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河》:第一章

 

------第一章------

走过慈竹林旁的这截路,前头就是那条小道了。哦,秋夜的月光把小道上的煤碴砖屑也照得清清楚楚。这煤碴砖屑,还是爹没伤脚之前,怕雨天路滑从砖瓦场上拖来垫的。自己的家,朦朦胧胧地掩映在几U李树、樱桃树后面,就在小道尽头。

不知咋搞的,离家愈近,丁慧芸的脚步放得愈慢,心也咚咚咚地跳得急骤起来。仿佛她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呵,从去年秋末跟着人贩子婉芳离开,到这阵儿,快一年了,她还没有回过卡多寨。这一年来,生活的变化有多么大哪!去年离家的时候,她是被人贩子拐卖的;而这次回家,她是……她是要同家里讲、讲……四周团转没得人,慧芸还羞得脸上直发烫哩!

煤碴砖屑铺的路,脚踩上去有轻微的声响,慧芸刚踏上没几步,李树、樱桃树阴影里,腾地蹿出一条乌光光的黑狗,朝着她一阵狂吠:“汪汪汪,汪、汪汪……”

这是她离家后屋头喂的狗,不认识她。她收住了脚,低低地斥骂:“瘟狗,不准咬!”

狗的狂吠引起屋头人的注意,低矮屋檐下那两扇薄杉木板门“砰嘭”一声打开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壮小伙子站在院坝里,吃惊地喊起来,说话的声气好粗:“姐,你、你……回家来了……”

“啥,慧芸回来了?”不待慧芸应声,屋里传出阿妈惊讶的锐叫,跟着一阵板凳倒地的声响,阿妈和两个妹妹从昏黄的油灯光里扑了出来,跑到慧芸面前。两个妹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冲着慧芸尖脆地喊了两声姐。

“妈……”慧芸瞅着阿妈,嗓音发颤地叫了一声,嗓子眼就哽咽住了。

毛色乌光光的黑狗象是觉察出了来人的身分,绕着慧芸的身子直打转转。

一家人在屋前的小院坝里僵持地站着。好一会儿,昏黄的门洞里传来爹的苍老嘶哑的吆喝:“都胀憨了吗,站外头干啥?进屋头坐嘛1

“呃……噢,对,对头,慧芸,你快进屋呀。”阿妈这才如梦初醒般招呼着慧芸。

屋头似乎比慧芸离家时更紧窄、更零乱了。不知是箩筐、背篼、家什没挨墙放齐整呢,还是弟弟妹妹都一下子长髙大了,总之,乍一进屋,在晦暗淡弱的油灯光影里,慧芸觉得有股窒息感。坐在灯前的爹望了她一眼,接着便唠叨起来:“看这几个龟儿,哪象你在屋头时爱收拾啊!做几手田土头的活路,回家来就当老爷了,最好饭也喂给他们吃……”

听着爹数落弟妹,慧芸不觉有些凄然,隐隐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这家的人了,在爹妈弟妹的眼里,她显然是个客人。

她刚在一条板凳上坐定,阿妈便端来一杯苦丁茶,那多半是盛夏时节吃剩的茶叶泡的。她接过茶,爹的数叨也停下来了,满屋的人都小心翼翼地盯着她。慧芸没想到,她回到屋头竟会这么别扭,家人竟会这样拘谨。

“田土头的庄稼,长得好么?”一时间找不到话,慧芸随口问道。

“那还用问!”弟弟以不屑作答的口吻哼了一声,“三多大队今年的田土,哪家不是象绣花样侍候。”

“俗话说,交易人不离行头,庄稼人不离田头。”骨瘦如柴的爹接着说,“多年了,哪一年卡多人也没象今年这样尽心。”

不知为啥,阿妈不明不白地叹了一声。

她为啥叹息呢?庄稼不是种得很好嘛,日子不是在好起来嘛!慧芸怕阿妈又会象她在家时那样哭穷,她挺直了腰,决定把来意给家人道明。

“今天我回家来,回家来是想跟你们说,嗯,这个……”回来之前,慧芸想过多少道了呀,她一定要说得随和,一定要象平时摆家常般、顺理成章地把话说出来,为此,她在心头默默地演习了多少回啊。可不知为啥,一启口她语气也变了,神情也变了,甚至语塞了,不晓得咋个往下讲。

爹瘦削的脸仰了起来,妈不安地朝她眨着眼睛,两个妹妹双手背在身后挨门边站着,弟弟的脑壳仰得半天高,用那种令慧芸厌恶的、斜睨的目光瞅着她。乌毛狗在他脚边转来转去,殷勤地舔着他的脚背,他不耐烦地一脚踢去,踢得乌毛狗可怜地叫了两声,退到屋角落里。

全家人都预感到,慧芸要讲的事儿,是很重要的。

慧芸觉得不能再迟疑了,她咽了一口唾沫,直通通地说:“收上谷子,我和传耕的事儿,想办了……”

似乎说得不明不白,但慧芸看得出,全家人都听明白了。爹和阿妈相互对望了一眼,没吭气。弟弟撇了撇嘴,似笑非笑。两个妹妹面面相觑,更是不出声。

屋头的沉默令人憋闷。

什么样的反应慧芸都设想过,唯有满家人哪个也不吭气这场面,她未曾想到。

是的,她今晚上到卡多寨来,传耕不晓得,是老爹景气闲在晚饭前关照她的。老人家站在院坝一角,望着薄暮中正在饱浆的晚米谷子,不停地翕动着鼻子,如同他已经嗅到了谷米的甜香一般,他用油黑的烟杆指着满坝丰收在望的谷田,对慧芸说:“交了国家的,看来,明年子管肚皮的粮,是够了。”

“嗯。”

“慧芸啊,我思量着,收了这季谷子,把你同传耕的事儿,堂堂正正地办了。”

“爹……”

“咋个,你不愿意?”

“哦不,愿、愿意……”

“愿意就好。我们没得阔气可摆,但也得把事儿办得不给人落下话柄。”

“爹,你的心意我懂。只是,我、我啥陪嫁也没得……”

“提这个干啥?你在这屋头一年,干得还少了吗?”

“那是应该的。”

“我是说,我们不要嫁奁。可也得跟你家爹妈通个气,你说呢?”

“嗯。”

“那你……吃过晚饭回去一趟罢。这几晚大月亮,不用亮也能走。”

“嗯。”

晚饭后,趁着传耕出门去找人议事,慧芸在景气闲老爹的目送下,悄悄离开嘎多寨,到卡多寨上来了。她曾想,听到这消息,爹妈、弟妹会髙兴,会露个笑脸的,哪晓得,竟是眼前这么个尴尬场面。

“要得不吗?”慧芸忍耐不住了,带着哭声催促:“景家老爹的意思,不要陪嫁,不需丁家出一分钱,只要你们一句话。”

没有人做声,弟弟的眼睛倒睁大了。

“当然,”爹伸出瘦筋筋的手,摸摸索索地抓过一条蔑索,在手心里揉搓着,终于用干涩的嗓音开了腔:“树大结果,人大成家。慧芸,你也不小啦,今年二十七了吧……”

“二十八。”

“噢,二十八了。只怪你爹无能,害你二十八还悬在半空中。只是,这……”

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道道,阿妈截住他的话头:“照理,传耕这样的小伙,白天点起灯笼也难得找到,我们还有啥话讲,只盼你过上好日子哩。只是,慧芸,你们嘎多寨那头,该没听说吧……”

蕙芸转过脸去:“听说啥?”

