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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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船先后从圆拱桥下面流出去。后面的一只(觉新划的那只)不久就追上了前面的,然后两只船并排地缓缓前进。在觉新的船上的人还有觉民和枚少爷,绮霞坐在船尾。另一只船上坐的是芸、琴、淑贞、淑华和翠环;淑华坐在船头,翠环在船尾摇桨。

“你们这儿真好,我真羡慕你们,”枚少爷的苍白脸上忽然露出苦笑来,他带着渴慕地叹息道。

“这有什么值得羡慕,我们也看厌了,”觉民顺口答道,他并不了解枚少爷的心情。

“枚表弟,你高兴,随时可以来耍。你天天来,我们都欢迎,”觉新同情地说,他觉得自己更了解这个不幸的年轻人。

枚少爷摇摇头,神情沮丧地说:“爹不见得会答应。今天要不是大表哥带我来,爹也不会放我出门。”

“为什么不许你出门呢?我们倒以为你自己爱关在家里,”觉民诧异地说。

“爹也是为着我好。他说我身体弱,最好在家里多多将息。去年爹本来说过要我到你们这儿搭馆读书,后来他看见我身体不好,也就不提了,”枚少爷没精打采地解释道。

觉民听见这几句,觉得这不应该是十七岁的青年说的话,因此他不大满意。但是他也并不辩驳,却再问道:

“大舅为什么不请个医生给你看看病?”

枚少爷一时答不出来,他的脸上泛起红色,过了片刻,他才嗫嚅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病。爹说静养一两年便可以养好。”

“你已经静养了一年多了,现在应该好一点吧,”觉民故意讽刺地说。他暗中责备这个年轻人执迷不悟。

枚停了一下,才搭讪地说:“我觉得已经好了一点。”

觉新害怕觉民还要用话来窘枚少爷,连忙打岔道:“枚表弟,你来划,好不好?”

“我不会,大表哥,你划好了,”枚少爷摇摇头答道。

“那么,二弟,你来划吧,我不划了,”觉新对觉民说,他慢慢地站起来。

在另一只船上,那些少女看见觉民跟觉新交换座位,淑华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么就不划了,我正要同你比赛哪个划得快啊!”

“那很容易,你同我比赛好了,”觉民刚刚坐下来,拿起桨挑战地说。

“我不同你比,你划得跟四弟一样,就好像在充军!”淑华逃避地带笑说。

众人都笑了。

“你明明比不过我,你同我比,你只有输!”觉民故意激励淑华道。

“我不信!我就同你比比看,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一吓就可以吓倒!”淑华不服气,昂着头答道。她马上用力动起桨来,把船划到前面去了。

“好,这才像我的妹妹,”觉民拍掌称赞道。他并不想追赶她的船,慢慢地动着桨。

“二少爷,你不去追赶三小姐?”绮霞在船尾问道。

“二弟,不要追,还是慢慢地划有意思,”觉新对觉民说。

淑华划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后面船上响起了觉民的应声,但是淑华听不清楚。前面,一边是水阁,一边是峻峭的石壁,再过去便是湖心亭和曲桥的影子。“三小姐,我们把船靠在水阁那面吧,”翠环说。淑华没有答话,她在注意觉民的船。正在跟芸谈话的琴忽然顺口答应出一个“好”字。翠环把船拨到水阁跟前,靠在水阁的窗下。那一带是种荷花的地方,到夏天荷花开放的时候,从水阁里望出去,水面全是粉红色的花和绿色的荷叶。

觉民听见淑华的得意的叫唤,他忽然起了兴,向绮霞吩咐一句:“绮霞,你也用点力,我们现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劲地划起桨来。

两支桨配合得很好,两个人都高兴地划着。觉民也不注意觉新和枚少爷在讲些什么话(他们的声音很低),他满意地仰起头随意看眼前的景物。他的船很快地就流到了水阁旁边。

“二哥,你才来,我已经等了好久了,”淑华得意地嘲笑道。

“这不算,我们现在才开始比赛,”觉民带笑地摇头说。他还催促她:“你快划啊!停在这儿做什么?等一会儿输了不要怪我。”

“不行,你在赖,”淑华笑着不依道。“你停下来,我不同你比了。”

“你不比,我要同你比,我在钓台那边等你,”觉民忍住笑故意激她道。他立刻划起船走了。

“琴姐,你看二哥在欺负我!他说话不算数,你应该教训他一顿,”淑华看见觉民把船划走,没有办法,便向琴报复道。

琴红了脸,含笑分辩道:“三表妹,这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

“因为二哥只听你的话,你不教训他,哪个教训他?”淑华辩道。

“呸,”琴红着脸啐道:“你越扯越远了。等一会儿看我撕你的嘴!”

