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葭集 居所的生命

 

在认识邢姐之前,我从未认真思考过人和居所的问题。我们理解很多事情,都会将它们同自己过去的经历联系起来。我们家...



在认识邢姐之前,我从未认真思考过人和居所的问题。

我们理解很多事情,都会将它们同自己过去的经历联系起来。我们家也有老宅,但远不是什么古建筑,只是普通的老房子,但因住的年月长了,屋子里面发生的故事多了,自然也就有了灵性,创造这种灵性的,并非建筑的设计有多么精巧,而是时间,还有流逝其中的人和物。

于我而言,自己童年的每一分记忆都离不开那座老宅,四季各有时令乐趣,譬如我执笔疾书的此刻是初夏,窗外是晴朗天气,并不怎么热,外面有微风吹进来,叫人很是舒服,不由得会叫我想念旧日时光,蝉声阵阵,下午日头不那么盛的时候,祖父将西瓜用网袋吊在井里,等日影消尽,大人们把藤椅、竹床搬到门口,等待乘凉,祖母手持蒲扇,一家男女老少,傍晚吃过夜饭后,就聚在一起各种神侃,远处的夜草间,依稀能看见萤火虫飞来飞去,祖父见家人聚齐了,就把西瓜从井里捞出,剖瓜解暑,各人都吃得到,清凉透心,我躺在竹床上,仰面繁星满天,看着夏风在老宅的灰瓦白墙上作画,人影在上面走动,树影在上面摇曳,叶子拂动的声音,连着风声、蝉声、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很是惬意。

这种记忆,老宅就是载体,就像古希腊诗人Simonides of Ceos在坍塌的宴会厅废墟上发明的记忆术一样,空间和处于其中的人和物,本无任何实质的逻辑关系,却在一瞬间产生了交联,就像在我的记忆里,古井就是祖父的冲凉还有他那个网袋里的西瓜,也是祖母的淘米、洗菜和捶衣;八仙桌就是自己拿着小筷子,安静的坐在上面等着一家人快快乐乐的吃饭;天井就是中秋节的时候,一家人在那里摆一张方桌,祖母吩咐摆上糖果、点心盘子,在桌面正中供上很多又大又圆的月饼,我们围坐在上面一边说笑一边赏月,芭蕉在旁边映着底下洼塘里的月影,夜风拂起涟漪,时光静谧如水。不得不说,每一种包含情感的想念,都能自然的与空间产生交联,我们会长大,记忆会模糊,但只要我们回到那些作为记忆载体的空间,它又能使得我们重新唤回那些想念,像是一种链式反应,一环扣着一环,从空间到情感,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居所不能言语,却有生命,它保留了自己曾拥揽入怀的人的记忆,可能是一个延续上百年的家族,也可能是一个叶落归根的游子。一砖一瓦,一弯回廊,一处天井,似乎都承载着无数记忆,它们像是可以留声或摄影的机器,忠实的记录着人们在各个时期遗留下来的可贵情感。

在认识邢姐之后,我对人和居所的理解,在原有的基础上,又多了很多新的体悟。

我是在朋友胡建君组织的一次沪上文化沙龙中认识邢姐的,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端庄大气,邢姐坐在那里,言语不多,但一举一动却透着精致的优雅。在那次沙龙上,邢姐介绍了自己修复古建筑“会老堂”的心路历程,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印象深刻。邢姐自幼生长在上海嘉定,她的人生可以说是丰富多彩,早年先后就职于部队医院、国家机关、银行,后又学习设计,更热衷摄影,行走游历了多个国家,往返藏区、行走南北极。不过,上述这些经历,都似只为她之后的一件壮举做铺垫而已:当邢姐偶然之间走进苏州东山陆巷,遇见会老堂——那是她夫家的祖宅,她人生所有的心念,自此以后,都似只为了修复那座老宅而燃烧着了。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疲惫的行者修复古建筑的过程,可在我眼里,邢姐的人生,无论是外在的,或精神上的,似乎都在围绕着家园展开。

在古代中国人眼里,“家”就是居,从字之形,家即豕之处也,表示供放着小猪的深广大屋,寓意祭祖的宗庙,这种大屋是部落的中心,一小群志同道合或有血缘的人同居于一屋之内,也就是有了家;而“园”字呢,繁体的园写成“園”,就是口里面一个“袁”字,口就是围墙,围墙里的“袁”又由“土”、“口”和一个“衣”字下半部分构成,分别代表土石、水池水井和花木植物,也就是说那个古人的“園”,就是围墙里要有土石、流水和绿化。当我们把“家”和“园”组合成“家园”时,意义就很显明了,也就是一小群亲人或好友同住在一个有土石、流水、花木的居所内。