“唉,话多了。总叫人不安心……”阿妈的话还没说完,乌毛狗倏地从蜷伏的屋角落里蹿到门口,朝着月色里的小院坝,“汪汪汪”一阵狂叫。

象是有陌生人来了。一家人都把脸转向门外,只见几支电筒光在院坝里晃来晃去,有一支光柱射进屋里,直刺爹的眼睛。

“丁根元,在屋头吗?”

慧芸陆然一惊,咋个搞的,蒋黑脸蒋学谦啥时候从屏源街上跑到卡多寨来了?

“在,在屋头哩!”爹答话的声气顿时显得谦和了。

几支电筒光一齐聚到门槛边来,蒋学谦黑长脸上挂着点虚笑,一步跨进了屋。在他身后,紧随着月光县革委会副主任何羽,和两个三十来岁的干部。

慧芸更加惊愕了。县上的干部到了三多大队,传耕咋个一点不知呢?莫非是因为他不在党?要不,来了干部,传耕在饭桌上总要提到的呀!再说,来的又是蒋黑脸、何羽这拨人,会有什么好事。

蒋黑脸朝前走了几步,手中的电筒在屋头乱晃一阵,而后环顾着屋里的人。他一眼看到慧芸,明显地一怔,随即咧开嘴,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故作惊讶地招呼道:“唷,慧芸,哪阵风把你从传耕家吹回来的呀?瞧你,比去年显得更年轻了。嗬嗬,何主任,你看,这位就是丁慧芸,大名鼎鼎的景传耕扬言要娶的那位姑娘。”

慧芸感觉到,何羽和他身后两个干部,都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来了。要在以往,她早慌得不知所措。可一听到蒋黑脸用轻飘的口气说到传耕和她的关系,一想到他们这拨人都是专门来整治传耕的,她带着一股气,忿然地仰起了脸,毫不掩饰对他们的轻蔑。你们不是生着法儿要整传耕嘛,整传耕就是整我慧芸,慧芸何必对你们客气。

“哈哈,久仰你的大名,丁慧芸。”何羽走前一步,挨着蒋黑脸站定,笑眯眯地说,“你还很年轻嘛,咹!”

四个干部都笑了。

慧芸心里好反感,年轻,年轻关你哪样事?你几个干部,尽盯在我脸上看,是个啥意思?特别是何羽身后那个没戴帽儿的,看模样儿不上三十,脸貌倒挺俊,就是不害臊,瞅住她连眼皮也不眨一下。慧芸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

“丁老伯,屋头有些啥困难么?”见慧芸气咻咻地不答腔,何羽才把脸转向丁根元,温声和气地问。

爹顿时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堆笑答道:“嗯,困难么,我们这穷家小户的,啥都是难。划分了田土做这一年活路,最大的难处,不就是缺少劳力嘛。俗话说,地是同样地,经营分高低。我这辦子残废人……”

阿妈说:“不过嘛,传耕还是想……”

话未讲完,蒋学谦就插了进来:“何主任可是千栽难逢来一趟,有了难处,当面向上级反映,上级也好照顾贫困户嘛。”

何羽庄重地点点脑壳,一本正经地环视着屋内陈设,又问:“照你们估算,你家同三多大队劳力强的户相比,收入差多少呢?”

“那就差得大啰!”爹扳着手指头说,“肥料、灰粪,家庭副业,能干的人家户,拖马车、开石头、烧石灰、烧柄炭,啥不是收入啊!象我们家,唉,田土也种不贏……”

弟弟冷冷地接道:“要这么比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嗯,好,说得好,说得好。”何羽微眯着镜片后面的眼睛,称赞道。

慧芸发现,这位何主任的神情,比起去年逼着三多大队人上月亮坝水库那时,是大不相同了。大概是保养得好,他脸上添了不少肉,去年老是鸡冠样耸起的头发,现在已梳理得服服帖帖,举止也很有气派。他显然不想在低矮的茅屋里多呆,抬头扫了蒋学谦一眼。蒋黑脸忙一揿电筒,朝丁根元淡淡一笑,说:“何主任还要去其他人家,得空再来。”

一行人退出屋去,阿妈说着客气话,送他们到门口。

慧芸心中的疑团,随着这拨人离去,愈发大了。何羽和蒋黑脸领着人来家头问这些话,是关心农民的生活呢,还是走个过尝做个样子?或是……

阿妈和弟弟回进屋来,慧芸忍不住问:“蒋黑脸他们,是哪天来卡多寨的?”

“何羽是今天才来的。”弟弟说蒋黑脸和那两个干部,来四五天了。”

“他们一来,寨上就传开了话。”阿妈补充说,“人心也不安定了。”

“传些啥话?”慧芸转脸望着阿妈。

“说收谷子的时候,满寨子还得统一收,统一分。”爹叹了一口气说。

什么?这不是要把传耕坚持了一年的责任制种田,全掀翻嘛!慧芸急忙问:“这是他们开会讲的?”

“也跟开会讲差不多。”弟弟走近两步,在板凳上坐下来,摸出两张叶子烟,撕开裹起来,按在烟杆脑壳上,划燃火柴啪达啪达哩巴着,皱起眉头说:“跟在何羽身后那个不戴帽儿的俊小伙子,叫沈平。听说是个农学院毕业生,在岩寨当了几年支部书记,今年夏天刚调到公社,任副书记。满寨子传说,他是来接郝老虎那一角的。”

“人倒是个和气人。”阿妈在弟弟再次划燃一根火柴时,发表自己的看法,“到了寨上,还帮缺劳力的人家干活。”

“是嘛,他帮华婆娘家干过活。”弟弟似乎嫌阿妈多嘴,盯了阿妈一眼,接着说,“有些话,就是华婆娘传出来的。”

“蒋黑脸也说了不少1一直没讲话的两个妹妹,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道。

“只怕这是头一着棋,往后还有第二着、第三着。”爹不知啥时已经抓了一把篾刀在手里,索拉索拉地划着篾片,头也不抬地说,“那么,三多大队人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弟弟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粗声大气吼道:“已经讲了嘛,要纠偏1

“你听听,你听听,慧芸,”阿妈侧转脸来,对慧芸吁了一口气:“真是这样,那传耕还脱得了爪爪?你们的婚事,只怕……”

慧芸的腰陡地挺直了。她终于明白过来,为啥家里人听到她谈婚事那么冷淡,为啥他们用那种复杂的目光盯着她。他们是听到好些于传耕不利的风声了呀。

她一下子对家里人都谅解了。此时此刻,她早把回家来的目的忘了,只是想着,传耕还蒙在鼓里,还不晓得这些风声,她得赶紧、赶紧回去告诉他。

慧芸坐不住了,呼地一下站起身来,用歉然的目光扫视着爹妈,急急地说:“我、我得回去,赶紧回嘎多寨去。”

不待家人有啥表示,慧芸好似逃遁般地跑出了屋,冲进朦胧的月色里。

是心头焦急,还是为传耕忧心,慧芸只顾着踢踢踏踏地往回跑,以致弟弟在身后连连叫了好几声,她也没听见。直到弟弟追到跟前,堵住了去路,慧芸才醒过神来,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了。

是呵,传耕遇到事儿决不会是这样的。年初,他被押去游街、关进黑屋子,都不曾慌神,她这会儿慌个啥呢?他那么大的风险都担过,眼下点点流言蜚语能奈何他吗?

