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夫:那年那月

 

雪夫,本名朱清明,曾任《四川文学》美术编辑,现任《百坡》文学编委、执行编辑和美术编辑。眉山市散文学会理事、眉山市东坡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获第二届三苏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另有摄影和书画作品入展省级以上展览六次并获奖...



那年那月
雪夫


有关夹江的记忆,始于二十岁,——半岁时,我离开了那座小城。

三年困难时期,长辈说叫粮食关。既然是关,就是说所有人必须经过那道口子。有些人过来了,有些人留在了关外。

生母说那时候太傻,并不知道粮食关已近尾声。两个哥哥饿得走路打趔趄,天天跑集体食堂拣剩菜剩饭。生母说我到养父母家的当天晚上,她睡隔壁,整夜在听,打定主意,一旦听我哭,就立马抱我回去。然而,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躺在陌生人怀里,一声不吭,睡得像头猪。后来,生母不止一次喃喃自语,那天晚上好奇怪啊,为什么这个娃儿就是不哭,以前天天都要闹夜。
生母起初叫孃孃。那天上午,小学二年级教室门口,养母指着身边的一个女人说,快叫孃孃,我就叫了。孃孃好像摸了摸我的脸,说些什么就走了。

知道孃孃是生母,缘于三哥到眉山。他说,记得不,上回一个孃孃,瘦瘦的,来学校看你,是你亲妈。三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上四年级。我不明白为什么会钻出一个哥哥,更不明白为什么会多出一个母亲。三哥说,你长大就明白了。我似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三哥有朋友姓辜,住下西街县委党校对面。木板平房中间有一条窄巷,巷内十步远是朋友家。三哥是怎样找到我,并带我去他朋友家,过程早已忘记。记忆中,这是三哥唯一一次到眉山。多年以后,大姐说她也来过,可我实在想不起来。
养父是木匠,养母是家庭主妇。养母年轻时候常跟养父上工地做零工。养父进过几天扫盲班,识字不到一百个。养母一字不识,却能从一大堆文字中,辨出我的名字。

在我之前,养父母抱养过一个儿子,一岁左右夭折了。偶尔,养父会在别人夸我时,说我是他的宝贝疙瘩。我相信养父是由衷的,因为幸福会从他的脸上显现出来,面色泛红,继而有些手足无措。事实的确如此,我不止一次听养父对养母说,手头再紧也要让娃儿吃饱,万一讨口要饭也比别人跑得快。我没有一次挨饿。十四岁,高一,我们是红医班,我到乡下卫生院实习,回家后,灶头的一筲箕煮红苕,我不歇气吃个精光,邻居看得目瞪口呆。

长大后,我相信我之所以没有变傻,是托了养父的福。情况是这样:五岁时,有天晌午,养父下班,见我怏兮兮地靠在门边,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背起我便跑往医院。门诊当班是实习医生,他也摸摸我的额头,拿圆珠笔划几下脚板心:急性脑膜炎,赶紧抽脊髓。养父出来交钱,碰见一个老医生,姓王,从前在这家医院做木工活认识。医生问谁病了?养父说,娃儿,脑膜炎。医生说,哪来这么多脑膜炎,我看看。短暂忙碌后,医生哼了一声:是着凉,开点药,吃了就没事。我吃药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又活蹦乱跳了。之后,养父无数次跟人提起这件事,掩不住一丝得意:那一回硬是悬,要不是碰到人家王医生,我娃儿就成傻儿了。接下来,养父总会背出几个因抽脊髓而成傻子的名字。

我一天天长大,养父母的担心越来越重。有一些硬性规定,比方说不准游泳。夏季来临,养父时常趁我放学后去岷江边逡巡。外出玩耍,去哪里要讲清楚,且不准超过时间。后来害怕的,是某一天我会不辞而别。对于他们来说,无疑这是一场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噩梦。养父对抱养之类的言语格外敏感。有一回他揍我,原因忘记了,反正是把他惹火了。先是叫我认错,我不干;再罚跪,我还是不干。当时外婆在我家,有点看不下去,就指责养父,你也太过分了,不跪就不跪,当真不是你生的呀!养父当即跟外婆翻脸,并顺手抄起一根倚在墙边的木柴棒向我打过来。我本能地抬起左手抵挡,木柴棒砍到手腕,鲜血直流。外婆和正在做饭的养母惊呆了。养父也吓住了。稍顷,他回过神,连忙找出一种叫水烛的绒绒的东西止血。我没有哭,眼睛死死地盯住养父。忽然,我看见他的脸上滚下一滴泪来。从此,养父没有再打我。

还有一次,附近有个小惯偷说我是抱养的。养父母知道后顿时变成咆哮的狮子,铁青着脸,找上门痛骂对方半天,直到那人道歉为止。事后好几天,养父仍然耿耿于怀:凭什么说我的娃儿是抱养的,老子的娃儿光明正大!

