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葭集 随聊天然几

前不久我看了“翦淞阁文房韻物志”拍卖会里的一张“明代榉木束腰飞角天然几”，从形制看，这是一张典型的明式条桌，...



前不久我看了“翦淞阁文房韻物志”拍卖会里的一张“明代榉木束腰飞角天然几”，从形制看，这是一张典型的明式条桌，翘头、束腰、霸王枨、马蹄足是给我留下的第一直观印象。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明代人理解的天然几究竟是什么形制？

我找到最典型的四例古书里的说法：

一、

明文震亨（1585年～1645年）《长物志》专门有一篇讲到了“天然几”：

“以文木如花梨、铁梨、香楠等木为之；第以阔大为贵，长不可过八尺，厚不可过五寸，飞角处不可太尖，须平圆，乃古式。照倭几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书桌式；或以古树根承之，不则用木，如台面阔厚者，空其中，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近时所制，狭而长者，最可厌。”

文震亨的论点关键在三。

其一涉及材质：天然几大多用纹理细密的木材来制作；

其二涉及尺寸和造型：天然几以宽大为珍贵，长不超过八尺，厚不超过五寸，古式的天然几一般两端翘起的飞角不会太尖，会处理得较为平滑；

其三涉及雕饰：文氏认为雅致且台面宽厚的天然几，中间的空白处会略雕一些云头、如意之类的图样，不会雕刻龙凤花草。

二、

《三才图会》里涉及家具器物里关于“天禅几”的图例，从形制看就是一个翘头案，虽不能完全推论出“天禅几”完全就等同于“天然几”，但可以做一参考：



三、

明袁宏道（1568年─1610年）在《瓶史.屏俗》里也提到了天然几：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四、

张岱《陶庵梦忆》卷六有一篇《仲叔古董》，里面讲到张岱一个亲戚精通古董鉴赏（根据文中描述，那个亲戚很富有，显然还认识项元汴），张岱描述说，1603年，那个亲戚路过一个古玩摊子，就看到了一个天然几：“有铁梨木天然几，长丈六、阔三尺，滑泽坚润，非常理。”根据张岱的描述，当时有一个巡抚想花150金却没买到，而张岱那个富有的亲戚立刻花了200金买下了那个铁梨木天然几。

此外，还有明末凌濛初所著《二刻拍案惊奇》里有一段：

“翰林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

显然，从上面四个出处可以推理得知，譬如袁宏道的意思很明确，要插花的室内陈设有天然几一、藤床一，便足够了，天然几要宽阔厚重，材质应细腻光滑，这两点和文震亨的观念完全一致。袁虽比文年长17岁，但皆活跃于万历时期，这至少说明，至少在万历时期，人们对天然几的理解，显然认为它很宽大，纹理细密，细腻光滑。在文震亨的论述里，除了宽大、纹细，天然几显然还带翘头，不过无论是文震亨还是袁宏道，都没有约束天然几一定非得是结案形体，而在《三才图会》里，如果天然几就是天禅几，但它显然就是一个尺寸加宽了的翘头案。

再看王世襄对“天然几”的理解，可见三联《明式家具研究》P132：“画案在南方古有天然几或天禅几之称，到今天还被人沿用，北方则无此名称。查明代文献，如《三才图会》所绘天禅几，实为一具增加了宽度的翘头案，挡板有雕饰，下游托子。文震亨《长物志》卷六则谓...看来，当时对天然几的形制并无严格规定，但要求比较宽，而且是案形结体，不是足在四角的书桌，和北方匠师的概念则是一致的。

在王世襄讲解桌案的时候，除了酒桌和方桌，他的基本分类是条形桌案（条几、条桌、条案）和宽长桌案（画桌、书桌、画案、书案）。从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中列举的样例而言，典型的几和桌，几乎很少会带翘头，当然，也有例外。他书里提到的“攒框板足条几”就是例外，这个条几并非案形结体而面板两端都有翘头，因此王世襄在三联版《明式家具研究》P108说这样的形制“未免有些混乱，违反了传统家具的规律”。





至于翦淞阁那个带翘头的条桌，很像《明式家具研究》里王世襄作为样例的“有束腰马蹄足霸王枨条桌”，和翦淞阁那个条桌类似：霸王枨、马蹄足、束腰，惟独王世襄那个样例，不带翘头，而翦淞阁那个则带翘头，翦淞阁形容这件器物时说：

这个条桌“宽度近60厘米，足以展卷泼墨，可称画桌。桌面两端带翘头飞角，奔跃而出，动感十足...文震亨《长物志.卷六》中记载：「天然几，以文木如花梨、铁梨、香楠等木为之。第以阔大为贵，长不可过八尺，厚不可过五寸，飞角处不可太尖，须平圆，乃古式。」可见文氏所说的天然几，就是这一类带有翘头的桌案。而本桌的尺度，也完全符合文氏所述：「以阔大为贵」。”



显然，翦淞阁的推理过程是把握“宽大、翘头、纹理细密”三个文氏所提要素，基本和文震亨是一致的。

中国明式家具研究所所长、苏州教育学院艺术系的濮安国教授在《中国红木家具》里提到“天然几”，他说：

“有人认为，画案在南方有天然几之称，到今天还被人沿用，北方则无此名称。其实，清代所称的天然几同古代画案毫无关系，更不是指一般的翘头案。在江浙一带，它是专指摆在厅堂中间，后靠屏门，体形大多比较庞大的案几型长台，它与供桌、八仙桌、太师椅等组成一堂，主要起陈设作用，可放置座钟、瓷瓶、屏座、供盆、奇石等，由于它处在中心位置，故极为讲究，尤其豪富大户，常用它来作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于是，追求形体夸大，雕饰繁琐，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晚期清式家具中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濮安国还在书里附了一个样例，清式的实地雕灵芝翘头天然几，从它的总体形制看，仍是翘头案。当然，这个样例符合文震亨前两条的标准，但不符合他对于雅致的要求。





综合上面的论述，考虑到南方家具在明清两代的演变，翘头普遍为案，所以苏州东山匠人会直接将天然几理解成宽大之翘头案。不过，几、桌带翘头且宽大亦偶有出现，所以凡宽大、翘头、纹细的几、案、桌都可以称之为天然几，形制并无一定约束。看起来，翦淞阁将那把明代榉木束腰飞角条桌，称之为天然几，也毫无逻辑上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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