慧芸收住了脚,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弟弟,心头思忖着慧明为啥来追她。

月色清朗,田坝、谷地里,飘浮着一缕如纱似雾的夜气,草丛山野间的小虫子,叽叽喳喳地鸣响成一片。早谷的稻番味,那么浓烈地弥漫在秋夜的空气中。

“姐,我送你回嘎多寨。”慧明喘过气来,憋了半天,只讷讷地说了这么一句。

慧芸愣怔地瞅了慧明一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慧明说的话么?她很难忘记,自从慧明的劳力超过她,挣的工分比她多之后,在家里,弟弟总傲慢地仰着脸,从不正眼看看慧芸。特别是当他也说了一户人家,而那个矮小粗实、相貌丑陋的姑娘又公开扬言,慧明的老姑娘姐姐不嫁出去,她决不过门之后,慧芸和弟弟的关系更冷下来了。到了婉芳和李婶来付钱给阿妈,慧芸心头象爬过条虫子样的难受,而弟弟却露出股不耐烦的神色,他们姐弟间的情分便彻底断了。她很少再想起这个身强力壮的弟弟,很少牵念他。尽管她就在嘎多寨,也晓得她离家之后,妈急着要替弟弟接亲,已把那四百几十块钱都花光了,但是,临到要结婚了,弟弟却没把那个对象娶进门,她也懒得去打听、去探问。这会儿,慧明追出来,主动要送她回嘎多寨,是他想改善同姐姐之间的关系,还是另有什么话要说?

慧芸垂下了脑壳,顺着嘎多和卡多之间的砂石马车道,默然向前走去。慧明紧随在姐姐身旁,象是她的保镖。

道旁沟渠里,流水在咕噜噜轻响着。早谷成熟得七八成了,晚米也饱了浆,水田里不需太多的水,田缺都扒开了,沟渠里日夜都有汩汩的流水在淌。

前面不远,就能看到嘎多寨上的灯火。慧芸稍侧过身子,说道:“慧明,没得几步路,又有大月亮,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慧明固执地朝前走着,沉默了片刻才说:“姐,我想同你摆一下。”

“说嘛1

“有件事,你听说了吗?”

“啥事?”

“就是拐卖你的婉芳和李婶,那两个黑心烂肠的臭女人,被抓起来之后,又跑掉了。”

“跑了?”

“抓起来的当天夜间,她俩就偷跑了。这事好些人都晓得,你没听说吗?”

“跑了?”慧芸简直不能相信,咋个会让婉芳和李婶跑了呢?这么重要的消息,她竟没有听说,连传耕也没跟她提起过,这是咋个回事呢?她只以为,婉芳和李婶既犯了贩卖人口罪,早由政府法办了;不惩治她们,也早该押回婉芳嫁去的地方,劳动改造了。却不料,她俩都跑掉了。慧芸感到深深的失望。

“我原先说定的那个婆娘,也听说了这件事。”慧明显然不晓得姐姐的心思,停顿了一会儿,自顾往下说,“她收了我三百块钱礼金,忽然又放出风来,说你这件事没个了结,她还是不过门。我追上门去,她干脆翻了脸,把三百块钱扔给我,还冷言冷语说,她不想用骗来的钱成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端午节。”

“你们就此散了?”

“散得好。这一散,倒把我的脑壳散清醒了。”慧明有点激动,“姐,说去说来,说穿了不就是一句话,我们家穷嘛!人一穷,尽受窝囊气。经历了这回事,我算是认准了,传耕哥硬起腰干干的事,真正对我们的心思。怕的是,这秋来收庄稼,上头又拿绳索索来拴我们手脚呀。”

慧明一不说话,沟渠里的流水声就象支幽婉的乐曲般,又铮铮淙淙响起来,把这寂静的山野衬托得愈加寂静。

慧芸放慢了步子,象要重新认识似地转脸望着弟弟,声调低柔得象是自言自语:“老百姓的手脚就那么好拴么?”

“是呀!哪个人不拥护传耕兴的办法呢?不说劳力强的人家了,单讲我们家,两个小妹长大了,传耕又喊人来帮助老弱病残家干活,我们今年的田土也比哪年都种得好。爹的脚虽辦了,可他手上有功夫,会竹蔑活路,前些时,寨上差不多家家都来请他编箩筐、编背篼、编囤箩。来拿编好的竹器时,哪家不丟下个三块五块的。”慧明今晚上的谈兴特别浓,滔滔不绝的,“照此下去,我家屋头也会慢慢好起来。”

清朗朗的月色里,嘎多寨的泥墙茅屋已近在眼前了。说话间,姐弟俩踏上了寨子里铺出来的青岗石级路。

慧芸邀道:“去传耕家坐一坐吧。”

“要得?”慧明一口答应。

慧芸看得出,弟弟今天是借送她的由头,向她表示歉意、表示和好的。她嘴里虽没说啥,但慧明向她一掏心里话,她就原谅他了,往日对他的怨恨不满,都烟消云散了。慧明说得对,都是一个“穷”字把他家整成这样的。她对弟弟产生了一种感情,想让传耕跟他摆一摆,让他明白更多的理。

进了传耕家屋头,传耕和传耘兄妹俩都不在。堂屋里,老爹和伯妈各坐在一条板凳上,看到慧芸的弟弟进屋来,两位老人赶紧起来让座,老爹去掏出几片叶子烟,伯妈用白瓷茶杯倒来一小杯清茶。慧芸这时才发现,挨壁还坐着两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寨上的康文达小夫妇俩。那纤小伶俐的顺瑛,挺着个大肚子,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昏暗的灯光。蕙芸心头奇怪,前几天,听传耕说,康文达被外寨的人请去烧砖了。才出去没得几天,他咋又回来了呢?

慧芸征询地望着老爹:“传耕呢?”

“还没回来。”老爹烟灰色的胡须动了动,闷声闷气地说:“今晚他去察看关口山湾湾里的几块田,听人说那九十挑田的谷都勾头了,要不了一场,就能挞1

“传耕哥操碎了心,只怕到头来没好报。”康文达的婆娘嘴一撅,抱屈地说。

慧芸关切地问:“咋个啦?”

“你还没听说嘛,”康文达抓起桌角上的白瓷茶杯,喝了一口水,紧皱着眉头说,“上头已经放出风来了,说是种的时候,允许各家各户种,收的时候,还得合起来收,决不许单干到底。我在邻近公社的窑子上烧砖瓦,就是听到这个消息,闭了窑,赶紧跑回来的。噢,对了,听说公社、县里,都有干部在你们卡多寨,当真的吗?”