二十五岁那年,养父母已经从邻居那里得知生母找过我。我刚结婚,搬往相隔不远的职工宿舍。养父以为我要离开他,一天傍晚我做饭,他独自上楼,进厨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老泪横流。

脑子一片空白……

我长大了。
实际上,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快要忘记自己的出生之地。

那个年代,初中和高中两年制。1976年末,高二下半期,部队招小兵,年龄十五至十七岁。本来我并未想过当兵,养父听到消息,二话不说带我找班主任报名。当时高考尚未恢复,参军是时髦,也是出路,否则下乡当知青。按理说,像我这样家庭背景的孩子,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当兵。由于是招小兵,名额只有五个,据传到部队还要继续上学,竞争颇激烈,社会上不少有头有面的人家子弟是当然之选。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接兵的张排长说了一句话,他说,哪能都是当官的孩子,我们需要一名工人阶级的后代。我被一句话改变了命运。

参军时,我在籍贯一栏写的是眉山,此后一直这样填写。我确实认为我是地地道道的眉山人——父亲是木匠,母亲是主妇,城里西南一隅是三苏祠,那里是我无比景仰的人住过的地方。

直到新兵训练结束,分下连队,又过了许久,有一回给养父母写信,我说,想你们了,记得回信夹寄一张照片。信由幺舅代写,养父口述,信纸里面有一张养父母的合影照片。班长是河北人,1973年入伍的老兵。他说还有照片噢,我看看。他看着照片,又看看我,反复几次后指着照片说,你要老实交待,他们是你父母?我不假思索地说是,怎么啦?他说骗人,抱养的吧?
1981年底,我二十岁,退伍了。

其实,早在上一年,养父母便跟首长写信,要求我回家。第二年他们又写信,说年事已高身体不好,需要儿子照料。

那几年,养父在银行做木工活,人老实,言语不多,干活卖力,人缘也好。听说银行招收宣传美工,养父找到行长,说我儿子刚退伍,会写字画画,要不要?行长说好啊,办一期宣传橱窗试试。一试,行。银行方面跟民政局要人,那边手续一办,我就进来了。

最初在储蓄所上班。别人半天上班,半天休班;我半天记账扎账数钞票,半天搞宣传。

一天上午,刚上班,同事说昨天下午你休班,有个大娘找你,看样子像你母亲。不一会儿,生母来了,确如同事所言,我轻易地从她的脸上看到自己。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坐在长凳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生母说,你父亲已经去逝,去年腊月。你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你是老四;说父亲一直念叨你,临死前老是说对不起你;说几年前你哥哥姐姐到过眉山,知道你当兵了,想要你的通信地址,人家说部队保密。这一回到你住的地方问邻居,知道你当兵回来,还工作了;说我不是要找你回去,就想看一看,看看现在过得怎样。

生母说话的时候,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大概元旦后,我背着养父母去了夹江,怕他们生气。是跟老同学张涛去的。他说,这个问题很严重,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我陪你,万一不测也有个帮手。

这是一座与记忆无关的小城。城不大,房子跟眉山差不多,灰砖墙,用锅烟灰拌了水泥涂于墙面,再用石灰勾出砖缝。倒是木板房比眉山多,大多双层,带阁楼。

生母住木板房后面,解放初期买的,只有一间,后来孩子越生越多,不够住,又陆陆续续搭建两间。最大的一间一分为二,外屋成厨房,也是吃饭的地方。

姊妹五个,大姐已出嫁,有个女儿。二哥和三哥已经结婚。大妹有了男朋友。小妹待字闺中。

一大帮子人说笑逗闹,纷纷从对方脸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生母有些伤感,往往大家欢声笑语的时候,突然泪流满面。或许是高兴。

晚上,我睡生母房间。床边一架钢丝床,我躺在上面怎么也睡不着。那边,生母翻来复去,就问我话,一问一答,后来都穿衣起床,围着木炭炉摆起龙门阵。

不知不觉天亮了。
生父脸上挂着笑,在饭厅墙上。

听说生父个子不高,爱抽叶子烟,是城里有名的裁缝。

生父葬在乡下。数年后扫墓,到亲戚家小憩,再走一段不长的田间小路,便到了墓地。陪伴他的是我的祖辈。坟简朴,背靠高坎,周围的油菜花一片金黄,有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扫墓的人十来个。生母也去了。生母说老头子,四狗儿来看你了,你要保佑他。

我在墓前跪下来。

平生第一次下跪。
转眼,养父的头发全白了。

养父年轻时做木工活,推刨锯钻,强度大,体质硬朗,至今未得大病。养母的情况却不乐观,两年前查出糖尿病,身子有些消瘦。

他们每天饭后总要散步,绕半个城。不过七八年前很少散步,老想着一件事。好几次我回去,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以后万一不行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了断。我明白,他们是想落叶归根。我委托乡下的幺爸为养父母建了一座廓,也就是空墓,他们这才安静下来。

今年是养父八十大寿,想为老人祝寿,但民间有习俗,男单女双,否则不吉。看来只好等明年。而明年生母也八十岁,当然得回去一趟。

2005.10.16-19



雪夫,本名朱清明,男,1961年10月出生,15岁参军,20岁退伍。曾任《四川文学》美术编辑,现任《百坡》文学编委、执行编辑和美术编辑。眉山市散文学会理事、眉山市东坡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有诗歌、散文、文艺评论、书画、摄影、平面设计等作品若干,其中文字作品二十余万字、摄影作品近三百件。著有个人书法集。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美文》《四川文学》《百坡》《三江潮》《四川日报》《海南日报》《眉山日报》《镜像的妖娆》《中国美食地理》《咔嚓·民间影像》《四川城市金融》等报刊及选本选集。散文获第二届三苏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另有摄影和书画作品入展省级以上展览六次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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