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跋松风亭苏子瞻

利维专栏读子瞻题跋后记

今日胡说八道一通，写点读书笔记。东坡题跋好多书都有收录，这几日读的是明天启年间吴兴凌启康刊朱墨套印本《苏长公...

今日胡说八道一通，写点读书笔记。

东坡题跋好多书都有收录，这几日读的是明天启年间吴兴凌启康刊朱墨套印本《苏长公小品》，这套书共四卷，最后一卷集中收录了苏子瞻的各类题跋。题跋，就是写在书籍、碑帖、字画前后的文字，写在前叫题，写在后叫跋。这种文字往往不事雕琢、随兴自然，加之苏轼的性格旷达幽默，所以这些冲淡简远的文字背后，往往又多了几分调皮。

譬如有一则是东坡书《酬刘柴桑》诗后的题跋，《酬刘柴桑》是陶渊明45岁时写的的古诗：“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

陶渊明住在偏僻的居所，很少有人事应酬的琐事，有时竟忘记一年四季的轮回变化。巷子里、庭院中到处都是落叶，他这才晓得，原来当下已是深秋了。北墙下新生的冬葵长得真好，田地里的稻子也快要收割了。陶渊明这才晓得：“现在如果我不懂得及时行乐，谁又知道明年此时我是否还活在世上？赶快叫老婆带上孩子们，不要辜负这么美好的当下，一起去登高远游吧。”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这样的句子真好，可以敲响674年之后的苏子瞻，他写完那首《酬刘柴桑》诗，跟着写道：“自夏历秋，毒热七八十日不解，炮灼理极，意谓不复有清凉时。今日忽凄风微雨，遂御夹衣，顾念兹岁，屈指可尽。陶彭泽云：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此言真可为惕然也。”

从夏天到秋天，酷热了七、八十天仍不消退，整天就象火烤一样，心中本来觉着不会再有凉爽的时候了。今天忽然凄风大作，细雨洒落，我于是就穿上了夹衣，想着今年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陶渊明讲：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这话应该时刻提醒自己啊！

宋人范寥，字信中，他曾见证黄庭坚流离失所的最后时光。在范信中的回忆中，黄庭坚晚年被羁押到宜州时，州无亭驿，万寿寺的僧舍又不允许他借住，只好住在狭小的城墙戍楼上。那地方又狭窄又潮湿，宜州天气酷热难当，几乎无法住下去。有一天，外面忽然下起小雨，黄庭坚喝了点酒，有几分醉意，于是坐在胡床上，将脚伸到栏杆外面淋雨，回头对身边的范寥说：“信中，我平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快乐。”没过多久便卧病死去。

这种细节，与东坡淋雨后想到的“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不知有无异曲同工之妙。

另有一则题跋是《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心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苏轼被贬为宁远军节度服使惠州安置。十月，苏轼到达惠州，暂时居住在附近的嘉祐寺。当时，子瞻特别喜欢去松风亭附近散步，有一次走得很累，就想去亭子里休息了一会。松风亭离东坡可能还有一段距离，他仰望亭宇，周遭古树森森，他心想：“我好累啊，怎么才能快点走进亭子里去休息呢？”突然也就是这么一瞬间，他想到，干嘛非要巴望着远处的亭子，为何不能就地休息呢？苏子瞻一下子就放松了，“心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子瞻还做了个比喻，你去打仗，战事激烈，前进的话，你会死于敌手，后退的话，你会死于军法，那怎么办呢？很简单：放下、放下，直接躺下休息。

有点一语成谶的意思，七年后的1101年的夏天，苏子瞻就死了。

你会一下子联想到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这个松风阁和苏轼的松风亭当然完全不是一个地方。苏子瞻死后的第二年，黄庭坚与朋友游湖北鄂城樊山，途经松林间一座亭阁，山谷和朋友在那里过夜，那天，黄山谷忆及世事故人，一时心有所感，听松涛成韵，写下《松风阁诗帖》：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早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我很喜欢黄山谷的那几句话，松风阁的夜景很不错，入夜的时候可以从屋檐边看到天空的星斗，但夜深又突然下起大雨，走廊边、屋檐下不断作响，直到天亮还未停歇，因为遇雨不能回去，只好借宿僧榻，久旱遇雨，枯竭的山泉又流了起来，山川呈现一片妍丽的色彩。山上的和尚因为旱灾，饥饿没有粥吃，天一破晓，就看见寒溪边上的村舍飘起缕缕炊烟。苏子瞻已经死了，张耒被贬官，黄州安置，已经好久没有见他了。景物依旧，人事皆非，什么时候我能摆脱这世事的牵累，同好友们一道在这里长期玩赏呢？

这个时候的黄山谷，不是三年后被羁押到宜州时的黄山谷，当他坐在胡床上，将脚伸到栏杆外面淋雨，对人说“我平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快乐”时，那些朋友一个也不在身边，他可能和苏子瞻一样想到了陶渊明的“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当然，这话对他也真是合适。

人生何处不意外？随遇而安，自娱自乐，好坏都是自己的。世上最关心你的人、最能帮助你的人，就是你自己。告诉自己，不论遇到什么困扰，痛苦都不能丝毫减少困扰，就会舍痛苦而想别的办法。就算没有别的办法，至少也知道不必痛苦。按子瞻在那则题跋里写的那样：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