慧明点点脑壳:“真的。我们寨上也是,流言传得纷纷扬扬,说啥的都有。”

“这不是把我们农民当猴儿耍嘛!”康文达婆娘又忿忿地发起牢骚来。

“顺瑛,你怀着娃娃,少惹气来生。”伯妈细声细气地劝慰道,“要不,二天娃娃的气性也大哩1

“就是要生下个气性大的娃娃将来专替农民争口气。”顺瑛领会伯妈的好意,半真半假地说。

“景老爹,”康文达一点也没说笑话的情绪,仍皱着眉头说,“你听听,你听听,眼看谷子该收割了,上头干部又下来了。你刚才还不信呢,这下该信了吧。”

景气闲手中那根三四尺长的烟杆,被烟油浸得乌闪闪发光,他没答话,只顾埋着头巴达巴达咂着叶子烟。烟雾一团团一缕缕的,从他嘴里吐出来,在他脑壳顶上缭绕着。一股令人沉闷的气氛,也象叶子烟雾般,弥漫在景家堂屋里,

再没人说话了,哪个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一阵脚步声响,众人刚抬起头来,院坝里便传来了传耘脆脆的嗓音:

“我哥回来了。不是我吹呀,山野田坝里,清凉的空气中那股子谷香味,不喝酒的人也会醉。我谙事好些年了,哪年有象今年这样的好收成哟1

话音未落,传耘冲进堂屋来。她一眼看到慧明这个陌生人,伸了伸舌头,圆鼓鼓的脸蛋上露出股俏皮的神情,将双手抱着的一只大葵花盘,朝康文达夫妇面前一送,说:“来,尝尝新葵花籽儿,饱实得很!”

康文达伸手过来,在大葵花盘儿上轻轻一抹,熟透了的葵花籽扑落落掉下一片。他抓了几颗,扔进嘴里嚼着,说:“传耘,你倒提醒我了,不让私自收谷子,还不让收葵花吗?明天我到包谷土里,先把葵花收回家再说。”

“偏你的消息最灵通。”传耕进屋来了。他跨进门檻,半转过身子,蹲身卸卞背篼,笑着揶揄康文达:“手脚也最利索。”

康文达眼尖,一眼瞅准了传耕背回来满满一背篼葵花盘儿,笑道:“我手脚利索,刚在嘴上说。你呢,都把葵花盘收回家了。”

“这是自留地上的!”传耘解释道。“我白天就收下了,晾在篱笆边,哥顺路帮我背回家来。”

传耕站直身子,转过脸来。慧芸瞅着他,心里不知是股啥滋味。那张脸映着昏黄的灯光,显得瘦多了。真是不可思议,三多大队的生产搞好了,传耕却瘦了。近一年来,他哪天不在奔忙,哪天不在为三多大队千多口人、几百户人家的事操劳啊!到头来,还要说他这么干是错的,要纠偏,要整他。想到这些,慧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直想落下来。

传耕伸出手,在平平短短的头发上搔了搔,坐在小方桌边的板凳上,说:“讲讲罢,听到些啥风声了。”

“你当真不知?”康文达疑惑地问。

“你是说那些传言吗?”传耕从背篼里抓过一只葵花盘,轻轻一抹,葵花籽落在桌面上扑笃笃直响。

“就是这传言搅得人心烦嘛。”康文达瞥了身旁的顺瑛一眼。

顺瑛说:“传耕哥,你莫怪我们眼光短浅,眼看到手的肥砣砣肉,又要让人夺去,我们心头慌。”

“要说传言嘛,从三多大队早春开始兴新章程,责任到户种田土,就没断过。每回去公社、区上、县里开会,各级干部中,当面对我说危险的也大有人在。危险个啥,是多产了粮食危险?笑话1传耕十分坦然地说着,把抹光了葵花籽儿的盘盘往桌下一扔,又抓过一个来继续抹着。“心头把着一杆秤,两个字:不怕!说到底,无非是冲撞了条条框框。”

“可你听慧芸家弟说说嘛,蹲点的工作组又下来了。”康文达激动了,为了引起传耕的重视,把巴掌敲击的脆响。

慧芸紧跟着补充:“是那个戴副眼镜子的何羽带头。”

传耕的目光移到牛高马大的慧明身上。慧明点着头说:“何羽是今天刚到的。蒋学谦和沈平,还有县里办公室那个艾振兴,到了四五天了。”

传耕眉头一耸,额头上推出一排皱纹。这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岁月的风霜在他那张黧黑红润的脸上留下了多深的痕迹。他的脸色沉郁下来,陷入了沉思。

堂屋里沉寂了。景气闲和伯妈望着传耕。慧芸和传耘眼巴巴地盯着传耕。康文达和顺瑛在等着他拿主意。头一次来景家的慧明也大瞪着一对眼睛,观察着这个在他心目中很了不起的姐夫哥。

这好象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自从年初传耕领头闹事,惹出一大场风波以后,三多大队的寨邻乡亲们一遇到重要点的事情,都要来向传耕讨主意,等着他表态。这不是他脑壳上有顶大队长的乌纱帽,也不是他用啥手段建立起来的威望,更不是他通过笼络人、讨好人得来的,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轮到传耕也皱着眉头不吭气,那就说明,事情当真是棘手了。

“你不要拉拉扯扯嘛,我会走!”

“那就快,快呀1

院坝外头,响起了两个熟悉的嗓音。除了丁慧明,屋里的人都分辨得出,这是快要成家的全大良和费瑞娟。

“传耕,”全大良一个箭步跃进堂屋来,劈头就拉开嗓门喊:“有这个事吗?说各家收来的谷子,最终得堆在一起,象往年那样统分。”

传耕不露声色地问:“你听哪个讲的?”

“瑞娟……”

全大良的话音未落,费瑞娟走进屋来,接上话头说:“是我爹讲的。他说,这是他根据几十年来的经验,判断出来的。传耕,你听说了吗?”

传耕摆摆脑壳,双手停止了抹葵花籽儿,搓了搓染乌了的巴掌,声气凝重地说:“庄稼刚种出个样子来,三多寨子的面貌还没啥改变,可以说,贫困,仍旧象个隐藏的鬼影,在每家每户的茅屋檐下打转转,有人又想出新花样来划框框定条条了。你们说,我们该咋个办?”

“传耕哥,我们听你的。”康文达在膝盖上重重地一拍:“你咋个说,我们咋个办。”

全大良挥舞着一对拳头,更吼得凶:“只要你传耕喊声挞谷子,天皇老子派出的工作组来干涉,我也不理1

传耕的眉头舒展开了,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原先的要求就不高,只是想给满寨人有碗饱饭吃。这会儿,遍坡满坝的庄稼告诉我们,饭是有了。可有人要来夺我们手中的碗,我们能依吗?俗话说,石看纹理山看脉,人看志气树看材。连找碗饱饭吃的志气都要被人吓退,还算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活起不是冤枉嘛!”

