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末 文章分享:煎饼果子

 

“老师要夹薄脆还是油条啊?薄脆啊,好咧,老师会吃啊,煎饼果子简单,里外一合就成了,面子和果子的关系最重要了,面子软,果子脆最好吃,你说是不是啊?”...

“老师要夹薄脆还是油条啊?

薄脆啊,好咧,老师会吃啊,煎饼果子简单,

里外一合就成了,面子和果子的关系最重要了,面子软,果子脆最好吃,你说是不是啊?”
楼下卖煎饼果子的老李半个月没来了,我有些担心他。

我觉得就算是要换地方,老李也该告诉我一声,毕竟我和他是有交情的。

这交情被我笑称为是“果子交情”,一切都要从老李八年前开始在我们小区门口摆摊说起,我所在的小区在老城区,是以前政府大院的一部分,这里居住着许多上了年纪的文化人,其中不少都在机关单位工作过,除此之外便是这些人的子女,年轻人一人一个样,比较不安,比较时尚。

我自己其实也属于子女一辈,但由于年龄大了,反倒是和老住户们交往多些,天气好的日子里,伴着大爷大妈晨练的步伐,我收拾下楼,来到小区门口买早点。
遇见老李的那天正巧是冬至,老天爷总会卖给老祖宗一个面子,每逢节气没有不变天的,这样令我们对于天地心怀敬畏,敬畏可以令人活得更加踏实。那天风吹人格外得冷,晨练的老人家们大都选择了休息,因此小区门口的小吃摊显得特别冷清。

老李的煎饼车不是新的,但看上去很干净,他自己一身蓝色大褂,系着白围裙,身上鼓鼓囊囊的,应该是穿着厚棉袄,远远看去给人忠厚老实的感觉,而他也确实如此。

从“老师,来一套?”到“陈老师,老样子?”只用了半年,这半年里他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他为人低调和善,与周围摊贩关系处得好,看见我们小区保安没吃早饭,他就会招呼人家来一套免费的。

保安小刘吃他的免费煎饼最多,于是便破例允许他晚上把煎饼车停在小区里,这样一来,他可以安心地从早干到晚,一般到了早晨十点左右,油条豆浆火烧汤包的小贩就会撤去,他们给老李点点头,老李报以一个憨实的笑容,接下来就是老李一个人的时光了。
原本我也没特别关注老李,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读者》在看,心里忽然就有些莫名的感动,他看书的姿势很别致,身子斜着,双手像抱小孩子那样让杂志对着阳光,他的眼睛可能有些老花,因为他并非凑到纸上去,而是脑袋在向后梗着,倘若他手中捧的不是书,那这副样子还真有些像铁匠欣赏自己刚刚打造出的兵器。

我问他,老李呀,你也爱看《读者》啊,他说是啊,看了好些年了,煎饼果子时忙时闲的,没事就翻翻。

我于是对他的经历开始感兴趣,并非我心存歧视,诚然这些城市最底层的奉献者真实可爱,但他们中大多数没有接受过教育也是事实,这或许便是他们生活艰辛的一个原因。老李却是个例外,在得知他喜欢读书以后,我就觉得他的身体里是充满了力量的,甚至觉得小刘吃他的那些煎饼都不值一提,毕竟老李在这之中多少运用了生存智慧,他现在可以舒服地坐在小区门口,这就是智慧。
老李给我大致讲了讲他的故事,早年在田里干活,字是跟一位乡村教师学的,最早的几本书也是那个老师给的,言语中听得出他对那位乡村教师的感激之情,后来生养了一个儿子,家里有些吃紧,他便进城务工,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尝过,最风光的时候带着干活的弟兄到最好的洗浴中心包堂子,最惨淡的时候被欠了一年的血汗钱,啥也没捞回来。

