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小说 狼心

 

一个姑娘家,没结婚就和男人私通,有了孩子,害得丈夫家丢尽颜面。她们得穷追猛打,直至抓到那个男人!...



随着妈妈奔走的节奏,露出了浅浅的笑,像一朵婆婆娇花儿。



散文:狼心

作者:杨云香

社团:风恋碧潭


(上)
庄稼齐身了,绿得心慌,满目郁郁苍苍,肆意流淌。土路上遍布胶皮轱辘车辙的痕迹,坑洼不平,布鞋底嚓啦嚓啦地磕着土坷垃,溅得裤脚灰突突的,蹦出土面子,窸窸窣窣,飞进草窠。金黄的蒲公英颤抖着,还挂着露珠,星星点点湿了脚背,脚趾在布面窝里扭动,直出溜。豆叶都不顾了,张望着更远的地方,怀里三十七天大的孩子,睡得正香,翘起来的小鼻子一吸一合,随着妈妈奔走的节奏,露出了浅浅的笑,像一朵婆婆娇花儿。
这条路很长,弯曲在田野上,似一根线,扎进西发镇里,穿过正黄一、正黄二、正黄三,再往北走,临近和平窑和高家屯了,一串村子,遥相呼应。都走过了,便是更开阔的田野,田野尽头在天边,那有个热闹的大镇子,是豆叶娘家--镶黄旗镇。今儿豆叶却不能回娘家,她抱着孩子,双腿不知疲倦地轮换,气喘吁吁,涨着脸,汗水泪水糊满脸,湿了红格衬衫的领子,软塌塌地贴在脖子上。胳膊紧紧搂住孩子,小包裹毯子又潮又热。她低头瞧一眼,一串泪珠倏地落在孩子的小脸蛋上,滚到胖耳朵边,留下两道水迹,逃走了。
乡村六月,二遍地耕了,大草拔了,野地里便鲜有人影。阳光散出浓烈的味道,熏得苞米稞窜出粉嘟嘟的穗子,随风摇摆。蚊子、绿豆蝇、蚂蚱、花大姐、还有蜻蜓们嗡嗡嘤嘤,吵得空气都糊了,苞米稞的穗子们趁机张望着,纷纷涨开颗粒般的仔房,悄悄地丢出粉状媚眼,相融相亲。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泥河边湿地上,挖池子,修田埂,间瓜苗,撒鱼食。农事一茬接着一茬,躬着的脊背给太阳烤熟了,变得膀子厚腰颈圆。日头越来越烈,没有一丝风,豆叶不停地向前走,孩子在怀里昏睡了,他能感觉到妈妈狂躁的心跳。捋着这条道,要走到哪儿,豆叶自己都不知道。五节地头上有一片荒冢,突兀的地形被杂草、麻秧、谷子覆盖了,偶尔冒出一两棵歪脖子榆树,黑黢黢的枝杈间缀着几许叶子,无精打采,痩骨嶙峋的,看一眼,心惊肉跳,如一个成精的先者,张牙舞爪追在身后,索命无常。豆叶走过时,放慢了脚步,喘息着,下巴颤颤的,警觉地听身后的声音,除了野地里游荡的细碎杂响,再无纷扰。她不怕了,自己和孩子是奔死来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呢?