“好啊,传耕,有你这句话,我全大良就敢骑虎揪龙,啥也不怕1

费瑞娟斜了全大良一眼,忧心地说:“只怕事儿有些搅呢。传耕,我听爹说,你给支部递了入党申请书。”

传耕并不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你晓得么,争取入党的人,啥都要听党的。”费瑞娟蹙起眉头,“由不得个人生二心,这是爹说的。”

“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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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就是了嘛。”费瑞娟踩着了理,又瞥了全大良一眼,“要是党让你统一收粮食,统一分粮食,你就不能违背。不能象年初那样领头顶撞上级,违背上级指示。”

屋里一片静寂,原先晓得和不晓得传耕递了申请的人,都眼睁睁盯着传耕。

传耕淡淡一笑,以肯定的语气说:“党的话我当然不折不扣要听。不过,党是为人民服务的,老百姓饭也吃不饱,当党员的不惭愧吗?你们放心吧。”

全大良脸上荡开了笑纹:“听到了吗,瑞娟,我说传耕不会被你爹那些紧箍咒箍怕的,你不信!这会儿信了吧。”

费瑞娟瞪他一眼,撅着嘴说:“反正,我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全大良还想说什么,寨路上响起一片狗咬声,自远而近,直响到院坝前来了。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望出去,几支手电筒的光在传耕家院坝里晃动着。

“哪个?”传耘跳起来,跑到台阶上问。

“景传耕,景传耕,快,快出来1蒋黑脸的声气,惊风火扯地响到台阶前来,“县革委何主任找你。”

慧芸心里一惊,何羽、蒋学谦他们的脚倒是快,刚才还在卡多寨上,一眨眼又跑到嘎多寨来了。这伙人,想干啥呢?她想用眼色提醒一下传耕,传耕已经应声出了堂屋,迎到台阶前去了。

“找我什么事?”

“抓鸦片贩子。”院坝里的薄暗中,费正明粗大的嗓门不避嫌疑地嚷着,“传耕,这坏蛆的筋筋脉脉,都被我按住了。我已向公社沈主任、县革委何主任汇报了,他们批准我们抓。你点上两个人,我们赶紧走。”

堂屋里外的人,都被这横插出来的事儿闹得面面相觑。嘎多寨上、三多大队,哪里来的鸦片贩子呢?慧芸更是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传耕已在那儿布置了:

“阿全,康文达,你们俩随我走一趟吧。”

飘悠悠的云朵,伴着皎洁的月亮,移到尖耸耸的峰巅后面去了。峡谷里黝黑黝黑的一片,几步开外就看不很分明芭茅草笼笼里,一丛丛一簇簇的茨藜、荆棘根脚,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声渐轻渐弱,终于感觉疲倦般不叫了。风吹得紧起来,树林子上空盘桓着一片嗡嘤嗡嘤的低啸声。

鸦片贩子会是哪个呢?持一根木棒棒的传耕隐在大松树后面,费劲地猜测着。

大半年来,三多大队,出现了一些新情况,忙完了承包的那几块田土,多数人家时间宽裕了。有跑出去揽木工、石匠活做的;有赶点流流场,做点小生意的;有专门去四乡八寨打听高产耐旱耐涝良种的;也有人计划着收了谷子,小季多栽油菜籽,明春好增加收入的。这在传耕看来,都很正常。农民也是人哪,当他们确信吃饭的事儿有了保障,也想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莫非电视机就该是住在城头的人看吗?莫非砖瓦大房间只配给城里人住吗?那才荒唐哩。可万万想不到,竟然有人去钻歪门邪道赚钱!这是传耕忽略了的,他简直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他实在太忙了,谁叫他被大伙儿选作大队长呢!从划分田土开始,棘手的难题就一个一个推到他跟前来了。

首先是划田定产。哪个不愿意自己包的是好田好土?哪个又不想把自家承包的产量街下压个呈十斤、,五十斤?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寨子中心紧挨沟渠边的那一片旱涝保收的水田,看划给谁家;看新当选的干部如何运用自己的权力。

在众目睽睽之下,传耕经受了一场考验。他第一个承包了离寨子最远、别人都怕沾手的田土,又把产量定得稍稍偏高于人们平时的估产。这样一来,那些想伸手拣便宜的人也不好意思启齿了。讲公道的人一多,本来扯不完皮的事情,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决。

接着春耕大忙、打田栽秧季节来了。更多的麻烦事儿一齐冒了出来:东家的犁铧裂了口,西家没得棕绳;这家撒下的谷种烂了秧,那家的水田被大雨冲来的细沙壅了……传耕简直忙得没空做自家的活路。他要解决这些难题,还要派人帮助丁根元家、华婆娘家这类老弱病残、孤寡五保户赶栽赶插。秧子栽下去了,洋芋还没收上来那一阵,各家各户都在嚷嚷,小季的麦子收上来,先得管肚皮,顾不上交公余粮了。他又带着这些呼声去公社找郝老虎,去区上、县里反映,争取上级领导的支持。洋芋、麦子收了上来,该歇口气了吧。哪有这么安闲,包谷土出了虫子,要买药水;好些承包了瘦土的农户来请他帮忙买尿素,传耕家的门槛差一点被人踩烂了……

真是看人挑担不费力。过去,看着那些“甩手干部”,好多人眼红,都以为当干部清闲。传耕自己当上了干部,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才晓得要当个让社员吃饱饭、过上安心日子的千部多么不容易!

就是这样,传耕还是有没想得周全的地方。看,就有人钻空子做起鸦片买卖来了。这还了得!

幸亏费正明大伯在悄悄地帮着传耕堵漏洞,及时发现了这个犯罪勾当。

就凭这,传耕从深心里感激他。是的,群众大会上,大伙儿把费大伯选下去了,他不当大队长了。他满可以和瑞娟两个种好承包的田土,过安心日子。可他到底是老土改根子、老党员啊!传耕忘不了,在县委书记常爽和公社书记郝老虎离去时,曾召开了三多大队党员会,传耕作为大队长列席了这次会议。就在这次会上,费正明当选大队支部书记,明确了党支部要支持传耕的工作。从那个时候起,多少排难解纷的事,费正明不声不响地替他做了。划分责任田土时,党员们纷纷主动承包贫瘠的田土,支持他闯过了第一关。这使传耕受到了深刻的教育,看到了榜样的巨大力量。在往后的一系列工作中,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在扶持着他前进。传耕觉得自己的视野开阔了,不管前面的道路还有多少曲折困难,一个宏伟的目标在吸引着他去攀登、奋斗。两个月前,他找费正明谈了一次心,激动地递上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

随后,新提升的公社副书记沈平,找他谈了一次话,说得也够坦率:“传耕,你是晓得的,我一向佩脤你身上那股闯劲、那股勇气,从心眼里巴望你进步的更快。你要求入党,这很好!党的大门始终是为先进分子敞开着的。不过,我听说你的个性很强,去年顶撞过县里的领导?……当然,我刚来,不太了解详细情况。入了党,要注意,不能犯自由主义。我们欢迎你进步,你也要准备接受考验。我们还要征求一下群众的意见……”

现在,在自己眼皮底下冒出个鸦片贩子,群众会怎么说呢?传耕为自已的失职感到难过了。

“传耕,你猜得出吗,要抓哪个?”

传耕的思绪被全大良打断了。他答不上来。

“依我猜啊,”全大良打了个呵欠,对传耕咬着耳朵,“抓的怕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

“你看嘛,只抓一个人,要来这么多人吗?”全大良有板有眼地分析给传耕听:“我、康文达、你三个人,加上蒋黑脸、沈平,县上的何羽、艾振兴,还有费老爹,足足的八个人哩!说少点也有两个人。”

传耕默默地点一点头,心头更象被茅草撩着似的烦躁,要是有几个人,那就更糟糕。嘎多寨咋尽出这样的败类呢。

全大良又说:“我倒是猜出了个眉目。”

“你猜哪个?”