“琴姐,你真的要撕我的嘴?”淑华故意戏谑地问道。

“芸妹,你看,她年纪这样大了,还是嬉皮笑脸的。对她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教训她才好,”琴故意不理淑华,却含笑对芸说。

芸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翠环和淑贞也都笑了。

“芸表姐,你不要听她的话,你要上当的,”淑华自己也笑了,她抢先分辩道,“你看她口气好大,二哥还不敢对我说这种话。”她看见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把眼光掉向石壁那面望去,更加得意地对着琴说:“琴姐,我真的要请你教训教训我。我知道我太不懂规矩了。”

“我不配教训你,”琴故意做出气恼的样子答道。

淑华知道琴不会对她生气,便做出乞怜的样子唤琴道:“琴姐,我的亲姐姐,好姐姐,顶好顶好的姐姐……”

琴噗嗤地笑了,回过头来说一句:“喊得好亲热。”

众人也都笑了。淑华却忍住笑继续说道:“妹子不会说话,得罪了姐姐,请姐姐不要见怪,轻轻打几下。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琴小姐,你看我们三小姐说得多可怜,你饶她这回吧,”翠环在船尾带笑地替淑华求情道。

“好,这回饶了,下回定要重重处罚,”琴故意这样吩咐道。

“是,”淑华恭恭敬敬地答应着,过后却低声自语道:“这回饶了,下回当然不会罚的。”她又把众人惹笑了。

“三丫头,亏你一天到晚这样高兴,怪不得你长得胖胖的,你看四表妹倒瘦了,”琴一面责备淑华,一面想起旁边那个说话很少的淑贞,她关心地看了淑贞一眼:脸色的苍白被脂粉掩盖了,但是眼眶、脸颊和嘴唇都显得很憔悴。

芸没有注意到淑贞,她的思想集中在淑华的身上,她附和着琴说:“是呀,三表妹一天到晚这样高兴,真难得。我们有时候想多笑几声也打不起精神。不晓得三表妹有什么好办法?我真想学学。”

“有人恭维我是个乐天派,有人批评我没有一点小姐规矩,有人骂我是个冒失鬼。我自己觉得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气也气我不死,吓也吓我不倒!”淑华自负地答道。她接着便吩咐翠环:“翠环,你快划,我们要走了。”她把船往湖心拨去。翠环答应一声,也划起桨来。

“真能做到这样,倒值得人佩服。不要全是吹牛,那就糟了,”琴激励地说。

“琴姐,你不相信,你等着看吧,”淑华一面摇桨一面答道。

“三表妹,不是我当面恭维人。我觉得你这性情真值得人钦佩,我们都不及你,”芸羡慕地说,她忽然想起:要是她的蕙姐也有这种性情,一定不会得到那样悲惨的结局。于是惆怅浮上了她的心头。

“三表妹的性情的确不错,所以二表哥近来很喜欢她。不过三表妹,你为什么不好好地读点书?这真可惜。其实你应该学学二表妹,那才有出息,”琴正色地说道。

“琴姐,告诉你,我就有点懒脾气,而且害怕拘束。我又没有‘长性’。说读书,读来读去总不见读好,又不晓得要读到何年何月才有用处,自己没有耐性才又丢掉了,”淑华坦白地解释道。

“这种脾气应该改掉。像你这样的人更应该为将来着想。没有知识,单有勇气,是不好的,”琴关心地劝告道。

“可是有了知识没有勇气更不行,”淑华反驳地说。

“三表妹,人家给你说正经话,哪个在跟你开玩笑?”琴皱起眉头抱怨道。

淑华收敛了笑容,诚恳地对琴解释道:“琴姐,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我也知道自己的坏脾气。读书是应该的,不过没有人指教我,而且我们家里又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所以我总提不起兴致来。譬如说读英文,剑云一走,我也就忘记大半了。提起剑云,我也很难过,想不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连忙埋下头去。

琴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有点难过,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张瘦脸。过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又现出了微笑,她亲切地问淑华:“是不是没有人教你?”她接着说:“这是不用愁的,有二表哥在,而且我也可以帮一点忙。你为什么不早对我们说起?我们还以为你自己不爱读书,错怪着你。”

淑华抬起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道:“说真话,我实在有点懒,我自己不大爱读书。能够免掉更是求之不得,哪儿还会请教人呢?”她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这样混下去,也不好。以后真要读点书才像话。琴姐,你如果肯给我帮忙,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这才是个明白事理的人,”琴满意地称赞道。她没有注意到偎在她身边的淑贞用了怎样的羡忌、畏怯和孤寂的眼光偷偷地望着她和淑华。

“以后你就是我的先生了。你记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反悔啊!”淑华高兴地说,虽然她没有用力划桨,但这时船已靠近了钓台。觉民的船靠在钓台下面等候她们。觉民在船上唤着:“三妹,快来!”

“你在哪儿学来的这种话?不要看旧小说入迷了。我倒不会反悔,只怕你会反悔罗!”琴笑答道。

淑华没有理睬觉民的呼唤,却对琴说:“我说不定过几天就会懒下来,不过你可以提醒我。你现在是我的先生了。”

船靠近石级。觉民听见淑华的话,好奇地问道:“三妹,哪个是你的先生?”