这片田野和西发镇隔了一个大水坑,豆叶走到坑边上了,能听到镇里隐隐的人语声、车马响鞭声、吉普喇叭声。稍一缓脚,就看见水坑里半下子泥汤,糨糊糊的。四周是铁锹挖凿的痕迹,人们盖房、垒墙、搭猪圈都到这里来取土,越挖越扩,便没个边沿了。对面是小块的自留地,规则不一,啥形状都有,横垄竖垄斜垄,歪歪扭扭地依在人家的柴垛旁,胆战心惊的样子,仿佛明早起来,又被挖走一条肋骨了。几只灰色麻鸭子,在稀泥浆里啄来啄去,扁扁嘴发出嘎嘎的叫声。听者无心,豆叶挪着脚步,想一头张进去,死吧。想耷拉下胳膊,掉了包袱,轻松点。想闭上眼睛,从头开始,什么都没发生。这一段岁月是自己找的,硬着头皮走过来了,现在不能要孩子,自己怎么办?她哽咽着,一时泪眼滂沱,站在一个巷子边上,浑身哆嗦着:我怎么能扔孩子呢,活生生的孩子!一只小白狗撅着尾巴,跳出栅栏,冲着豆叶吼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豆叶镇定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来,摸一把泪,径直朝那只狗走去,谁知狗儿后退几步,噎住了叫声,慌忙从栅栏缝隙挤回院了。
西发镇在这块岗子地开阔处,散散落落百十户房子,大多是砖瓦的。镇里一条主街道,宽敞热闹,呈S形状穿过镇子,前后都有两趟房子,住户的房门都临街,有的竖起一排木栅栏条,挡着窗子,有的干脆把窗子堵得露出一小块玻璃,留着透气。家家房门紧锁,都上工了。街面上的买卖店铺一家挨一家,剃头棚、小卖部、浆汁馆、熟肉店、音像房、驴肉馆、包子铺。街角胡同里,挤着修鞋摊、自行车摊、炸麻花大果子摊、还有卖苍蝇老鼠药的摊子,人们或守着货品叫喊,或三五成群闲聊着。馒头店最特别,塑料布支起的房架子,里面三大摞笼屉,灶里红彤彤的火炭,笼屉鼓出缕缕白色蒸汽,房子前后通透,棚顶透着蓝天,面食的清香味就自由自在地窜着,绕着整条街道转悠,正午的太阳馋得眯起眼睛,聚集的光更热烈了。豆叶木呆呆地往前走,周围充斥着男人骂俏的声音,女人就嗲嗲地应着,小孩子哭喊着,打铁炉子传出了刺耳的响声,她全然不在意了。猛一抬头,啊,西发镇公社,黄色的二节楼,门口横拉着一根粗绳子,院里干净,窗子亮堂,像一个老太太盘腿坐在那儿,温和极了。豆叶停住了,心思着,要不要进去,说说自己的困境?他们能帮我么?自己怎么说?未婚先孕,结婚六个月就生出孩子了。豆叶没进去,还是往前走,像逃跑似的加快了脚步,她怕人家追问她:“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这辈子都不想说了,后背上累累的伤痕浸了汗水,火烧火燎般地疼。
走出西发镇时,天已过午了,肚子里没食,身子有些虚脱,更糟糕的是,前边是岔路口,一条通县城,一条的远方是娘家---镶黄旗镇,豆叶茫然。找一片树荫坐下来,动动怀里的孩子,小家伙睡得黏黏糊糊,一点没觉察出环境的变化,命运岌岌可危地悬在妈妈的手臂间。豆叶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小家伙立刻强有力地吸吮起来了,眼睛仍不睁开,不看妈妈一眼。豆叶身子一抖一抖地抽泣开了,苞米叶子们哗哗嘁嘁,一阵微风掠过,刮得悲伤影影绰绰,飘散开来,花草和树叶都沾染上了,凄凉地低着头,蔫蔫的。忽然豆叶感觉身体里一股暖流涌出来了,孩子咕嘟咕嘟忙不迭地吞咽着,小脸憋得通红,“奶精儿”来了。豆叶挺起腰身,看一眼回娘家的路,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走!艰难地抱着孩子,沿着树带间毛毛道往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她又犹豫了,回家了,咋跟妈妈说呀,嫂子会笑死我的。一个姑娘家,没结婚就和男人私通,有了孩子,害得丈夫家丢尽颜面。她们得穷追猛打,直至抓到那个男人!……不行!……