不等全大良回答,前头的沈平低低地传话过来:“不要讲话,听着,有脚步声。”

全大良身子一闪,避到另一棵大树后面去了。传耕凝神屏息地朝前头望去。

这是离嘎多寨一里半路的山垭口。在嘎多寨上生活的人都晓得,翻过这个垭口,顺着弯弯曲曲、绕坡过涧的小路,走五六十里就到邻县广宁区地界。那一带到处都是高山陡坡,地势险恶透了,比月光县屏源区更荒僻、更闭塞。去过那儿的人回来讲,广宁的好些地方还没形成寨子,多半是山腰住一家,山脊住一家,坡脚又是一家,一个生产队绵延三四十里,喊开会都得支付工分。最典型的莫过于这种情况了,两户人家住在挨邻的两座山头上,相距不过几十丈,鸡啼狗咬都听得见。但要交往串门,却得下坡拐大弯,盘山过河,最后还得往上爬。真正应了一句古话: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特殊的地势,也造成了一些特殊的情形。据说住在广宁区深山里的农户,就有偷偷摸摸做鸦片生意的。看来,今晚要抓的家伙,必定和那里的人有勾搭。费正明让大伙儿埋伏在这个垭口两旁,十有八九是盯住了他们的行踪。

沈平传话过来说有脚步声,传耕半天没有听到,直到山垭口那边飘来几声压低了嗓门的小调,传耕才断定确是有人来了。

三月里来菜花黄,

农哥老二下田庄,

看到前头俊姑娘,

误把田庄当锦床,

浪呀浪呀浪……

一听这醉醮醮的小调声,传耕眼前就浮现出一张脸来,那白净的脸庞惹得好些姑娘心迷眼花。这不是嘎多寨上出了名的“漂流客”邹启春嘛。思忖着,邹启春又换了词儿,放开他那圆润悦耳的嗓门唱起来:

昨夜等郎尽不来,

烧了许多冤枉柴,

子鸡纯汤都干了,

油煎豆腐起青苔。

哎哟哟,你个……

一首充满诙谐俏皮情调的民歌,在他嘴里唱出来,全变味了。传耕舔了一下嘴唇,心里说,这个龟儿,整天喝醉了酒寻花问柳,莫非又缠到鸦片案子里去了?不待传耕想个明白,山垭口上传来了喝斥声;“闭上嘴,憨包,离寨子只有几步路了。”

听到这低低的喝斥,传耕脑壳里的血液直涌,这不是打倒“四人帮”后下了台的景仁清嘛!怪不得,这家伙老往外头跑,居然把拖欠集体的款项还了一大半。他是趁着大伙儿不注意,在伸手捞大钱呀!

“嗨呀,景仁清,你怕个啥呀!三多大队的人早都搂着婆娘入梦罗!还会想到……”

邹启春的话未及说完,四五支电筒光差不多同时射了过去。景仁清和邹启春顿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地来回打了两个转,正要分头向垭口和茅草笼笼里蹿去的时候,埋伏在大松树后的人,从四面跑了出来,堵住了这两个家伙的退路。

“不许动!”沈平威严地吼了一声,顺手举起了木棒:“再动不客气了。”

景仁清和邹启春垂着双手,半歪着脑壳,在众人面前站定了。

何羽走到沈平前面,手里的电筒朝景仁清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一遍。只见他空着双手,啥也没拿,衣袋、裤袋也不见鼓胀,神色平静又透出惊异。何羽转过脸,电筒照着了邹启春。

“好啊,是你1沈平重重地一推邹启春,夺下他肩上的人造革黑挎包,嘲讽道“你本事真不小啊1

借着电筒的光,邹启春看清了沈平,顿时变了脸色,恐惧地惨叫声:“啊!”

沈平利索地拉开人造革挎包的拉链,露出了两瓶油褐色的鸦片,厉声问:“这是什么?”

邹启春把脑壳歪了一歪,说:“药……”

“什么药?”

“治肚皮痛的,听说,也治胃气痛……”

“你哄鬼去吧1蒋学谦拿手中的钢枪抵了邹启春一下,“你以为我们没见过?”

“老实说,这鸦片哪儿来的?”费正明粗大的嗓门喝道。

“广宁街上买的。”

“买来干啥?”何羽一晃电筒,紧接着问。

“卖呀,卖了好赚钱1邹启春一仰脸,直率地答,露出股破罐子破摔的神情。

“这是违法犯罪的事,你晓得吗?”费正明教训道。

邹启春乜斜了费正明一眼:“我没得办法呀,我要用钱,要饱肚皮,要过日子呀1

“胡闹!”沈平气得脸色泛青,“我问你,你是咋个从石场跑掉的?”

“脚生在自己身上,想咋个跑就咋个跑。”

“二流子!”沈平忍不住斥骂道。

“三流子也得吃饭。”

沈平正想让他晓得点厉害,何羽把手一摆,众人的脸又都转向景仁清。何羽放缓了点口气问:“你呢,你带着鸦片吗?”

四五支电筒光又在景仁清的身上扫来描去。景仁清坦然地一抬双手:“没得。”

“那你咋和他走在一起?”

“我是去广宁街上赶场,听说那里的棕特别便宜,想买点拿进城去卖。”景仁清平平静静地答着,神情镇定而又自然,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竟无一丝惶恐。“城里人不是喜欢做沙发嘛,那玩艺儿赚钱得很。”

一直没说话的艾振兴追问:“你买的棕呢?”他的声音象个孩子,脆生生的。

“真不巧,广宁那一带正忙着收包谷,没人剥棕出来卖。”景仁清淡淡一笑,“我也没法。回来路上碰到邹启春,我们就一路回来了。”

何羽没词儿再问了。费正明仍不放松:“你晓得邹启春包包里有鸦片吗?”

景仁清扬起了两道祖浓的眉毛,惊讶地说:“我哪里敢拉开他的包包看呢1

邹启春在一旁嘿嘿地笑出声来。

景传耕从一开始发现景仁清身上啥也没有,就觉得奇怪。他让别人讯问,自己亮起电筒在周围团转细细地寻找,只片刻工夫,就在草笼笼里找到一只帆布包,一提,沉甸甸的,解开一看,全是红色的陈土。他举到景仁清面前,厉声问:“这是啥?”

“呃……”景仁清眼皮一翻,哑了。

全大良狠狠骂道:“好奸猾的家伙1

邹启春又嘻嘻地笑起来了:“景仁清,我的‘主任兼支书’,我是讲义气的,你把责任朝我头上推,我都照挨不误,一口也没咬你!只怪你把帆布包包仍得太近了点,也怪传耕心细了点……”

“快走1蒋家谦伸出巴掌一推邹启春。

“不能小看这件事情!”回去的路上,何羽郑重其事地对费正明说对景仁清这么个‘四人帮’的爪牙,要开大会批!”

费正明连连点头:“要得,要得1

批斗贩卖鸦片犯景仁清大会,第三天召开了。

震耳的哨子是公社副书记沈平吹的。他先通知了扎多、卡多寨,晚饭前,又在嘎多寨吹响了哨子,一面吹一面喊:“曜曜——开大会罗!吃过晚饭就开,早开早结束!曜嚯——开大会罗!在大祠堂里开,吃过晚饭家家户户都来人哪1

沈平的嗓音清亮圆润,随着哨音传得老远。嘎多寨上家家户户都听到了。

自从划开了责任田土,这样的会开得很少了。天刚擦黑,大祠堂会议室里就有了灯光,有了娃崽们追逐嬉耍的喧嚷声。

传耕到的时候,大祠堂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了。年轻小伙们六七个人围成一堆,用一盏马灯照亮,吵吵嚷嚷地摔着牌。那几棵大柱子周围,照旧是老汉们占的地方,他们姿势不同倚靠在大柱子上,抽着长长的叶子烟杆,把一团团一簇簇浓烈呛人的烟雾,向寨邻乡亲们脑壳上空吐去。

“哥,开会是整那个浪子邹启春么?”生了七个姑娘的于老善同于老古坐在一根柱子旁,悠闲地吐着烟雾,半闭着眼睛问。

于老古瓮声瓮气的嗓门一下子盖过了阵降喧哗:“浪子,浪子后头还有人!一尊大菩萨,景仁清!”