“二表哥,我新收了一个学生,你看好不好?”琴抢着回答道。

“那么我做太老师了,”觉民高兴地说。

“呸!哪个要你来占这个便宜!”淑华对着他啐道。她又问:“二哥,你们为什么不上去?我要上去了,”她突然站起来,要跳上石级去。船向着左右两边摇晃。

“三妹,慢点,”觉新在另一只船上阻止道。

“三小姐,当心点!”翠环叫道。

“三表妹,你坐下来吧,”芸和琴齐声说道。

“不要忙,等我们先上去,”觉民说着马上站起来,一步踏上了石级。他抓着船舷,让觉新也上去,枚少爷现出站立不稳的样子,还是觉新在岸上牵着他的手让他慢慢地上岸。绮霞上来后他们便把船拴在木桩上。然后他们过去帮忙另一只船上的人上岸。淑华已经跳上了石级。觉民仍旧抓住船舷,淑华牵着芸的手,扶着芸上来。琴自己走上岸,她拉着淑贞的手把淑贞引过来,淑贞的小脚走路最不方便。翠环最后提着藤篮上岸,这时觉新和枚少爷已走了好几级石级了。

“我们也上去吧,”琴对芸说,她让芸先走,芸又在谦让。淑华忍不住在后面说道:“你们客气,让我先走吧。”她便挤到她们前面,一个人先走上去。琴和芸相对一笑,也就不再相让了,芸先走一步,琴拉着淑贞的手跟在后面。

她们走上钓台,看见觉新和枚少爷正倚着临湖的亚字栏杆谈话。她们也走过去,就站在栏杆前面,眺望景物。

顶上是槐树的枝叶投过来的阴影。阳光被枝柯遮去了。明镜似的湖水横在台下。水底现出一个静穆的天,天边装饰着浓密的树影。对岸仿佛全是繁茂的绿树,房屋和假山都隐藏在树叶丛中。

六代豪华春去也

更无消息……

从台下飘上来这熟悉的歌声。众人的眼光连忙跟随歌声追下去。

空怅望山川形胜……

他们看见觉民一个人站在湖边石级上昂头高歌。

已非畴昔……

这是淑华的声音,她跟着觉民唱起《金陵怀古》“注释1”来。觉新也接着唱下去。

于是琴也和着唱起来。芸、淑贞和枚少爷三人静静地听着。翠环和绮霞立在槐树下面低声讲话。

淑华唱完歌,大声向下面唤道:

“二哥,快上来,你一个人站在下面做什么?”

觉民掉转身子仰起头看上面。那些亲切的脸全露在亚字栏杆上,他们带着微笑在唤他,他放下他的未解决的问题(他常常沉溺在思索里,想在那里找到解决别人的问题的办法),极力保持着平静的心境,吹着口哨,沿着石级急急地走上了钓台。

“二哥,你一个人在下面做什么?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上来?”淑华看见觉民走到她身边,便逼着问道。

“做什么?我在唱歌,你不是也跟着我在唱吗?”觉民支吾地答道。

“唱歌为什么要一个人在下面唱?”淑华不肯放松地追问着。

“三妹,你又不是法官,这样不嫌麻烦。我在下面多站一会儿看看景致,”觉民笑起来辩道。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淑华道。

“三表妹,我们还是唱歌吧,”琴插嘴道。

淑华掉头看了琴一眼,对她笑了笑。

“有心事?”觉民诧异地说,他失声笑了。他暗示地说:“我不会藏着什么心事,我的事情总是有办法的。”

“你说难道我就没有办法?我不相信!”淑华自负地答道。

这样的话倒使觉民高兴,他满意地说:“就是要这样才有办法。一个人应该相信自己。不过太自负了也不行。”

“你看,二表哥跟三表妹斗嘴真有趣,”芸抿嘴笑道,她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槐树上起了悦耳的鸟声。一股风吹过,树枝把日影搅乱了,几只美丽的鸟飞起来,飞了两三匝,又飞入繁密的枝叶间歇了。

“三表妹,你听鸟都在唱歌了。我们也来唱吧,”琴再一次对淑华说。

“琴姐,你听二哥的大道理!我今天运气真好,又多一个先生了,”淑华起劲地笑起来,拉着琴的手说。

“蠢丫头,这有什么好笑!”觉民看见淑华弯着腰在笑,便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责备道。他又说:“现在我不再跟你说闲话,我要唱歌了。”

“琴姐,好,我们唱什么歌?唱岳武穆的《满江红》好不好?”淑华说。她又望着芸道:“芸表姐,你也来唱,我们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我实在不会唱,我没有学过;你们唱吧,”芸微微红了脸谦虚地说,她在家里从来就没有机会学习唱歌,并且连别人唱歌也听不到。只有在她跟着家里的人回到省城以后,她的祖母把游行度曲的瞎子唤进公馆里来唱过几次小曲。

“那么你跟着我们唱吧,你慢慢儿就会学会的,”淑华鼓励地说。她正要开口,忽然转身对觉新说:“大哥,你不唱歌?你同枚表弟讲了这么久,有多少话还讲不完?”

觉新和枚少爷两人正靠着栏杆,低声在讲话,他们就讲了这许久。觉新听见淑华唤他,连忙回过头答道:“枚表弟难得来,我陪他多讲几句话。三妹,你们唱吧,我们听就是了。”

“三表妹,让大表哥他们讲话也好,”琴接嘴说,“等我先来唱——‘怒发冲冠’……”

于是觉民和淑华齐声唱起来。后来淑贞也低声和着。充满生命的年轻的歌声在空中激荡。它不可抗拒地冲进每个人的心中,它鼓舞着他们的热诚,它煽旺了他们的渴望。它把他们(连唱歌的人都在内!)的心带着升起来,从钓台升起来,飞得高高的,飞到远的地方,梦境般的地方去。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满江红》唱完以后,他们又唱起大家熟悉的快乐的《乐郊》来。

觉新和枚少爷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谈话,两人痴痴地望着下面清澄的湖水,好像在那里就有一个他们所渴望了许久的渺茫的境界,他们的心正被歌声载到那里去。

但是歌声停止了。淑华第一个拍手笑起来,觉民、琴、芸都欢欣地笑着。翠环和绮霞两人早被歌声引到他们的身边,这时也带笑地说话了。

还是这一个现实的世界。觉新和枚少爷的梦破碎了。觉新望了望淑华的铺满了欢笑的圆圆脸,他又把眼光掉回来注视枚的没有血色的面容。他悲愤地低声说:“枚表弟,你看他们多快乐。我和你却落在同样的恶运里面。我还可以说值得。你太年轻了。你为什么也该这样任人播弄?”