后来也挺巧的,跟着合租屋的一对夫妇学会了做煎饼,老李说甭提多简单了,做四五个就彻底会了,卖一个月就是煎饼大师,说到这儿我和他都笑了起来,再往后那对夫妇回乡不干了,就把煎饼车留给了他,老李算了算成本还有平日花销,心说卖好了肯定有得赚,于是一干就是三年。

我问他孩子多大了,他抹了抹鼻子,笑着说十七了,学习不太好,自己本来想把他高中供出来,可孩子自己说不学了,也就只好随他的意思,现在家里的田是孩子在种。
我点了点头,本来想跟他说说自己的儿子,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我怕我不经意间吐露的小事在他听来会伤及自尊,这种有话不能说的感觉令我憋屈,感觉自己心里和憨厚真诚的他并没有太多隔膜,相反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但是某种来自于社会本身的距离感使我终究不能与他尽意。

他每次喊我陈老师,我则叫他老李,老李是大家叫的,我其实想叫他一声李哥,想想还是算了,他多半会尴尬,我不应令他尴尬。

老李一如既往地卖着煎饼果子,看《读者》,偶尔和我聊聊琐碎,他的日子过得很平常,我的也是,往往说不多,两个人就闷着看看周围打发时间,有次我在小刘那儿取信的时候被他看到,他忍不住问我怎么时不时就会收到信,我便如实告诉他有些是稿费,有些是审稿意见,他这才知道我是个作家,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说自己真是糊涂,都不问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听他这样讲,我心里有点堵,其实分明是我避开不提罢了。

那天,我拿稿费请老李在附近的排档吃了烤肉,喝了啤酒,老李说他不沾酒,我说不信,硬要他喝,喝了半瓶,他的眼睛就泪汪汪的,说陈老师你对我真好,你大作家,你城里人,你你你,你是大好人,大大好人,没人对我这么好……
他越说我越难过,自己也眼泪汪汪的,不知道为什么,我难得喝醉一次,醉了以后给儿子打电话,让他把家里攒的杂志拿来,能拿多少拿多少,《读者》就不用了。后来就看到儿子叫了同院的两个小伙子,提了扎好的杂志来大排档,怎么也有三百多本。

这小子跑到我面前兴奋地说,爸,终于舍得卖了啊?接着看了看老李,一脸疑惑地问我,爸,卖煎饼果子的也收废纸啊?

我有些生气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说,没有礼貌,这是你李伯,咱们把这些书送到你李伯家去。听到这儿,原本迷迷糊糊的老李仿佛瞬间酒都醒了,连忙说,这这这,这怎么行。在我的执意要求下,老李终于同意收下书,但是说什么也不要我们搬,最后我拗不过他,只好看着他把成摞的书在煎饼推车上扎好,一步步推了回去。

他无论如何都不要我们送,我猜他可能介意我们看到他的住所,也就没有坚持,但是留下了他的手机号。这一年是老李摊煎饼的第六年,我认识他的第四年。
后来几年我和老李的交情越来越深,他回家归来都会给我带些乡间特产,我除了给他杂志,偶尔也会送他些家里用不到的东西,这件事后来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与反省之中,我意识到老李给我的东西虽然土里土气,但都是他能拿出的最珍贵最真诚的礼物,而我给他的却并非是我能拿出最好的,就比如家里安了天然气灶,以前的电灶用不到了,我就洗一洗送给他,即便我从来没有施舍的意思,但看上去就是那么回事。

有时我真想和老李互换身份,我感觉那样我可能会安心许多日子,不必再为困扰着我的问题纠结,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和他说起来,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笑着说,我可用不惯你家坐着屙屎的马桶,我跟着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认识老李的第八年,我准备认真送他一件礼物。

我为此想了很久,跟妻子商量了许多次,最后决定帮他换一辆崭新的小吃车,妻子说现在有专门卖这种车子的公司,既好看又干净,我觉得这应该是帮助的性质,而并非施舍,于是说那就送这个吧。