“这龟儿子贼胆硬是大!人家都拿汗水换钱,他敢去碰王法。”于老善发表起自己的议论来,“该整,该整1

于老古“巴达巴达”抽着烟,、跟着道:“这种人,嘴巴甜如蜜,肚皮一包蛆。眨眨眼睛,一个歪主意就出来了。他能象我们这样安分吗?看看,自己撞进去不算,他还要害人,拖上个邹启春……”

“你也莫怜惜这个浪子。不给他点苈害尝尝,他不会晓得鸡爪辣角是辣的。”于老善一点也不同情邹启春,斜眼瞟着于老古,“仗着他脸子漂亮,尽干缺德事。前几天,险些闹出风流事来,听说了吗?”

“我忙都忙不贏,哪里听得到闲话。”

“嘻嘻,”于老善未说先笑了,“亏他干得出来。喝醉了酒,借酒醉去打华婆娘家的门,华婆娘吓得直发抖。幸好公社那个沈书记,把浪子逮起来了……”

“真该拿蔑条抽,抽出血来才好!”

老哥俩一人一杆烟,云天雾地的你一言我一语,倚着大柱子发着与己无关的议论。他们的说话声,融进祠堂内嘈杂的声音里,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可他俩的每一句话,都传进坐在不远的传耕耳朵里了。

传耕不动声色地寻思着。乡间村寨上的会议内容,总保不住秘密,还没开会,大概满大队的人都晓得会上将开些啥了。也许所有的人,都和整天只晓得勤扒苦做的于老古兄弟俩一样,认为这会议和自己没啥利害关系,到会只是来凑一份热闹,看看被批判人的丑相,愤慨地吼几声罢!多半是这样的。

可传耕不这样想,他总觉得有点儿蹊跷。倒不是何羽、沈平他们没找他商童,他才起这个疑心。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晓得自己不是党员,不让他过问的事,他从不多问。他只是奇怪:这次何羽下来得那么突然,事先没跟大队打招呼,他就来了。他来干啥呢,专为抓鸦片贩子、开批斗会来的?再有,沈乎、艾振兴、蒋学谦三个,到了卡多寨四五天了,也不跟大队通个气。他们下来干啥?光是为侦破贩卖鸦片的案子?怕不是那么简单!抓景仁清之前,三多大队不是传遍了纷纷扬扬的流言嘛!

传耕心头存着个谜!

不过他没跟人讲,只是默默地在那里观察,默默地在那里思考。他怕和人一讲,传开去了,人心会更加浮动,有啥好处呢。

祠堂中央陡然间亮堂起来。传耕抬头望去,公社沈平副书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盏大马灯,灯罩擦得亮晃晃的,映得出人脸。他把大马灯搁在一张三抽桌左侧,双手按在桌面上,便笑吟吟地开始讲话了:“寨邻乡亲们,开大会了。在正式开会之前,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沈,叫沈平,沈阳的沈,平平常常的平,沈平。在公社工作,为全公社的老百姓服务……”

马灯光影里,何羽的眼镜片子朝前闪了一下,露出他气色很好的脸来,插话说:“沈平同志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沈副书记。”

“说那些干啥。”沈平谦虚地回过头,似带几分腼腆般低低地咕哝了一句,继而又转过脸来,保持原姿势,继续说:“我下乡来,住在卡多寨上。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三多大队搞了所谓责任种田,社员群众有些什么想法。哪晓得,事情刚起头,就发现有人搞邪门歪道,发现有人仗着自己有一技之长,出外揽工做。更严重的,发现景仁清和邹启春两个在做鸦片买卖。这是犯罪哪!寨邻乡亲们,不开个大会不得了……”

沈平真会讲话,不愧被提为副书记。他那副样子也真有风度,真潇洒。看嘛,他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脸庞丰润红亮,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上身穿件雪白的确良长袖衬衣,衬衣下摆塞在有两条精神缝儿的灰条裤里面,一条窄窄的牛皮胃,铜扣扣映着马灯光灼灼发亮。听说他是省农学院石桥分院的毕业生,分到月光县委工作,他不愿坐办公室,主动要求到基层去,干得很有成绩。这才是个新干部的样儿呢!

沈平讲话时,他身后板凳上坐着的何羽、艾振兴、费正明三个人都严肃地望着会场,脸色格外庄重。

不过,也许是沈平清亮圆润的嗓音里夹杂着些普通话,也许是他说话的声气太平稳,大祠堂里自始至终都象蜂子飞过般,“嗡嗡嗡”的说话声不断。直到沈平宣布把两个贩卖鸦片的汉子押到桌前来时,那营营扰扰、不绝于耳的声音才低弱下去。

景仁清和邹启春,一先一后,在蒋黑脸的喝斥声中,垂着双肩,勾镯脑壳,小心翼翼地走到马灯前头站定了。对他俩既没捆绑,也缉吊打,光是关起来审问了两天。毕竟不是前几年了,一整人就搞体罚。

邹启春刚在桌前站定,就仰起脸来朝大伙儿龇牙咧嘴地憨笑。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逗得一些小伙和娃崽也嘻嘻地笑出声来。

“严肃点!”沈平蹙起眉头瞪了邹启春一眼,“邹启春,你给大家说说,你都干了些啥!”

“我嘛,”邹启春双手背在屁股上,岔开左肩膀一耸一耸地说,“倒卖鸦片嘛!还没得卖出去,就给你们抓了。”

人堆里又响起了笑声。

传耕真为他难过。看,好端端一个小伙子,脸貌多俊,也不是没劳力。就是前几年耐不住山野的荒寂,撒个谎说出去做“甩手副业”,赚钱交给队里评工分,景仁清批准了他的要求,一出去,就学坏了。听说他吃喝嫖赌啥都来得,就是不肯下田土干活,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浪子”。三多大队搞联产责任制时,他游荡在外,传耕约起全大良、康文达几个要好的伙伴给他下种,薅草,壅肥,精心管理,这些天都快要收割了,划归他的田土是哪几块,他怕还不晓得吧。唉,也难怪,他十五岁那年爹害病死了,他妈带着个小妹妹改嫁,他不愿跟着去受后爹的气,独自在卡多寨守着破茅屋过日子,从那以后就没人管他了。瞧他现在这副样子,哪知道点人间的羞耻啊!

“我警告你,邹启春,在这儿不要耍你那套浪子脾气!”沈平的语气里带着点恼意,“你给大家交代,为啥要倒卖鸦片?”

“那玩艺儿能赚钱嘛,一转手,嗨,轻轻巧巧二三百块钱就进了腰包1邹启春挤眉弄眼地说,举起双手耍猴儿似地比划着,“这比顶烈日、冒风寒,光脚板踩在泥田里干活强多了1

沈平陡地一声喝:“喊你挖思想根子!”