“我看这多半是命。什么都有定数。爹未尝没有他的苦衷。爹虽然固执,他总是为我做儿子的着想。只怪我自己福薄。如果我不常生病,爹多半会叫我到你们府上来搭馆的,”从十七岁青年的口里吐出来这些软弱的话。他顺从地忍受着一个顽固的人的任性,把一切全推给命运,不负一点责任地轻轻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从这个被蹂躏了多年的年轻的心灵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思想,这使得自称为无抵抗主义者的觉新也略微感到不满了。本来已经谈过了的冯家的亲事这时又来刺觉新的心。并不是这个没有前途的年轻人的幸福或者恶运引起他的过分的关心,是对另一个人的怀念萦绕着他的心灵。他忽然记起一个人的话:“他一个人很可怜,请你照料照料他。”这已是一年前的声音了。说话的人的灵柩还放在那个破旧的古庙里,棺盖上堆起了厚厚的尘土。但是那温柔的,比任何琴弦所能发出的还更温柔的声音至今还在他的耳边飘荡。现在事实证明他连她的这个小小的请求也无法满足了。他眼睁睁地把她送进了棺材,现在却又被逼着看见她的弟弟去走她走过的路。“蕙,你原谅我,”他在心里默祷。眼里包了一眼眶的泪水。枚少爷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情掉泪。

“枚表弟,你是真心愿意吗?下星期就要下定了,”觉新忽然痛苦地问道。

枚少爷痴呆地望了望觉新,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似乎没有痛苦。他埋下头轻轻地答道:“既然爹要我这样,我也不想违拗他的意思。他年纪大,学问深,也许不会错。我想我的身体以后会好一点,”这些话夹杂在淑华们的歌声中显得何等无力。

觉新的勇气立刻消失了。这答话似乎是他不愿意听的,又似乎是他愿意听的。他不希望枚说这样的话,他的心在反抗。他还觉得他对不起亡故的蕙。但是听见枚的答话,他又觉得这是枚自己情愿的,他不负任何的责任,而且现在也没有援助枚的必要了。这些时候他们两人间的商谈都成了废话。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本心。枚在畏惧中还怀着希望,甚至愿意接受那个顽固的父亲给他安排下的命运。

“那也好,只要你满意,我们也放心了,”觉新放弃了希望似地低声叹道。

“也说不上满意,这不过是听天安命罢了,”枚少爷摇摇头小声答道。这并不是谦虚的口气,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他对这门亲事的确没有表示过满意。不过他还信任他的父亲。他平日偷看的闲书又给他唤起了一个神秘的渴望,这个强烈的渴望不断地引诱他。

觉新看见枚少爷的表情,他觉得他有点不了解他的这个表弟,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观念和感情支配着这个年轻人。但是看见一个年轻人孤零零地走着他过去走的那条路,似乎没有料想到将来会有比他有的更悲惨的结局,这唤起了他的同情(或者更可以说是怜悯),他鼓起勇气最后一次努力劝阻枚少爷道:

“但是你太年轻,你不应该——”

然而他的话被打断了,又是淑华在大声说:

“大哥,你们有多少话说不完?你不唱个歌?枚表弟,你也唱一个好不好?”

“我不会,三表姐,我真不会,”枚少爷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答道。他向着她走过去。

觉新断念似地嘘了一口气。他惆怅地仰起头望天。天是那么高,那么高。他呆了一下,忽然听见觉民在他的耳边温和地唤他:“大哥。”觉民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没有想,”他摇摇头,掩饰地说。

“刚才我在下面想。现在你在这儿想。我们想的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事情。不过这样想下去是没有用的。现在既然是到花园里来耍,大家就应该高兴。你看她们不是都高兴吗?”觉民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只顾自己说下去,他的声音低,除了觉新外别人都听不清楚,他的脸上现出关心的表情,这使觉新十分感动。

“但是枚表弟……”觉新痛苦地说,他的意思是:枚表弟并不高兴。

“你们一直在谈那些事情,他自然不会高兴。你等一会儿再看吧。其实他这个人有点特别,高兴不高兴都是一样,他在这儿我们就不觉得有他存在一样。譬如他的亲事,我们倒替他干着急,他自己却好像无所谓,”觉民说道。

觉新无话可说了,他皱了皱眉头,说:“我的心空虚得很。”

觉民诧异地望着他的哥哥,好像在研究觉新似的,他还未答话,淑华却过来挽住他的手含笑说:“二哥,她们喊你踢毽子去。”

“踢毽子?我不来。我口渴,我要下去吃茶,”觉民推辞道。

“又不是在这儿踢!我们也要下去,”淑华答道。她又对觉新说:“大哥,你也下去踢毽子。”

