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文摘】热带雨林里的男人们

 

广州老知青、作家欧阳燕星关于农场生活的回忆。...









1969年11月,走进海南岛一年后,知识青年开始可以请假探亲回家。每个连队开始轮流排队申请。规定的回家时间本来是20天,但大部分知识青年都延期回来,为了不影响连队的生产,最后连队规定,回来几个知识青年,便重新批准几个回去。那个年代一切需要证明,单位不给你开证明你根本寸步难行。那是一个外出讨饭都要证明的年代。海南岛那个时候还是劳改犯的安置地,没有证明就根本上不了船,绝对回不去大陆。家里亲人仍在广州城的知识青年,排着队陆续回去探亲了,可是,很多干部子弟的父母还在外地干校,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们的内心都盼着等父母解放了,安排工作了,回到广州了,我们再回去探亲吧。我就是在到了海南两年多以后才重返广州探亲的。

我在连队里算一级的劳动力,又没有提出请假探亲,于是就摊上了上山伐木的队伍行列。没想到一进深山老林,就去了差不多半年。大山里的生活是封闭的,生活条件更为艰苦,劳动强度更大。伐木队里清一色的男性,山里的水源离得很远,早晨起来通常连洗脸刷牙都免了,山上连一块镜子都没有,到了下山回连队后重新见到镜子,我惊奇地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特别是眼角那儿,每边竟然有两条之多,我觉得这跟长期没有洗脸有关,我很后悔。那一年我才20岁。



上山伐木,就是大部队来开荒的前奏,我们只是先去把有用的木材都锯下来,运出去。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走进茂密的原始大森林,热带雨林的树木非常的粗壮高大,樟树黄花梨等珍贵树种应有尽有,被手臂粗的藤蔓纠葛着,遮天蔽日的,很是壮观。有一位知青作家孔捷生,就写过一本小说,专门描述一群知青走进原始森林后迷失方向的故事。而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竟然看见一副完整的跪着的牛的骨架,也不知道它是老了走不动了,还是找不到方向了,独自结束在这原始森林里,雪白的骨架竖立着,散发着孤寂和凄凉。

我们绝大部分的时间,是扛着一盘龙门大锯不停地一棵一棵地锯倒大树。有的树干很粗,两米长的龙门大锯,几乎只等于它的直径,每一次拉扯只能移动几公分。我们学会了观察地形和树的长势,先锯树要倒向的那一面,然后再到反面开锯,利用树的弯曲和重量让它尽快倒下,可以大大减轻我们的工作量,有时第二面锯一点点,树就噼里啪啦的撕裂倒下了。但是看不清楚的是藤蔓的牵扯,有时候树倒了一点,又被藤蔓拉住,树会突然从锯口断开,粗重的树干不知道向哪个方向滑动,也有树倒了一半卡在别的树上,树干同样不知道向着什么地方横扫,非常的危险。我试过最危险的一次,聚拢的半倒的五棵树都没有全倒下,最后全挂在了一棵树上,去到这最后一棵树开锯,简直就像走进地雷中间,根本不知道最后在哪个方向会有危险,只有边锯边竖起耳朵,听到树干细微的撕裂噼啪响,撒腿就跑,跑出去十几米后,六棵大树一起轰然倒下,横七竖八,真有地动山摇之势。



在大山里的日子,劳累自不必说,有时我们几个人一起肩扛一棵树干,都是手握一根木棍,撑着地面才能站直,撑着这拐杖才能缓步前移。这抬大木,你真能感到肺部压歪的感觉。大山里的日子,艰苦的劳动中,我又一次看到人性善恶的两个方面。

我们的班长,是个客家人的转业兵,农场里的所谓老工人大部分是转业兵,是当年解放海南以后就地转业的军人。另外有一部分,就是廉江电白的移民。我们那个农场,老工人大部分讲客家话,所以我在海南岛五年,没有学会海南话,倒是学会了讲客家话。这个班长个头不到一米六,平常经常来催我们起床,拉我们出去干业余劳动,但他自己十足十是个贪生怕死的偷懒家伙。比如几个人抬木头,他会叫我和一个一米八零的知青抬两头,他自己抬中间,我是一米七五的个儿,两头站直了,他在中间只好垫起脚尖来抬。当然我们也能报复他,走到不平的地方,特别是中间高的时候,我们也趁势往下一蹲,整棵树的重量就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叽里呱啦乱叫,用客家话骂我们。这些老工人都有家庭,自己会搭建一个小厨房,这小厨房有时候比他们房间还大,可以睡人。上山伐木了,这些老工人都会为自己寻找好的木材,带回去改建厨房,做家具。当然,他们还得贿赂司机帮他们拉走,司机也会委托他们找好木料,一起夹带私货,这就是贫下中农。我们接受了这些再教育,不过,我也就是找了几条非常好的锄头把木料,就是又轻又不容易断的,可以磨得很平滑的那种。



我们曾经在山里放铁笼,逮住了一只野猫,美美地吃了一顿,可能我们也是太缺乏营养了,吃完这顿丰盛的晚餐后,第二天大家一起报告,几乎所有的吃的人,夜里睡觉的时候都打了飞机,就是梦遗,梦里遗精。当伐木结束时,我们跟着最后一车木料下山。因为是最后一车,木料装得特别满,我们带着行李大包小包的坐在木料上,已经高出了美式卡车围栏很多。老旧而沉重的车体摇晃着,随着我们自铺的山道滑行,车体的弹簧板和木料之间一起发出吱吱叫声。走到拐弯的地方,突然一个猛烈一点儿的颠簸,仿佛车辆太重刹不住车,又仿佛木料绑不牢会冲出去,我们也就只有本能地抓住身下的木材。其实我们不知道,那一刻车太重轮子已经打滑,最大的危险是整辆车滑出路外掉下山去。幸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当大家都意识到躲过一劫,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漫长而艰辛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连危险似乎也并不那么可怕,所有人都喜上眉梢。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我觉得这一车疲惫而肮脏的不同年龄段的男人漂亮极了。体力的付出让他们每个人都容光焕发,脸上渗出的汗水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那纯真的笑容是那样动人,之后我再也不曾见过,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最普通的本能的苦难后的灿烂一笑,竟然使所有人全部变得异乎寻常的可爱与美丽。

----选自作者回忆录

《走出〈三家巷〉》第八章

作者简介

欧阳燕星,广州老知青,1968年广州第16中学高中毕业后,同年11月上山下乡到广东农垦海南垦区农场务农。1974年经读书回城,后在广东作家协会、广州经济开发区从事文化管理工作。已退休。

欧阳燕星是中国著名作家欧阳山的小儿子,受父亲影响,作者知青时代开始创作散文、诗歌、短篇小说,以反映华南社会风貌政治动荡及上山下乡岁月见长,具有一定的时代气息和沧桑感。作为广东作家圈的一员,他的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在广东有一定影响。



图为作者与他的孙辈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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