太阳慢悠悠地,坦然地瞅着豆叶,圆圆的脸颊饱满、娴静,那么柔和。豆叶走它也跟着走,豆叶迟疑了,它就踌躇不前。豆叶的眼前晃动着绝望,一抹抹阴影刷地袭来,她支持不住了。她想坐在地上,再也不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起来了。怀里的孩子蠕动着,似有千斤重。迈一步,浑身忽悠一下,汗水无声地冒出来,虚飘飘,空落落,不知道这是哪里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从身边嘎油嘎油地碾过去,后车座上绑了两把笤帚,撅起来,迎风摇着。他回头好奇地瞧,豆叶闭紧嘴巴,瞪他一眼,那男人慌忙回头赶路,一着急,车轱辘拧了几个圈,叽里拐弯地远了。一会儿,过了正黄二,这个村子北边是一大片农田,地头上戳着方方正正的小房子,红油漆标着:“国字5号井”。这一路上,豆叶看见好几个这样的井房子了,这里是松花江流域重点产粮基地,一片肥沃的黑土地,攥一把泥土,直流油。
走啊,走啊,豆叶脑海里闪出了二林的影子,这个细眯眼睛、黑堂堂的车轴汉子,经常窝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缠绵流连。太阳透过粉红的窗帘,不怀好意地吹来热烘烘的气息,豆叶使劲推他,想爬起来,他就故意压着豆叶的肚子,呼噜呼噜喘气,坏笑着,怜爱地挠她痒痒,嘻嘻嘻,咯咯咯……豆叶忍不住,蜷缩了身子,勾着脖子咬他。那床鲤鱼戏水的丝绸被子鼓动着,像喝醉酒了,跳着忐忑舞蹈。直到外屋地的婆婆操起搅勺,当当地磕锅沿了,豆叶冷不丁钻出被子,该起床喂猪做饭了。有时,他会趴着,下巴磕陷进枕窝里,借着朦胧月光,久久地注视豆叶,被豆叶发现了,便嗖地缩回被子里,蒙上头,钻出一声浅浅的叹息。豆叶眨巴几下眼睛,翻过身子,沉重地喘气,她心里憋着的事哪能说呢?
豆叶抱着孩子,缓缓地向前移动,走进深色的庄稼地里。这条两米宽的土道,被来回下地干活的人们踩得平整整的,光溜溜的。这会儿被苞米秧掩住了,从远处看,隐约冒出纤巧的树尖尖。两边新换茬的白杨树有些单薄,枝条羞涩地颤动着,没能枝叶亲热、挽起手来、迎风欢笑。笑不出来的,还有豆叶,她不瞧这些树,眼神空洞洞地,前边还有路,就走吧!豆叶挺出肚子时,二林带上十几个村里人,去山东包瓦匠活了。走之前,他再三叮嘱她,别跟妈妈发脾气,让着她,她一辈子只养活了二林,大哥、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夭折了。算命的说,她手相里,只有二林一个儿子命,她就信了。父亲死时,她正当好年纪,却坚决不改嫁,守着二林度日。村里相当年纪的孩子都结婚了,只有妈妈说不急,再呆几年,呆着呆着,二林就快到三十岁了,她开始着急了。二林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拜师傅学成了瓦匠技艺,四乡五村的跑,盖房、修道、砌墙、盘炕、搭灶,样样能,叫得响。妈妈逢人就夸儿子,喜得合不拢嘴。这不,老天造化的缘分,千挑万选,就娶到豆叶了。