“我没有工夫踢毽子。今天请佃客,三爸、四爸两个人忙不过来,我也要出去陪一下。你们好好地陪枚表弟耍。晚上妈请消夜我一定来吃酒,”觉新匆忙地说,就先走下去了。

“二表哥,快来,”琴靠在栏杆上,左手捏住自己的辫子,扬着头微笑地在唤觉民,右手向他招着,她又侧过头去跟芸和枚讲话。

“好,我也去,”觉民对淑华说。

觉民走到琴的面前。琴正在讲话,便停止了,对他说:“二表哥,我们刚刚讲好:凡是两个人单独谈话,不管是谁,都不可以。”

天空中响起嘹亮的哨子声,几只鸽子飞过他们的头上。树叶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但是淑华还把头抬起去望天空,她自语似地说:“飞,飞……”这是无意间说出来的,她瞥见了鸽子的白翅膀。

“飞,三妹,你想飞到天空去吗?”觉民故意地问道。

“岂但天空,如果我有翅膀,我连天边也要飞去,”淑华冲口答道。

“注释1”《金陵怀古》:萨都拉(元朝的蒙古人)作的满江红词,头一句就是“六代豪华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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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众人聚在听雨轩里,安排饭桌和座位。周氏和觉新都还没有来,翠环划了船出去接周氏。

白日的光线刚刚淡尽,月亮已经升起。天井里还是相当亮。游廊上朱红漆的字栏杆前站着淑华和觉民,他们谈了一些闲话,又走进长方形的厅子里面去了。厅子里正中悬垂的煤油大挂灯燃了起来,灯光透过玻璃窗门往外四射。在屋角长条桌上还燃着两盏明角灯。

琴和芸在安放象牙筷和银制的酒杯碟子,绮霞和枚在搬椅凳,觉民连忙过去给他们帮忙。

“芸表姐,你也动手?”淑华进屋来诧异地说。她走过去抢芸手里的杯筷。

“你自己跑出去耍去了,芸表姐才动手的。我从没有见过主人袖手旁观反而让客人动手的道理!我们都是客人,”琴一面做事,一面含笑抱怨淑华道。

“二哥喊我出去的,我们就没有耍过,”淑华理直气壮地说。“况且琴姐你不算是客人,你是我们一家的。”她自己忍不住噗嗤笑了。

“呸,”琴啐了淑华一口,她又吩咐淑贞说:“四表妹,你看她总是欺负我,你还不来帮我敲她一顿。”

淑贞正帮忙琴把瓜子、杏仁放在两格的银碟子里,听见这句话便抬起头亲密地笑答道:“琴姐,让她说去,你不要理她。”

琴故意称赞淑贞道:“究竟还是四表妹乖,四表妹懂道理。三表妹,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真滑稽,难道我这么大还要人说我乖?”淑华笑道。她说得众人都笑了。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琴故意赌气说。她们已经把杯筷摆好了,她便离开桌子,向淑华走去。

淑华看见琴走过来连忙跑开。她刚刚跑过觉民身边,觉民轻轻地捏住了她的辫子,他对琴说:“琴妹,我给你捉住了。”

“二哥,你帮琴姐,我不答应,”淑华也不挣开,却带笑对觉民抗议道。

“二表哥,你放开她吧。哪个要捉她?我不过吓吓她罢了,”琴笑道。

“三妹,这几天我太‘惯使’你,你也学会斗嘴了。你看四弟嘴那样滑有什么好处?你不是也讨厌他吗?”觉民放下淑华的辫子,拉着她的一只手,半劝告、半开玩笑地说。

“啊哟,刚刚对人家好一点,就说起什么‘惯使’来了。这样爱讨便宜,真不害羞!当着这许多人给琴姐帮忙,脸皮真厚!”淑华知道她的哥哥现在喜欢她,便放纵地说,而且伸起手指在他的脸颊上划了两下。

觉民把嘴放在她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淑华点了点头。

女佣黄妈走进屋里来,问觉民道:“二少爷,现在端菜出来吗?”

“你先把冷盆端上来。菜等一阵下锅,太太、大少爷都还没有来,”觉民吩咐道。

黄妈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觉民又说一句:“黄妈,酒烫好了,也先拿出来。”黄妈又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了。

淑贞走到琴的身边,琴正在跟芸讲话,淑华在旁边听着。琴讲完一段话,看见淑华便笑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你不是怕我敲你吗?”

“二哥已经替你赔了罪,我现在饶你了,”淑华正经地说。

琴伸起手在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又气又笑地说:“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还有嘞,我替你说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淑华调皮地笑道。

“三表妹,你倒有自知之明,”琴也忍不住笑了。

“琴姐,你要明白,我刚才是在让你,是看了二哥的情面。你再说,我就不让了,”淑华继续向琴进攻,她对争辩的事情感到大的兴趣。

“好妹妹,不要再说了。就算我说不过你,好不好?”琴亲热地拉起淑华的手说。

“琴姐,你还跟我客气?现在大家在一起,正该说说笑笑,”淑华亲密地望着琴答道。“现在不说笑,将来不晓得哪天大家分散了,要说笑也没有人来听你。”淑华的声音里并没有一点感伤的调子。