我准备好了买小吃车的钱,心里既兴奋又忐忑,我怕这样做会让老李受惊,特别是怕他反应过度,要给我回一份大礼,如果真那样,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试着问了问老李的生日,他笑着说乡下人过什么生日咧,我说你娘把你带到这花花世界上,就值得纪念,为了咱娘,咱也要过生日啊你说是不是,他想了想,喃喃说以前还真没过过呢,都记不清了,大概是腊月吧,应该是腊月,日子就不知道了。

我盘算着一进腊月就把小吃车买给他,眼看着还有四个月就到了,老李消失了。

老李消失以后我找过他,先是不停打电话,一直都是关机,接着是问小刘,然后问别的小吃摊贩,后来日子越来越近,我就干脆满城打听,朋友们听说我在找一个摊煎饼的,都笑我嘴馋,我没有跟他们解释,我解释不清楚。

我着急找他是为了赶在腊月前把礼物买了送给他,可是一直到腊月过去了,他也没有出现,我知道他不会来了,因为过年了,我知道他肯定要回家过年的,那就只能等开春了。没想到,是我太乐观太粗心,老李消失这么久,我只猜他是回家了,却没想过他会出事。
开春的时候,我每天早起去看老李回来了没有,直到有一天,老李的煎饼车终于出现了,我兴奋地跑上前去,却发现那里没有老李,而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叼着一根烟,正斜眼看着我。

“来几个?要肠不要?”他说。

我着急了,连忙问:“老李呢,这车是老李的呀!老李呢?!”

听到我的声音,周围的小贩都看过来,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有些异样。

年轻人的痞气收敛了一些,问我道:“你认识我爹?”

“啊?哦哦,是!你爹呢?!”

“死了。”

我这才知道,老李有糖尿病,有一次他下午卖煎饼的时候碰上这一带的城管,他和他们很熟,就好像他和小刘的那种熟,可是这次他们很严肃,说上面派了任务下来,要抓几个典型,老李明白了,他们是看老李跑不动,拿他去充数的,于是老李就去了,车子被扣下,人被要求拘留一天,就是这一天,老李低血糖发作,先是休克,由于没人发现,耽误了抢救时间,后来没能撑得住,死在了三平米不到的格子里。

城管的人于心有愧,找来了老李的儿子,处理了后事,把煎饼车还给了他,原本他没想出来卖煎饼,可是年翻过去以后就感觉家里钱不够花,这才根据老李以前告诉他的,重新回到了我们小区门口。

我愣了好久,可能有十多分钟,他已经不想搭理我了,我这才慢慢地说了些我和老李的交情,最后说了我准备送老李的礼物。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那样做,我说你放心,下午我就去买,当然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别的东西,他眨了眨眼晴说,那你还是送我辆摩托车吧。

我说好。

他笑着说,来,叔,我给你摊套煎饼果子。

我说好。

面糊旋转开来,他打了两个鸡蛋,打第二个的时候笑着看了看我,那眼神是在告诉我这鸡蛋是专门为我加的,翻面,刷酱,撒上葱花和香菜,他的动作比老李大好多,看上去利索,其实有些不细致,接着他放了两根油条在中间,最后是火腿肠,叠起来,装袋,递到我面前。

我点了点头,机械地摸出三块钱放在钱盒里,我感觉我的精神是恍惚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他把钱塞回我口袋,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慢慢往回走的时候,我都没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回到家,一口咬下煎饼果子,我这才反应过来,其实哪里都没有出问题,我不过是想起了八年前的冬至,我第一次买煎饼时,老李给我说的话,他说:

“老师要夹薄脆还是油条啊?薄脆啊,好咧,老师会吃啊,煎饼果子简单,里外一合就成了,面子和果子的关系最重要了,面子软,果子脆最好吃,你说是不是啊?”

我又咬了一口煎饼果子,如同嚼蜡。

是啊,李哥,你说的是啊。
作者简介:

磨铁中文网签约作家陈文歆,作品《下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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