豆叶想着,走着,长出一口气。低头看看孩子,小家伙准是以为还躲在妈妈肚子里呢,悠来悠去,睡得逍遥自在。一抬头,又出了一片地,道路稍宽阔了些,一条横道上仍是无人影,两片地头上种了厚厚的麻秧子,叶片像五个手指样张开,密密的,重叠着,呼通呼通地摇摆,晃得夕阳耷拉了眼皮,懒洋洋地站在天边眺望。豆叶站住了,定了定神儿,她有点恍惚,还好,认准了。刚要挪脚,只听一声长长地闷叫:嗷———……豆叶一激灵,看清了,啊,隔着道,三四米远的地方,在对面麻秧子地头上,正端坐着一个大家伙,狗?狼?耳朵直愣愣竖着,眼睛贼亮,冒着蓝光,棕灰色的皮毛,奓散着,忽闪着。豆叶愣住了,浑身麻木了,呆呆地瞅着,忘了动弹。只听见哈、哈、哈地喘气声,又长又大的嘴巴裂着,一片粉红的舌头探出来,游荡着,当啷着,裸着锋利的牙……
豆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眼泪模糊了视线,涨红着脸,盯着那个大家伙,动情地说开了:你吃了我和孩子吧!我本来不想活了,今儿就是出来寻死的!这孩子不是二林的,我和二林认识前处过一个朋友,他叫明来,是解放军战士,我们是同学,相恋七年了。那次他探家,我就把自己给他了,谁知他回部队不久,四川大地震了,他随部队开拔到灾区,在抢修向秀周边公路时,被滑坡的半个山头压住了,牺牲了!得到消息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谁都没告诉,我想要这个孩子。正赶上二林急急火火地来娶我,我就嫁给他了。二林妈妈不容我,她算来算去,断定孩子是野种,就打我,天天操鸡毛掸子抽我的后背,撵我走,再不就扔了孩子,不要我了。我今天早晨被她妈妈赶出家门了,哪里都去不得了,我还是死了吧!你吃我吧!……
豆叶越说越激动,泪水横流,她不顾一切地抻着脖子说,简直在吼了。那个大家伙一开始镇定,一会儿,站起来跺着蹄子,转个磨磨儿,又盯着豆叶:嗷————一声,哈、哈、哈地喘气,龇着獠牙。嗷—————……忽然,它决绝地一转身,倏地钻进麻秧子缝隙,哗嚓嚓,哗嚓嚓.....麻秧子一水水剧烈地抖动着,遮住了红彤彤的夕阳,天边泛着金色的亮光,温暖,恬静。豆叶怀里的孩子扭动开了,小脚丫踹开了包裹被儿,哇哇地哭啊,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豆叶的手哆嗦着,撩起衣襟,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小家伙抽噎着,不出声了。四周悄悄的,偶尔,一阵微风吹动,苞米叶子、黄豆叶子、白杨树叶子们稀里哗啦地吵几声,一浪一浪,滚动着,逃远了。
豆叶实诚诚地坐在泥土上,感觉屁股底下有了温热,她伸出手无力地摸一把,身边长满小草,绿盈盈的,柔和极了,像明来的眼神,炯炯的,细心、充满爱意地看她,豆叶就低头笑。在乡村里,他们二十八岁的年纪,孩子都上学了,明来的父母去世得早,他跟爷爷长大。小时候,母亲看他穿的单薄,就给他做棉袄,家里女孩多,吵吵闹闹中,裁出了偏襟儿,明来抹一把大鼻涕,痛痛快快地穿上了那件紫色土豆花的棉袄,斜挎着帆布兜子,踢踢踏踏地跟着豆叶上学去了。初三时,他们同时住校,每次回家,明来就借一台破自行车,吱吱嘎嘎地驮着她,一路穿行在庄稼地里,高粱叶子沙沙地刮着他们,豆叶就缩着头,躲闪着,不小心碰着明来的后背了,脸立刻红透了,半天不出声,明来察觉了,故意伸过手来抓她,她羞涩地笑啊,花朵般的情意就那么微妙地扎根了。