琴微微皱一下眉头,她惆怅地说:“你为什么说这种话?现在大家都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淑贞坐在紫檀木圆桌旁边一把椅子上,插嘴道:“二姐在上海不晓得现在在做什么事情……”

“坐电车,看房子走路,”淑华冲口答道。

“这倒有趣味,二表姐的信写得真有意思,”芸称赞道,她的圆圆的粉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她想起了淑英从上海寄给她的信。

“他们现在会不会想到我们在这儿吃酒?”淑贞怀念地说。

“他们怎么会想得到?路隔了这么远!”淑华顺口答道,她的话残酷地打破了淑贞的梦景。

黄妈用一个篮子把四样冷盆提了进来:是凉拌蜇皮,椒麻鸡,火腿,皮蛋。淑华和觉民把它们摆到桌上去。

“二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淑贞的寂寞的心被怀念折磨着,她痛苦地低声说,她仿佛怀着一个难解的问题,希望别人给她一个答案。

众人不作声,这句软弱无力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他们脸上的微笑。连心直口快的淑华也被这个平日寡言的女孩问呆了。琴关切地注视着淑贞的瘦脸,她安慰似地低声说:“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她心里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淑华不知道琴的心思,她以为只有她才明白这件事情,她开口了:“回来?二姐决不会回来!三爸肯让她回来?不打死她,也要赶她出去。”

“三伯伯就这样狠心?”淑贞恐惧地说,她差不多要哭了。

“你不信,你看吧,”淑华生气地说,她没有注意淑贞的声音和表情。

“三表妹,你不要吓她,你看她要哭出来了,”琴怜惜地庇护着淑贞。

“不会这样!不会这样!”淑贞摇着头赌气似地说。

“做父亲不狠心的你见过几个?你想二姐为什么要走?你想蕙表姐是怎样死的?”淑华争吵似地大声说,她仿佛要把一肚皮的闷气全吐出来。

琴瞅了淑华一眼。枚少爷埋下了头。芸也红了脸。觉民走到淑华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头,温和地说:

“三妹,你不要专说这种话。将来的事情哪个晓得?二姐可以回来,三哥也可以回来。社会天天在进步。三爸——”他刚说到这两个字,忽然机警地说:“妈来了,不要再讲这种事情。”他看见翠环提着一盏风雨灯,从山石和芭蕉后面转了出来。

众人的视线全往门外看去。周氏摇晃着她那个相当胖的身体有点吃力地向石阶走来,在她后面紧紧跟着瘦长身材的张氏,张氏的脚是放过的,比周氏的脚大一点,走起路来容易些。

“三婶也来了,”淑华诧异地说。

周氏和张氏进了屋里,觉新也来了。周氏含笑地说:“我把三婶给你们请来了。”

“好得很,三舅母很少跟我们在一起耍过。不过我们不大懂规矩,三舅母不要见怪才好,”琴接口欢迎地说。

“琴姑娘,你怎么这样客气?我只怕我们长一辈的人搅在你们中间会打断你们姊妹的兴致,”张氏谦虚地笑道。

“明明是三舅母客气,三舅母反倒说我客气!三舅母肯来,我们是求之不得的,大舅母,三舅母,你们请坐吧,”琴赔笑道。

“三婶,今天是妈请客,你要多吃酒,”淑华插嘴说。

觉新吩咐绮霞道:“绮霞,你去喊黄妈把酒烫好拿来。”绮霞答应一声连忙走出去了。

“三弟妹,不要客气了,请坐下吧。芸姑娘,琴姑娘,你们也都请坐,”周氏让道。众人还谦让一番,后来才坐定了。

周氏嗑着瓜子跟张氏讲了两句话,她看见众人都现出拘束的样子,便鼓舞地说:“今天我们只算是‘扮姑姑筵’,大家不要顾什么长辈幼辈,要随便一点才好。太拘束了,反而没有意思。”

“是啊,我也觉得要随便一点才好,”张氏附和地说。她又对淑华说道:“三姑娘,你平日兴致最好,爱说爱笑,今天不要因为我同你妈在这儿就显得拘束了。其实我们也喜欢热闹的。”

“我们吃菜吧,”周氏拿起筷子向众人让道。

“大家看,还是大舅母客气,”琴抿嘴笑道。

“大哥,我还怕你不来了,你吃过饭吗?”淑华带笑问道。

“饭吃完了,我才走的。我还跟那个姓李的佃客吃了两杯酒。他们还没有散。三爸还在跟他们讲今年收租的事情。我打起妈的招牌,又说要陪枚表弟,才走出来了,”觉新红着脸兴奋地说;他回过头向门外叫了一声:“酒!”

