫儿飞出来,才逃得一命。

此刻,若说我心里没有半分怯意,那不是实话。

当年大闹天宫后,如来玉帝就生了防备之心,于是在五行山下,我被封印了三成法力。这一路西来,我终于知道,天下一物降一物,我的能耐也不是通天彻地的。但我没叫任何人知道。

头太疼了,疼得要呕血!他的嘴唇,还在不停掀动。

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念花果山,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恨。

但我到底忍受不住了:“别念!师父,求求你别念了…我去…”

我纵身飞上云头,冲着城中大喝一声:“大鸟,你孙爷爷又来了!”

我不是怕死。只是,从容赴死和被逼送死之间,差得太远了。


7
猴子蹿上了半空。我知道他恨我。

没关系,有朝一日到了西天,我取到经文,他修得正果,他自会念我的好,明白我的心…

半空里果然来了一个金翅鲲头的妖怪,两人缠斗起来,直斗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我心惊胆战,不由躲到树后,喃喃地诵起经来。

忽然,身边的沙和尚一声惊呼:“不好!”

我抬眼看时,只见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现了法身,那妖怪竟是一只遮天蔽日、背能载山的巨大金雕!猴子且战且退,忽然使了个虚招,纵了个筋斗消失在云霄深处,那金雕见状,扇动翅膀,转眼也不见了,地下被扇得狂风大作,逼得人睁不开眼。

风还没息,只听一声巨响!竟是猴子从天上掉了下来,生生地把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

我和沙僧忙扑过去,只见他衣衫尽破,浑身血污,泥土混着鲜血,把他的毛发粘成一团团,晕成触目惊心的暗紫。

我又惊又痛,流下泪来,抓住他的手:“悟空!”

他趴在那,猛地反手捏住我,那手硬如铁钳,捏得我生疼。

他慢慢抬起头,混着泥和血的脸上, 是种妖异的表情:“疼吗?”

我倒抽着凉气点头不迭。

他冷笑道:“那就念咒啊,接着念。”

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狠狠瞪着我,一双眼珠简直要从眶里挣脱出来:

“你满意了?同行十三年,口口声声人间大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口口声声度人苦难,你又懂得什么是苦?口口声声心怀善念,连妖怪都不忍杀,却又何曾把我当人看?何曾对我存过半点慈悲?我,连同八戒沙僧,哪里是你的徒弟,不过是取经工具,是戴箍的妖怪!”

他磔磔笑着又道:

“说什么超亡脱苦,我看最该救的就是你!说什么降妖除魔,你心里就有妖!”

“取经取经,是非不辨,高高在上,懦弱伪善,你成的什么佛!取的什么经!”

我哑口无言,好像被几百盆刺骨的雪水堪堪地兜头浇下!心头如同几百口大钟同时震响,嗡嗡地一片空白…
8
还是打不过大鸟,我下意识地要逃。

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但那金雕搧一翅就是九万里,两翅就赶上了我,用利爪一把挝住,猛地从云端掼了下去。这一掼有万钧之力,我百般本事都施展不出,直直地砸上了地面——就像我无数次对其他妖怪做的那样。

大鸟已经杀红了眼,对于唐僧,他志在必得,他不会放过我。

剧痛中,我感到唐僧的胖手伸了过来,于是我反手捏住他,说出了我一直想对他说的。然后,啐在了他那张莲花一样的脸上。

看见他呆若木鸡的模样,痛快!

空中一声长啸,我抬眼,大鸟正慢悠悠地自云端降下,好像在欣赏猎物的狼狈。

“悟空,你走吧。”我忽然听到他说。

“你说什么?”

“你走吧。”他显得格外平静。

我嗤地笑了:“良心发现了?”

金雕越来越低。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自顾自地把血滴在我头上:“你曾问我讨‘松箍咒’,那真是没有的。但菩萨曾悄悄跟我说,金箍儿遇肉生根,唯我血肉能解。”

头上一松,金箍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狂喜太深太突然,竟变成了麻木,如同梦里。

楞了半天,我爬起来飞快地捡起金箍,熔成金水,才强笑道:“…我这一去,龙归大海,可不会再保你了。”

他一笑:“还要多谢你今日教我哩。我活了四十五年,有些事,却直到此刻才明白。”他直起身端端正正立在那里,闭上了眼,“快去吧。”

头顶上,已经能看见金雕爪上的纹理。我来不及再问,纵身跳上了云头。大鸟瞥我一眼,径直朝着唐僧俯冲了过去…

一个筋头,我已在十万里之外。

我翻了一个,又翻一个,再翻一个,我要翻一百一千一万个筋斗,天广地阔,云海茫茫,这甘美的自由!我似乎又变成了很久很久之以前,那个刚从石头里蹦出,看见新鲜世界的石猴子!


8
金雕的爪子穿透了我的肩。我听见沙僧哭喊着师父。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在渐渐升高,我可是有恐高症的!于是忙又闭眼喊道:“悟净,你和八戒都走吧!”

大雕的巨喙毫不客气地撕掉了一块肉,剧痛瞬间袭来。我静静地感受这种痛,也就不痛了。

我忽然觉得自有一种轻松痛快。

昔日佛祖以身饲虎,这些年来,其实也不是我爱惜自己的这个肉体,只是觉得,它还有它的任务。等我取回真经,真的,被谁吃都可以。但,既然现在劫数如此,它今日便要吃我,那就让它吃吧。

沙僧还在哭喊:“师父,你死了,取经怎么办?大唐众生、冤魂苦鬼怎么办?”

