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风情丨江岸：捞魂

有年冬天出奇的冷，黄泥湾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冷过。往年最冷的时候，村前池塘边缘结一层薄冰，娃子们拿根柴火棍就能捣碎；那年可倒好，整个池塘结满厚厚的冰，站在冰上，随便跺脚。...

有年冬天出奇的冷，黄泥湾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冷过。往年最冷的时候，村前池塘边缘结一层薄冰，娃子们拿根柴火棍就能捣碎；那年可倒好，整个池塘结满厚厚的冰，站在冰上，随便跺脚。

这样一来，娃子们可就有事干了，纷纷结伴儿到池塘滑冰去。开始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只在四周玩；一天两天三天，冰面连个裂缝都没有，他们就忘乎所以，敢滑到池塘中心去了。

冰层的断裂没有任何前兆，伴随一阵短促的咔嚓声，一块冰面破碎了，五个小娃子滚进了水里……

正是中午时分。年关逼近，家家户户都在忙年。磨豆腐，打糍粑，牵挂面，杀年猪，炸丸子，炒花生，忙得不亦乐乎。几个吓傻了的小娃子缓过神来，开始大呼小叫，但是没什么人听见。

范子良的家离池塘不远。大学放假了，他刚从城市回来。父母在厨房忙活，他插不上手，靠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母亲仿佛一个勤快的搬运工，来往穿梭于厨房与客厅之间，一趟趟送来父亲炸好的红薯丸子萝卜丸子绿豆丸子肉丸子豆腐丸子。父亲炸好一样，母亲送来一样，不厌其烦。

“好吃吗？”母亲一次次心疼地问。出去半年，儿子高了，也瘦了。

“好吃，太好吃了。”范子良一边吃，一边笑，笑容蜜一样甜。半年没吃上父亲母亲亲手做的饭菜了，真香。

正大口大口嚼着丸子，范子良清晰地听见了呼救声，他猛地放下碗，劈手拉开门，箭一般冲了出去……

母亲再度端来一碗炸好的小酥肉的时候，不见了儿子，茶几上凌乱地摆着几个碗，和几个没有来得及吃掉的丸子。

这个时候，母亲清晰地听见了新一轮的呼救声。母亲赶到的时候，范子良已经躺在池塘边上，眼睛紧紧闭着，浑身湿淋淋的。

他已经永远闭上了年轻的眼睛。

整个黄泥湾都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之中。这种悲痛，无法用语言说明。父亲傻了，母亲傻了，望着这一对曾经为儿子骄傲和欢乐的呆愣夫妻，乡亲们都傻了。

这天傍晚，阴风怒号，仿佛山川都在撕心裂肺地呜咽；雪花飘扬，仿佛天空凝结的泪花川流不息；树顶和屋顶都是一片耀眼的白，仿佛为英雄守灵。

英雄事迹已经报到村里，村里已经报到乡里……但黄泥湾有自己的祭奠方式。五位获救娃儿的家长，联合请来几位道士，为英雄超度亡灵。五个获救的娃儿披麻戴孝，在灵前跪了一排，执孝子孝女之礼。

在整个祭奠过程中，捞魂是一项重要的仪式。凡是死在水里的人，必须把他的“魂”捞出来，免得死者在阴间做水鬼，坐水牢。

这样一种隆重的仪式，被做成了一种游戏。过去水里死了人，总是一帮半大小子拿了道士用朱砂写在黄表纸上的灵符，去死者淹死的水域捞“魂”。将一扇门板放在水面上，中间点燃一盏油灯，门板两头，各系一根绳子，水域两边各站一个小子，轮流拉动绳子，让门板来回在水上漂动。其余的小子或用竹竿，或用铁锹，胡乱搅水，希冀有鱼鳖虾蟹青蛙水虫往门板上蹦，蹦上来什么就逮住什么，用灵符包了，揣在死者身上，就算大功告成。倘若在夏天，小子们会纷纷跳进水里，胡乱扑腾，什么时候玩够了，才懒洋洋起身。让水族主动地蹦到门板上，再乖乖地停留在门板上，委实有些困难。更多的时候，小子们会悄悄地从泥巴里抠出一只泥鳅，或从水草里抓住一只草虾，掐个半死，提前放在岸边某处。等这个游戏玩腻了，便会从岸边拿出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装腔作势地扑向门板，一巴掌下去之后，手臂高扬起来，声称捞到了。

这样说吧，过去在水里死了的人，他们的“魂”没有一个是从水里蹦达到门板上的。死者的亲属也不较真，不管小子们拿回什么，他们都感谢。没有人深究他们是怎么捞到的，捞到的是死的还是活的。

这回捞魂，捞的是英雄的“魂”，和任何一回都不一样了。坚决不能敷衍，一定要把他的“魂”捞上来。大人们都这样殷切地交代这些半大小子。

小子们抬着门板到了池塘边。他们先用铁锹破冰，再用竹竿把碎了的冰块往一边推，露出半间房子大小的水面。刺骨的寒风从水面卷过来，在漫天的雪花中穿行，瞬间把大家的身体冻透了。两个小子在两边拉门板，其余的小子不遗余力地搅水，可哪里有一点鱼鳖虾蟹的影儿呢？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几乎在池塘里捞了大半天，小子们都冻僵了，仍然一无所获。

傍晚时分，木匠就要封棺，必须在此之前把英雄的“魂”放进棺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都慌了神儿。

五个被救娃儿的爹到了池塘边。五个男人接力赛似的，把一瓶红薯干子酒一个一个传递着，到了谁手上，谁就灌一口。酒瓶转几圈，成了空瓶子，被最后一个男人扬手扔了出去，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哪怕把池塘搅个底朝天，也要把俺兄弟的“魂”捞上来。”男人们说着，一起跳进了齐腰深的冰水里。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12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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