绮霞和黄妈两人拿了酒壶进来。黄妈对翠环说:“翠大姐,你们两个斟酒。我去端菜。”翠环答应一声从黄妈的手里接过了酒壶,拿着它和绮霞一同到席前去。

周氏看见酒来,便带笑对琴说:“琴姑娘,你说得有理。现在就先罚我吃杯酒。过后我还要跟你划拳。”她把面前的酒杯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酒。众人都跟着她把酒杯放到唇边。

黄妈端了第一道菜来,就留在这里。第二道菜是张嫂端进来的。她把菜碗交给黄妈,便又出去,菜碗由黄妈端上桌子。翠环、绮霞两人拿着酒壶到各人面前去斟酒。

吃了两道菜,周氏便对琴说:“琴姑娘,现在划拳好不好?三拳两胜,三次,每次一杯酒。”

“我不敢跟大舅母划,”琴笑着推辞道:“我划得不好。”

“我不见得就比你好,我也难得划拳,”周氏说。

“琴姑娘,你不要客气了。划拳不过助兴。今天大家高高兴兴的,你也不要推辞了,”张氏在旁劝道。

“琴姐,做事要痛快,你怕吃酒,我替你吃好不好?”淑华激励道。

“好,我陪大舅母划。不过我实在不会吃酒,每次吃半怀吧,大舅母觉得怎样?”琴望着周氏说。

“也好,就依你,”周氏满意地答道。她一面又吩咐绮霞和翠环快把酒斟好。她看见两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便望着琴做了手势,然后把手放出去,一面叫道:

“五经魁首。”

琴也含笑地放出手去,她叫了一个“四喜”。众人感到兴趣地旁观着。

她们两人都划得不大好,不过琴更差些,她的声音也不响亮。划了三下,琴便输了一拳;接着再划四下她又输一拳,便望着酒杯说:“我原说不会划,现在果然输了。”

“琴姐,不要多说,快吃酒,”淑华催促道。

“第一次不算什么,我也划得不好,”周氏高兴地说。

第二次开始,周氏又胜了一拳。

“琴姐,小心点,”淑华提醒道。

“琴妹,我替你划好不好?”觉新忽然自告奋勇地说。

“不要紧,还是我自己划,”琴带笑说。她又把手放出去,划了七八下她居然胜了一拳,接着她又胜一拳。她快乐地说:“大舅母输了。”

“妈吃酒,妈输了,妈可以多吃一点,”淑华得意地说。“绮霞,给太太斟酒。”

“三女,你应该帮我才是,你怎么倒帮起你琴表姐来了?”周氏喝了半杯酒,带笑地埋怨淑华道。

“大嫂,你不晓得年轻人总是帮年轻人,”张氏带了一点感慨地说,她勉强地笑了笑。众人听见这句话,都想起远在上海的淑英来了,连淑华也呆了一下。

“琴姑娘,这一次你一定赢不了!”周氏连忙用这句话来搅动刚刚静下去的空气,她又把手放出去。琴先赢了一拳。周氏也赢一拳。但是最后还是琴得胜了。

“这是大舅母让我的,”琴笑道,她看见周氏又喝了半杯酒。

“琴姑娘的拳很不错。芸姑娘,你跟她划划看”周氏鼓动芸道。

芸正有这个意思,经周氏一说,便对着坐在她旁边的琴说:“琴姐,我们照样划三次。”

琴踌躇一下,然后笑答道:“好,不过我以后再不划了。”

“还有我呢,”觉新在一边静静地说。

“还有我,”觉民也说,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微笑。

琴诧异地看觉民一眼。他微微地点一下头。

“你也来?”淑华惊奇地说。

“我为什么不来?难道我就不能划拳?”觉民含笑地反问道。

“那么还有我,我也要跟琴姐划拳,”淑华正经地说道。

“你也要划?你几时学会的?”琴奇怪地问淑华。

“我跟你划鸡公拳,”淑华极力忍住笑答道。

“三表妹,亏你说得出。又不是三岁小孩,还划鸡公拳?”琴噗嗤地笑起来,众人都笑了。

芸揩了揩嘴,便催促琴道:“琴姐,我在等你。”

“我倒忘记了,”琴侧过头答道。

“我划不好,你不要见笑,”芸谦虚地说。

这一回她们也是划三次。第一次芸赢了。周氏马上说:“现在芸姑娘要替我报仇了。”

以后两人各胜一次,算来还是芸得到胜利。

“现在该我来了,”觉新看见琴喝了酒,便从容地说。

“不行,我不来,”琴有点着急地说。“我不是赢家,大表哥,你不要向我挑战。你跟芸妹划吧,她的拳比我划得好。”

“大表哥,你不要相信她的话,”芸连忙分辩道,“琴姐比我划得好,她刚才是让我的。”

“拳是芸姑娘划得好一点,琴姑娘也不错,”张氏插嘴说。

觉新望着芸道:“芸表妹,那么我就跟你划,我多半会输给你。”

“这才不错,大表哥真是个明白人,”琴故意称赞道。

“不行,我不会吃酒,”芸替自己辩护道。

“芸表姐,你还说不会吃酒?你脸上有一对酒窝。哪个说有酒窝的人不会吃酒,我不信!”淑华起劲地说,

“芸姑娘,等一下划吧。先吃点菜,免得菜冷了,”周氏拿起筷子劝菜道。

“好,芸表妹,先吃点菜吧,等酒烫来了,我们再来划,”觉新附和着周氏的话。

他们吃了两道菜,酒烫来了。觉新吩咐翠环、绮霞换上热酒,他便开始跟芸划拳。

觉新的声音很响亮,他把脸都挣红了。芸始终带着微笑温和地吐出她的数目。她接连赢了两次,第三次才该她喝酒。

觉新不服输,起劲地说:“这回不算,芸表妹,我们重新来过。”