我苦笑了一下。自幼长在佛门,心心念念要超亡脱苦,却不懂身边人的苦。立下宏誓大愿,以取经为毕生之志,却不得不半途而废了。但,这么些年苦苦支撑,我自问已然尽力!不能取回真经,或许只是机缘未到。今日我不取得,他日总有人能取得,救众生于苦海之中…

就算不是我,那又如何。
9
花果山。仍是那个花果山。

我踏着水帘洞的宝座,慢慢饮一碗酒。底下的小猴们一片安静,偶尔用奇怪疏远的目光偷偷打量我。我假装看不见。

不怨他们。几百年过去,猴子猴孙已不知繁衍了多少代,我的故事,早就是久远的传说了。今日的花果山,猴虎狼鹿共存,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他们的日子尚且过得。蛟已成龙,狮驼死了,牛魔王被收,这里,已没有我熟悉的友人,也不再需要一个大王。

心中一阵烦闷,我抛了酒碗,驾云四望。

去下界耍耍,除几个妖怪?可我自己岂非是最大的妖?去东海访访老友?敖广哪里当我是朋友?去南海瞧瞧黑熊怪和善财?那是自投罗网。去天宫看看长庚,拜拜老君?怕只怕我还是他们眼里那个弼马温…

也不知…八戒和沙僧怎样了。

我落在一片云上,呆坐了许久。

西方云霞灿烂,东方虹霓明灭,我的心空空如也。

其实,好像…也没那么快活。至少不是我一直心心念念,向往的那种快活。可笑,如今我有了自由之身,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不知哪里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曾以为,我是宇宙的高点,能把万物踩在脚下,然而此刻,我却明白地感到,心里不知从何时有了一种畏惧,那是比自己、比天地都更大的一种东西,它是如此巨大渺远,难以描述。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和尚。


9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朦朦胧胧中,我感到自己血肉已枯,却不觉得痛,只是轻飘飘地在虚空中漂浮着。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也想起了怀瑜,现在,我终于可以好好地想想她了…

潮平海阔,月至天心,心中一片平静。

最后的清明忽然一闪,我不由得微笑起来——这大概,就是猴子所说的…自由?


10
突然,云海四散,世界剧烈地震动颠倒,一个巨大的声音响彻天际:

金蝉子,你梦可醒了?


10
突然,天地撕裂,无数场景流水般从我眼前闪过,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金蝉子,你梦可醒了?
番外
西天大雷音寺,瑞气千条,宝雨缤纷。

如来正端坐莲台,讲经说法,诸天神佛、四大菩萨、八部天龙、金刚罗汉、比丘僧尼无不静心聆听。

忽然,一声“叮”的通知声打破了这庄严的气氛,众人一看,原来是佛祖的二徒弟金蝉子正在刷朋友圈。觉察到众人都在看自己,他从屏幕上移开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金蝉子,你为何不听讲?”

“弟子听世尊说法,如同镜中观花,水中望月,心中总有几个疑惑不解,是以不能沉浸。”他长身玉立,年轻的脸隐然有光。

“说来听听。”

“世尊,假如每个众生本来都是佛,自性本来圆觉清净,为什么还会有无明呢? 假如众生有生命以来就有无明,那么,为什么说众生本来成佛呢?什么是苦,苦为什么会苦,我们能否了知他人之苦?什么是情爱,一人之爱是否不如众生之爱,能否为众生之爱而不爱一人呢?如修行最后不过是为了得到自在,为何此刻要耽于规矩戒律,又为何要苦苦执着于找到自在呢?”

他微皱着眉,眼神纯澈,“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如来闻言:“既如此,准你入凡间轮回,挂职体验十世。先退下吧。”

观音出座笑道:

“世尊,金蝉子之问如此荒谬,为何不以经义教导?叫他沉沦凡世,难道不怕他迷了本性?”

如来轻叹一声:“若是身在山中,是无论如何看不见山的。”

次日,金蝉子果然辞别了众人,褪尽修为,洗净记忆,转世投胎去了。

临行时,如来心念一动,抽出他神识中的那点灵性,顺手一抛,正抛入下界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顶上的一块石头中。

不知几世几劫,那石头忽然光华冉冉,大放异彩,竟迸裂出一个石猴!

又不知多少年过去,东土正是大唐太宗皇帝在位,新科状元陈光蕊的遗孀殷小姐生下一子,深恐贼人迫害,忍痛抛入江中,任其生死,却被金山寺长老法明救起,取名江流儿。

(完)
周末补上了周星驰和徐克的《西游伏妖篇》,看完感觉特效很棒,故事可能确实还需要打磨,但远没有评价说的那么糟。结合上一部《西游降魔篇》,我认为,它找到了一个挺好的切入点。

86版西游记固然经典,但西游故事实际并没有那么温暖光明,而有着很多暗黑的地方。原著中,孙悟空和唐僧算是双主角,取经的过程,既是唐僧的历练,也是悟空的成长,这对师徒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耐人寻味的。

是为后记。


往期链接,欢迎点击阅读:

小说|「红楼系列之李纨」 青灯灭

黄袍郎与百花羞:一场没有将错就错的爱情

小说︱我不叫高彩环

小说┃苏西系列之——如果不曾遇见你





本订阅号文章为作者原创作品,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或在后台留言、评论。

如果喜欢我的文章,欢迎分享转发,并长按二维码关注:


    关注 小言宋詹詹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