那年秋天,明来参军了。绿色大卡车拉着他和那些战友们,轰隆隆奔跑在乡道上,豆叶沿着小道跑,不顾烟叶子呛人的味道,泪水飘荡,疯了一样跟出去很远。也是今儿这样的夕阳里,明来在大卡车上招手,她看见了,他爱她,她心里明白。怀里的小家伙吃饱了,满足地哼着,小脚丫不安分地翘起来。豆叶看着孩子,突然觉得自己好笨啊,自己一心想生下明来的孩子,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瞧瞧吧,把自己推向了这么艰难的境地。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疲惫的脸庞已经花花溜溜了。接着,踉跄地站起来,天已经暗下来了,半个月亮从云层里偷瞧着,一颗星星在眨眼睛。多日的晴朗天气,晒得小道又白又硬,豆叶下了决心了,往娘家走吧,跟他们说明一切,自己的责任自己承担。可怜的妈妈又要上火了。

那条通往镶黄旗镇的路上,一个蹒跚的影子,啪嗒啪嗒地走啊,年轻的白杨树上有一个老鸹窝,乌鸦妈妈仍在夜空里盘旋着,黑翅膀呼呼翻动着,窝里发出稚嫩的叫声:哇哇--哇哇--哇哇……豆叶走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那些孩子的呼喊声。
(下)
芦花母鸡在窗子下踱来踱去,咯咯、咯咯、咯咯地叫蛋。妈妈踮着脚来了,手里抖着一根苞米秆,轰它。它急忙奓散开脖颈的毛,扑棱膀子跑几步,回头看妈妈,没追过来,又磨蹭着回到窗下,匍匐在小土坑里打盹。小家伙也张着手臂,迎着暖融融的阳光睡觉,脚丫蹬出被子,时不常地聚敛一下,嘴角一裂,无声地笑啊,笑得豆叶伏在窗台上直打寒战。妈妈心疼豆叶,把一间小偏屋子腾空,闪出半截土炕,撒一捆谷草,上面铺上一块苇席子,炕洞里点几根苞米秆,呼呼地着,满屋子就窜出热气了。
镶黄旗镇三千多户居民多为满族,历史沿革,清代八旗之一。民风朴实厚道,好客豪爽,有极具个性的老习俗。谁家媳妇和丈夫闹不和,亲友们便齐上阵,充当说和人,轮流着做工作,成全一家,幸运连连。婆媳红脸了,更是有人大惊小怪地安排,请去吃席、遛弯唠、逛逛瞅、中间抹浆糊,混合得不可开交,直到这婆媳俩相视而笑,累得中间人脚后跟踢屁股蛋,跑鸭子了。豆叶回家的事,惹得满镇子风雨,她嫂子桂枝的嘴巴像一颗成熟了的蒲公英,左右一吧嗒,千万颗种子就飞出去了,落地发芽。几天时间,纷纷攘攘的眼神、嗑嗑和空气都发酵了。豆叶躲在小屋里不出来,豆叶妈妈却招架不住了,敲门的三叔儿、二婶儿、她大姨儿、歪嘴儿、瘸子儿和磨剪子的卡巴眼儿都来过了,想给豆叶出主意。豆叶家门前有一棵老榆树,树荫婆娑着,妈妈在树下摆了桌子和凳子,端茶倒水地忙活。乡邻们围过来了,咯咯罗罗,说着豆叶的事,阳光透过树叶子,悄悄地变得细碎起来。
豆叶家在镇子最西头,隔一条排水沟就是哈伊公路,车辆往来,穿梭不断。房后是大片黄豆田,豆荚刚刚坐胎儿,细溜溜俏灵灵的,绿得扎眼,嫩得直冒浆,拿手拨弄几下,豆叶子警觉了,纷纷竖起来,叶背面黏黏的,粘上皮肤嚓嚓响,不愿意下来,扯下来时汗毛掉了一片,像抹了红辣椒油一样,说不出来地刺痒。豆叶蹲在豆子地里默默地玩豆叶子,妈妈看她辛苦,让她走出院子散散心,她就抄了毛毛道,躲开人们,一个人来这里。这几天瘦的可不轻,好看的眼睛深深地塌进眼眶,显得鼻子更突出了。二林总是用食指刮她鼻子,说她有主意。转而,瞪起眼睛,装作嗔怪地说:“不许啥事都自己扛!你有我了,就有了大山!”豆叶不看他,转过身使劲地剁灰灰菜,灰灰菜脆脆地蹦进大铁锅里,等着熬猪食。豆叶直开腰,抹着额头,睫毛忽闪时,仍是焦虑重重。