“你跟琴姐划吧,我划得不好,”芸推辞道。

“你是赢家,大表哥要报仇,当然找你划。况且你酒吃得很少,输给他也不要紧,”琴在旁边怂恿道。

“大姑妈,你看他们都欺负我。你不给我帮忙?”芸撒娇地对周氏说。两个酒窝明显地在她的脸上露了出来。

“芸姑娘,你说得怪可怜的。你不要害怕。你只管多划,你吃不了酒时我代你吃,”周氏笑道。

“好,三表妹,四表妹,听见没有?我们吃不了酒时,大舅母都会替我们吃,”琴立刻对淑华姊妹说。

“啊哟,哪个说的?”周氏笑起来说。“琴姑娘,你当面扯谎。我说的是三女她们吃不了酒时请琴表姐代吃。”

“这样说,大舅母不心疼我了。我真可怜,吃不了酒也没有人肯代我吃,”琴装起乞怜的样子说。

“不要紧,二哥会代你吃,”淑华插嘴道。

“三妹,你为什么无缘无故扯到我身上来?我又没有惹到你,”觉民在对面抗议道,他给琴解了围。

“我说的是真话。琴姐吃不了酒时,你应该代她吃,”淑华故意正色地答道。她却又侧过头去对着琴暗笑地动了动眼睛。

“芸表妹,让他们去开他们的玩笑。我们还是划拳吧,”觉新对芸说。

“不过这回划完了,大表哥要认输才好,”芸天真地抿嘴笑道。

“那自然,输了哪儿有不认输的道理?”觉新爽快地说。

众人都注意地看着觉新跟芸划拳。觉新划得最起劲。结果他赢了两次。

“如何?”觉新得意地说。

芸喝了酒,她的粉脸上略略泛起一点红晕。觉民忽然站起来说:“芸表妹,现在轮到我了。”

芸连忙站起来,带笑地摇头说:“二表哥,我够了,我再不能吃酒了。”

“不要紧,你输了,妈代你吃,”淑华插嘴说。

“三女,你怎么推到我身上来了?你倒不给我帮忙?”周氏含笑地推辞道。“我看芸姑娘再吃一两杯还可以。”

“芸姑娘,我还没有跟你划过,等你跟你二表哥先划了,我也要来试一试,”张氏凑趣地说。

“不行,这样我一定要醉倒了,”芸笑着坐了下来,她有点着急,一时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那么,芸表妹,你对我独独不肯赏脸了,”觉民故意激她道。

“二表哥,这是哪儿的话?我实在不能吃了,你饶我这回吧,”芸微笑着,略带一点为难的样子恳求道。

觉民的心有点软了。这时琴出来说情道:“二表哥,你看人家在告饶了,你还忍心逼她。放过她这回吧。”

“琴姑娘真会讲话,”周氏称赞道。“做好做歹都是她。逼芸姑娘划拳的是她,现在讲情的也是她。”

“那么应该罚她吃酒,”淑华插嘴道。“二哥,你敬琴姐一杯。”

“为什么该我敬,你自己不可以敬?”觉民反驳道。

“好,琴姐,我敬你一杯,”淑华爽快地端起杯子站起来,逼着琴喝酒。

琴看见推辞不了,只得把自己的杯中酒喝去一半。淑华也喝了半杯,她为了忍住笑差一点把酒呛出来。

琴害怕别人轮流向她敬酒,便向众人提议道:“酒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样吃不大好。我们还是行令吧,再不然唱歌讲故事也好。”

“我赞成行急口令!”淑华接下去大声说。

“急口令也不错。大表哥一定又要做‘母夜叉孙二娘’了,”琴答道。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赞同,她还取笑地说:“别人总说我讲话讲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占便宜。”

周氏这样一说,便没有人表示异议了。于是各人都认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绰号,开始行起急口令来。

话愈说愈快,笑声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被罚过酒,不过其中被罚次数最多的是枚少爷和淑贞,这两个寡言怕羞的孩子。两张瘦小的脸发红,两对眼睛畏怯地望着别人。他们羡慕别人,却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处在跟别人不同的境地。

黄妈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炖鸡,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鸡很肥,佃客下午刚送来的。大家多吃一点,”周氏拿起筷子说。众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调羹放到那个大碗里去。

酒喝够了,菜吃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云。黄妈把一碗冰糖莲子羹端上桌子。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那个大碗里面。酒令已经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调羹。甜的汤解了口渴,使人们感到一阵爽快。淑华还觉得不够,觉新喝得很少,他们叫绮霞端上来两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吧?”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记不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像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更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像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住,她想着:现在却又轮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叹息道。她看见黄妈把下饭的菜端上来,便对芸说:“现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们随便吃点饭吧。”

“我不想吃了,多谢大姑妈,”芸客气地答道。

“多少吃点吧,”周氏劝道,她又对琴说:“琴姑娘,你也吃一点。”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吧,”琴客气地说。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这儿就好了,”张氏忽然自语地说。

“少个二表妹,大家也少了兴致,”琴接口说。

“其实要不是她父亲那样顽固,二女哪儿会走?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现在连二女的名字也不准人提!”张氏气恼地抱怨道。

“平心而论,三弟的确太固执。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想不到的。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学,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过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不大好,”张氏沉吟地说;“现在她在上海不晓得怎么样?我总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们过得有意思。不说别的,她连西湖也逛过了,”淑华羡慕地说。

“岂但有意思,她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有用,”琴暗示地说。她有意用这句话来激励淑华姊妹。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7004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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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外文原版小说 《秋》

作者:巴金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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