说到这里,你会觉得居所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概念,家园其实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地方,所以我们说家园先要有围墙,这样人会显得有私隐也有安全感。但其实过去的人觉得屋顶比围墙更重要,你看“家”字其实一群小猪在屋顶下,猪是古代农业社会能够体现财富的很重要的牲畜,因为有这样的财富在屋顶下,亲人或朋友才会同居在此处,其实这是一种屋顶下的安全感;“安”字在古汉字里就是一个女子坐在屋顶下,我们可能会觉得在母系氏族,有一个部落女长老坐在屋顶下,会让人有一种安定感受,这也是一种屋顶下的安全感;“宿”字就是一个人躺在屋顶下的垫子上,而“宁”字繁体写成“寧”,在古汉语里就是屋顶下有一颗心和一个吃饭的器皿,当人们经过一天的劳累最后在自己家里休息或吃一点东西的时候,身心就会充满安宁。屋顶会遮风避雨,这是最基础的需求,所以,你会觉得先有屋顶下的安全感,然后才会想用围墙把家围起来,可能我们满足了温饱之后,我们会希望有自己的空间,或是为了私隐,又或者是为了创造自己的小天地,像是“園”字所表明的那样,我们堆土石,引流水,然后栽花木,这样看起来,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园。

邢姐的人生,真像极了古人对待家园的造字过程。她早年的经历可能是希望获取一份安全感,在大时代的洪流中,人如果不能拥有一份自我保护的安全感,就很难谈论其他的需求,像汉字的演变那样,当她有了这样一个“屋顶”,能够为自己遮风避雨,满足了外在的安全感之后,她会想到人的生命其实光是满足自己外在的欲求,可能还远远不够,任何一种完整的人生,都必需要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当从“家”“宿”、“宁”演变到“園”字时,邢姐会希望有一堵围墙守护自己的一些精神的东西,因为很多精神层面的东西可能在过去的奔波中,已经幸存无几了,所以必须让它们得到最悉心、细致的保护,当邢姐在陆巷遇到会老堂的那一瞬间,她可能就意识到了,原来那面围墙就在这里,这座明代嘉靖时期的古宅,完全可以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像是“家”和“園”的造字那样,先有能让安全、安宁的屋顶,接下来须有守护精神世界的围墙,然后便是堆土石、引流水、栽花木,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了,邢姐不单纯是修复了古建筑,更像是营造了属于的生命家园。

当然,围墙并不是将自己与外在隔绝,相反,“会老堂”这个名字,给了家园更多的意义。

前不久,梅子季节未到,江南竟一直任性的淫雨霏霏,我一时兴起,便欣然提笔写起了会老堂的雨境。当时,我设想王鏊的子孙建造会老堂,应该是沿袭宋人格局,“会老”也当有集友之意。園林,当然有围墙,但家园,却也只因亲人或朋友同居在此,才能真正恢复其内在意义,如唐代裴度造园,就专门用来与白居易、刘禹锡“为文章把酒,穷昼夜相欢”。在那篇文章的末了,我说:“会老,意味着可以与他人分享生命的快意和哀愁;会老,也意味着与自身相处,静下心来观照自身。雨季的作用,大约更像是后者。”所以,“園”字的围墙,绝不是将自己与外在隔绝,相反,作为精神的守护,它一方面帮助居于其内的主人观照自省,另一方面,却又开放包容,时时欢迎志同道合的远朋走近,或是把酒品茶,或是闲赏花木,无一不是出于主客之间彼此的体恤关照。事实上,家园的本意,也正因有了包容,才有了真正的彼此守护。

这些后续的理解,正是邢姐和她的会老堂带给我的。在我最初对居所的理解里,我相信以家园为主体的建筑空间,除了供人居住,便是记忆的载体,就像我对故居的怀念,它确实承载着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如果再深入一些,可能源于我内心对乡间独有的那些如诗如画般静谧岁月的不舍;而对于邢姐来说,这十年有余的修复会老堂的经历,可能是另一种想象和关联,古建筑自身的存续绵延数百年,远远超过一个人有限生命所能体历的,因此它也超越建筑本身的功能,成为了某种联系古代生活的空间图腾。在会老堂里,即使是住在里面的主人都不可能知道百年前发生的种种细节,但正是这种物理定律上的不可能,无意中也包容了人们的想象力,他们可以将对古代生活的想象,当成一种可以自由发挥的艺术创作,并且最终融入自己的生命里。

我还记得近日读《东坡志林》,元丰二年,苏轼因作诗讽刺新法被流放黄州,第二年他抵达黄州,一个人开荒种地,游乐于山水间,某日,他在黄州的一处临皋亭,写了一则《临皋闲题》:“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苏轼漂泊异乡,却说“何必归乡哉”,这种豁达的哲学正是源于他后面说的:“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在字里行间,苏轼竟还拿这种悠闲的心态,比较朋友范子丰新建的园林,这则有趣的段子给了我非常多的想象。我突然觉得,即使是精神家园,那堵造“園”的围墙也是可以推倒的,或者,无论土石、流水或花木,也是可以没有的。《金刚经》里有“如筏喻者”的说法:“如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原来,围墙和其中的造园细节,都是佛法里的那叶舟筏,若有一份闲适自在的心态,整个世界都可以是自己的家园。

居所的生命,大概也在于此。


    关注 库歇集的利维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