起初,二林妈妈对豆叶挺好的,看着豆叶忙碌的身影,常常喊她过来歇歇,别累着。乡村的女孩子,哪有那么金贵的。豆叶从小就勤快,农活更是拿得起来放得下,干得有门道。就说插稻秧吧,豆叶比别人要快出十米八米远,同样的弯腰、褥苗、移步、悠身子,豆叶的动作流畅、顺眼、舒服,省时省力,浅浅的水田里似白鹤飘摇,嗖嗖地串起一串涟漪,对岸的蒲草摇摆着,马上就碰着头了。豆叶活儿好,大老爷们都赞叹。直到她身子沉了,行动笨了,胳膊腿迟缓了,婆婆才看出不顺眼,整天地掐算日子,揪起瘦瘦的脸颊,露出凄苦的神情。豆叶仍不做声,还好二林没在家,不用任何解释!村里谣言四起,她家小后窗子,常有人偷听,婆婆就拿一块厚布遮住,天气热,捂得豆叶浑身出了热痱子,天黑了,才到院子放放风。有一天,感觉豆叶要生的架势,婆婆终于憋不住了,举着鸡毛掸子要豆叶说,豆叶不出声,她气极了,浑身哆嗦,开始使劲地打豆叶的背。劳累、焦虑和惊吓,豆叶再也挺不住了,生出了这个小家伙,还早产了二十多天。月子里,这个饱经苦痛的老太太照样打、照常骂,折腾够了,一转身,烧火做饭,按时按晌给豆叶炖肉、煮汤、包饺子,养得豆叶奶水充足,孩子棒棒的。
豆叶习惯了长出一口气,仰起头,看夜空繁星点点,几片薄薄的云彩轻轻移动。有微风吹啊,脸庞湿漉漉的,泪水无声地淌,是感激?是悔恨?是心疼?她说不清,尽管天天被鸡毛掸子打,那是自己找的。前院灯火通明,那里是一个塑钢窗制造厂,工人们连夜赶工,生怕耽误了合同期限,影响经营声誉,时而传出来吱嘎、吱嘎的噪音,划破了乡村夜的宁静。再往前走,过了三米白色水泥道,蜿蜒着,直通冰棍厂。现在正是生产、销售冰棍的旺季,工人们头戴水蓝的卫生帽子,穿梭在厂房里,一会儿搅合料,一会儿插棍,一会儿封皮子,奶油的香味传出去老远。妈妈为了给豆叶降火,经常买来一水瓢冰棍,守着火辣的大太阳,豆叶就吃个痛快。冷静下来了,豆叶越想越觉得自己做得欠妥,这样走了,怎么跟二林交代?得当面跟他说清楚事情,真不过了,再回来也不迟呀。想到这里,豆叶就回屋收拾东西,妈妈在一旁看着她,半天不说话。豆叶看看母亲,坚定地说:“妈,我抱着孩子,从那些人中间走!”妈妈默默地点头,眼泪憋不住了,转身出了小屋。豆叶包好了孩子,仍是抱着,走过院子,来到母亲房内,母亲正掏出一逛白线,套在孩子脖子上,用食指肚粘了锅底黑,点在孩子鼻梁上,这叫“长命--打狗”。随手拉过来一顶特大号麦秸帽子,扣在豆叶头上,连孩子都遮住了。跟着豆叶走向大门口。
果然,围过来一群人,叽叽喳喳嚷开了。豆叶不看他们,低头护着孩子。妈妈大声说话了:“豆叶躲臊窝儿来了,现在就回家!”三姨儿和二婶儿拼了力气挤到跟前,用手指刮孩子的脸蛋,啧啧赞叹着,这孩子长得饱满,带着福相。嫂子坐在树下凳上,咔咔地嗑瓜子,冷笑着,没过来,豆叶瞅瞅她,算是打招呼了。自己结婚晚,围在妈妈身边转悠这么多年,嫂子嫉恨,说妈妈偏向,对自己没好脸色。豆叶不放在心上,只要她对妈妈好就行。
往回走,豆叶觉得轻松了。天空一望无际的蓝,一丝云彩都没有。身后的大镇子依然繁华热闹,工厂、车站、商店、街道、喇叭声,吵闹声交杂在一起,像装进瓶子里了,拧上塑料盖子,豆叶拿起来,晃一晃,整个人都浸在绿色里,听一听?远去了纷乱,远去了沉重,脑袋上金色麦秸的帽子,轻悠悠的凉爽,小家伙伏在自己肩头,香甜地吮手指,眼睛不够使了。这一路,准把孩子抱淘气了,回家不上炕了,看谁搭理他。