“噢,噢,”邹启春搔搔头皮,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如梦初醒般翻了翻眼皮,背书似地道:“实在的,实在的呀,我是想学好,是想回卡多寨来干活路的呀!外头有啥好混的,这些年我算是尝够了。哪晓得,回到寨上来一看,嗨,田土划开了,要我一个人去种田薅土,和尚守孤庙啊!我不干。我葚欢闹热,喜欢满寨人团在一起干活路,说说笑笑的,一混就得一天……”

“你这是想混工分!”于老古不满地大喝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头。

于老善附和道:“你混小子还想占大伙的便宜1

“他还说得象那么回事哩!”角落里,不知哪个咕噜了一句。

“嘿嘿,不管你们咋个说,”邹启春嬉皮笑脸地说,“我反正是在挖思想根子,是真实思想!让我一个人苦挣,我不干!我情愿去做生意,去赚点快手钱1

沈平象是松了口气,问道:“你这些话,是真是假?”

“全是肺腑之言哪!沈书记,在你真神面前,我敢烧假香吗?”邹启春连忙点头哈腰地表白着。

大祠堂里,来开会的男女老幼嘁嘁喳喳、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这龟儿,全是在演戏!”

“真象他说的,这人倒有救啦1

“信他才是憨包哩。他这人,会有句真心话?”

“哄鬼去吧,反正我们不信1

沈平把手一挥,对邹启春道:“行嘛,你先退下去。等景仁清坦白了,一块儿处理!”

坐在三抽桌旁边的蒋黑脸站起来,不客气地推了邹启春一把:“走!放老实点。”

邹启春斜了蒋黑脸一眼,一摇一晃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出了大祠堂。

景传耕的眉头蹙了起来,手托着下巴,警觉地盯着会场中央。对邹启春这番清算,既没批判他违法乱纪,又不教育他改过自新,却让他挖那些思想根子,算个啥名堂呢?

下面该轮到批判景仁清了,三多大队人都晓得这人的奸猾。待邹启春走出了祠堂,会场上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成百双眼睛转过来静悄悄地盯着他:“景仁清,”沈平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出了景仁清的名字,疾言厉色地道:“你是‘四人帮’的爪牙,旧债还没有跟你清箅,你倒又犯下新罪了。我问你,你为啥要贩卖鸦片?”

景仁清勾着腰,谦恭地仰起络腮胡子脸,朝会场上望了一眼,好象不明白人们为啥要批判他似的,疑讶地反问一声:“噫,不是兴自由了嘛1

“啥兴自由,你讲明白点!”沈平的手往地上一指,命令道。

“田土划归私人了,让各家各户自己去种,不是允许自由单干了吗?我种好了划归屋头的田土,保证交足公粮,不会错吧?”景仁清振振有词地说,“那我为啥不可以自己去做点生意、赚几个钱呢1

沈平责问道:“就因为这,你出去贩卖鸦片了吗?”

“是啊!我想赚点钱……”

“放你的屁!”沈平不客气地怒斥道,“你倒还有理呢。赚钱,算你有劳力,是不是?”

“是啊,种好了划归我的田土,我总不能甩起双手闲逛哪!前头那些年,我贪污挪用了集体八百多块钱,实在对不起寨邻乡亲啊1景仁清诚恳地提髙了点声气,申辩说,“我欠大家的债心头不安,老想着还啊!”

“废话少讲。”沈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问你,你贩卖了几回鸦片?”

“天理良心,这是头一回!”

“头一回?”

“我敢对天盟誓!”

“那你往几回,是贩卖的啥子?”

“叶子烟,上等的兰花烟叶;桐籽,能榨油的桐籽。还有蛋啊,鸡鸭啊,深山旮旯里,这些东西便宜嘛。你们也都晓得,木耳、葷子、蘑菇,城头的人最喜欢。”景仁清扳着手指头,干脆一项一项摆起生意经来。“我脚头勤快,找来的钱,我都交给了会计,已经还了六百,还差二百。这回只怪我心贪了,碰到有人出手鸦片,就想赚它一大笔,还清了欠帐,还可以剩几文……”

“少在这儿放毒了1沈平大吼一声,讥讽道:“看来,你还很得意嘛1

“呃……呃,这……不敢,不敢……”景仁清的舌头僵了,嗫嚅地回答,眼光避到一边去。

“这个龟儿,奸猾的德性,是蛤蟆不长毛,天生的1于老古粗声道。

老古身边的于老善不住点头:“是罗,地怕荒,人怕私。这个奸客私心重,啥邪门歪道总干在人家前面。”

“怪不得有人说,不三不四的家伙赚大钱哩!看看景仁清,象耗子偷油,阴悄悄地就捞了一大笔哪1费正明坐在板発上,气呼呼地说。

这几个人带头一讲话,会场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起景仁清赚大钱的事儿来。

传耕环视着会场上津津乐道的寨邻乡亲们,心里浮起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他把目光移向三抽桌后面,只见何羽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烟雾弥漫的会场^大马灯光照着沈平直挺挺的身子,双手抱在胸前,似在仄耳倾听人们喋喋不休的交谈。待嘤嗡不息的交谈略低一些,沈平又将两条手臂撑到桌面上,对垂手站在一侧的景仁清斥责道:“跟你说,景仁清,别以为你聪明灵气会赚钱,你这是晾衣竹竿想钩星星,痴心妄想!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决不允许你这样的人挖墙脚。现在我宣布,你景仁清和邹启春的鸦片,全部没收!你和邹启春,明天起到公社去彻底交代罪行,视你们的坦白交代程度,再作出处理!蒋学谦,把这家伙带下去。”

“快滚1蒋黑脸一脚踢在景仁清屁股上。景仁清身子一歪,向前一扑,幸好身前坐着个中年汉子,伸手挡住他,才没摔倒。

景仁清退出大祠堂之后,沈平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吐了口痰,清脆地拍了四五下巴掌,示意会场上静下来。不待人们的窃窃私议声完全平息,他陡地提高了嗓门道:“寨邻乡亲们,你们都亲眼看到了,问题不少啊!这几天,我从公社来到三多大队,接触了一些群众,思考了一些问题,我在为大伙儿发愁哪。三多大队别出心裁,划分田土闹单干,结果是什么呢?我喜欢讲实话,严重的两极分化,穷的穷,富的富……”

“你怕是喝醉了酒,眼睛看花了1沈平刚讲到兴头上,冷不防人堆里窜出了一个汉子,不客气地顶撞道:“我全大良可不管你是啥书记,你乱说一气,今天不让你走出祠堂1

沈平当干部到今天,从来还没碰到过这种场面,愣怔住了。他眼睁睁地瞪了全大良半晌,才回过神来,一字一顿地说:“我这样讲,是有充分证据的嘛……”

“你把证据拿出来1全大良伸出一只粗大的巴掌,象讨债般毫不让步。

沈平话锋一转,祠堂里开会的群众就预感到事态的严重,原先没停息下来的轻声低语,顿时消失了。人人都闭紧了嘴,望着这位年轻的公社书记。会场上清风雅静。全大良跳起来一闹,眨眼之间,就使会场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67698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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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母婴育儿小说 《拔河》

作者:叶辛
现有字数:18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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