眼前闪现出一大片麦田,豆叶愣了,来时怎么没看见?密密的秧稞随着微风涌动,齐刷刷的麦穗子直指蓝天,籽粒晶莹、硕大、芒针锋利,一浪一浪滚动着,跑着,撒着欢儿,像脱缰的野马,四蹄蹬开,毛鬃飘然。忽而,生成一团透明的光晕了,眼神跟不上那一轮轮微黄的变幻着的光晕,空气里开始荡漾出清香,游丝般钻进鼻子。变换一下姿势,小家伙这会儿眼皮打架了,躺在手臂间沉沉地睡去。去年麦子开镰时,二林为了追求豆叶,托媒人、打电话、写情信,表决心。那天,他沿着麦子地跑来,豆叶站在树荫里矛盾着,这个人的莽撞和热情让她为难。二林站在他面前,黑红的脸颊流汗,傻笑着,一脸的诚恳:嫁给我吧,这么多年,就等着你呢!豆叶不出声,心里说道,油嘴滑舌!但感觉甜滋滋的。
一辆四轮子敞篷车奔驰而来,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喊着:“去西发镇吧,带你一段!”她们帮着豆叶爬上车坐好,四轮子车突突地跑着,豆叶心里怦怦跳,到家咋办呢?这几个女人是和平窑的村民,搭顺路车去庄稼岗,那里的烤烟房大,一天一百元工钱,她们去打工。豆叶乐了,跟她们说自己就住在庄稼岗。村里的烤烟都种在南岗子坡,土质好,日晒足,烟叶大、脉络清晰,而且,味道十足。一茬茬掰掉叶子,新叶子又长出来,能持续一夏天。村里光烤烟房就三座,土炮楼一样,高高摇摇,身上都有三五个通风口,像机枪把子戳出来的,黑洞洞,阴森森。走近它们,门口上烟叶的女人们一群两伙,花头巾闪烁,打情骂俏,张家长李家短,大姑娘小媳妇,大伯子小叔子,柴禾垛土豆窖,高粱地里偷着跑,五花八门的乡野嗑儿,在这里流传。最近,又添了豆叶和二林的韵事,都快被人讲成一本书了。
豆叶抱着孩子回来了,一进栅栏门,婆婆正拎着葫芦瓢喂猪,看见豆叶愣住了,葫芦瓢骨碌碌滚落地上,不知趣的大白猪,撅起嘴巴,啊啊啊,冲着老太太叫唤。豆叶快步走到婆婆跟前,抬起脸来说道:“妈妈,我想来想去,又回来了。知道你不要我和孩子,也得等二林回来,办了离婚手续,我立马抱孩子走,不惹您生气了。”老太太脸涨红着,手抖着,眼睛盯着豆叶怀里的孩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小手张着,正裂嘴笑呢。便压低声音,狠狠地说:“还不把孩子放炕上去?要吃饭了!”说着,弯腰捡起葫芦瓢,自顾自地进屋了,大白猪没趣地勾回嘴巴,伸向猪槽子,呜呜地闷在泔水里吐气泡。
豆叶没有找闲的时候,洗洗涮涮,喂猪喂鸭子,里屋外屋忙活。小家伙啃着手指,翘起小腿儿,咿呀咿呀哼着,躺在炕上东张西望,豆叶擦玻璃时就隔着玻璃逗他,他叽叽嘎嘎地笑出声了,婆婆听见了,就伸长脖子,往屋里瞧。快到七月了,南坡自留地上的小毛葱熟了,豆叶抢着去挖,抖落掉葱头上的泥土,用蛇皮袋子一趟趟背回来,摊在院子里晾晒。老太太就自觉地抱起孩子,忘了烦恼,亲得咂咂响。南坡上的泥土肥沃,收了小毛葱,还能栽一茬白菜。豆叶把几块菜池子侍弄得规整利索,从秧苗圃里匀来白菜苗,只有两片叶,嫩生生,柔弱弱。豆叶就在菜池子旁边挖出蓄水坑,拎了洋铁桶,走过蒲草沼泽,跨越坝埂子,大河水绵延天边,哗哗流淌,她开始拎水,趔趔趄趄,一趟,两趟……蓄水坑要满了,豆叶盘算着,再拎一趟水就开始褥苗。她来来回回地走动,红格子短袖衫在河边晃动,红得分外妖娆。引起了注意,它心急火燎地朝豆叶奔来,庞大的黄色身躯踩得蒲叶们一簇簇陷进污泥里,啪嚓啪嚓地嘣起泥浆四散。晚霞热烈地燃烧着,晃得豆叶有点睁不开眼睛,那对锋利的青灰色牛角,呈抱拢之势,正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豆叶扎过来。豆叶发现时,离自己只有两米远了。好一个豆叶,冲着老牛扔出去洋铁桶,正打在一边牛角上,叮啷啷……撒腿就跑,老牛穷追不舍,豆叶拼了命一样大喊大叫,跳上坝埂子,老牛也撵过来了。只见它剑拔弩张地勾着头,牛角对着豆叶,哞————一声沉闷地吼叫,惊天动地,使出全身力气,连拱带挑,扑通一声,豆叶掉进大河了。
坡上干活的人们呼叫着,飞快地聚过来,老牛仍站在河边,失望地哞——哞——……一会儿就溜溜达达地走了。两个年轻人纵身跳到河里,捞出了豆叶,她被水呛昏了,右胳膊上划破三寸长的口子,汩汩流着鲜血。人们送豆叶去了村里医务所,劳累、焦虑和惊吓,豆叶再也没了力气,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睡着了。豆叶做梦了,梦里轻快地飞呀,飞呀,再也没了苦闷和担心,她笑了。瘦瘦的脸颊上,眼窝深陷,像蒲草沼泽地,汪了泥水,要流出来了。豆叶要抬起手擦,一双小手正在抓她的脸,咿呀咿呀地哼着,一溜哈喇子滴在脸上了。豆叶猛地睁开眼睛,啊,二林正笑嘻嘻地抱着孩子,站在她床前,小家伙不老实,蹬啊,踢呀,抓呀,怎么都挣脱不开大手。一霎那的喜悦,豆叶脸红了,她没想到在这时候看见二林。继而,想着以后的事情还没完,她的心咯噔一下,神情也黯淡了。挣扎着爬起来,左右瞅瞅,发现自己还在医务所呢,就要回家。二林拦住她,说她昏睡两天了,妈妈吓坏了,正在家熬汤呢,别急呀,打完这个点滴再回家!
月儿弯弯挂中天,看不清树叶了,二林拽着豆叶,游走在田野里。咔咔咔,咔咔咔……苞米拔节了,掩住了豆叶的心跳声。二林伏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明来跟我说了,他变成一只大灰狼看见你和孩子了!”啊?豆叶惊呼着,往后跳了一步。颤抖着,喘息地说:“你怎么知道的?”二林就一板一眼地说:“死丫头,我和明来是铁哥们!明来牺牲后,我怕你丢丑,就强行娶了你。前不久,明来托梦给我了,他的心和我的心一样,我们都爱你!”
乌鸦搂着孩子们睡着了,夜色清爽,温暖。
【编者按】全文采用顺叙和倒叙相互交叉的方式,讲述了命运多舛的豆叶,坎坷的情感历程:曾经深爱的男人明来因打仗而光荣牺牲,未婚怀孕的豆叶遇见二林,本来一桩令人欢喜的婚事,却因豆叶孩子出生而改变。原本喜欢豆叶的婆婆掐算着孩子出生日期不对,从而知道孩子不是她家二林的,因而故意刁难豆叶。无奈之下,豆叶抱着孩子回到娘家,路上遇见了一只大灰狼,心生死念的豆叶对着大灰狼一阵诉苦,最后大灰狼放了她。回到娘家的豆叶,思虑再三还是回到婆家,婆婆深受感动。谁知,豆叶惨遭老牛袭击,掉进大河,被人救起,醒来后,二林温柔善解人意的一番言语,令豆叶惊讶不已,此时一股股温暖和感动流豆叶入体内。小说语言干脆凝练,带有玄幻色彩,写作手法独特,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增加文章的渲染力,人物形象刻画的细致生动,突出那个年代,人们一些封建落后的思想,容易扼杀女性的人生和生命。二林对豆叶的这份深挚的情感,升华了爱情真谛,突出二林是个血性,有情有义,有担当,有责任心的汉子;勤劳能干、心灵手巧、善良、贤惠的豆叶,身上散发着母性和女性的伟大!结尾点题,散发着人间伟大的爱,温情而又耐人寻味的文字,寓意深刻的故事,力荐共赏,感恩赐稿!【编辑:蓝色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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