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上)

 

未曾身临其境,真是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它可以让你那么温暖,也可以让你那么锋利,可以让你那么宽容,也可以让你那么自私。...

不说憋屈
 说了矫情      

未曾身临其境,

真是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它可以让你那么温暖,

也可以让你那么锋利。

可以让你那么宽容,

也可以让你那么自私。

文/吴眠


(一)

“当我开始学速写的时候,只一碰就着了迷。”陈老眯着眼睛,好似看我又好似看我们中间温着酒的小瓮,过了好久才吐出这么一句。我跟他对坐着,中间小桌上温的酒弥着淡淡香气。“成了种习惯。说白了,人的一切都是习惯造成的。”他说着,将小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赶紧又满上,等着他的下句。

又是一段沉吟。“后来啊,我去了我家乡的一家乡下诊所,那里有个善推拿针灸的魏神医。我在那个诊所呆了一段时间,画了些画。起初我去只是想练速写,那地方人挺多,也很有意思。我当时总是用写实的手法,想忠于那些人,可后来我觉得我做不到。”他皱着眉,稳稳地撮着小酒盅却不喝,接着说,“我通过我的画笔,用他们经历的苦难来证明苦难,我可不爱干这样的活儿。”我仔细听着,像是等待一个故事的发展,忽然觉得陈老沧桑的面容在升腾的热气中隐隐有佛相。我可不懂什么苦难不苦难,心里想着如果我能也去到如今已是画坛巨擘的陈老当年去过的地方练一下也是好的。毕竟是学生,对老师曾走过的路总是有几分好奇跟向往,未加迟疑就开了口。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怀揣着陈老的引荐信,以及其上承载的二十年的时光。他的家乡是银川平原上的一个闭塞小村,处处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满目的黄沙色调像极了边塞诗的意境。我东询西问,好不容易找到诊所,推门一进还是被吓了一跳。各色各样的人横七竖八或躺或坐,有几人浑身上下都插着针,略有几分恐怖。有几个人聚在一起闲聊,不时还发出几声笑声或者叹气,但充斥耳间的还是各样的呻吟居多,其中还不乏异乡的音色——可见神医的名声也是远扬到有人会不辞辛苦地跋涉至此只为求其一治的地步了。

我进门的时候,魏老正给一位病人把着脉。我仔细地端详着他,被他一种老者所独有的沉静气质所吸引。或许是在这间小屋里看了几十年的生老病死,让他练就了一种思想者的气概。诊所的东山墙上贴着陈老手写的“针灸之道,气穴为宝”八个字,遒劲有力。我模糊能忆起陈老曾经跟我说,推拿的要领是打通血脉,而速写也像极了血液的流通,笔画的推移缓急,与用力道让血液流向血管的各个分支,想来也是相通的。

与魏老简单说明了来意,我就开始了我为期三年的乡下诊所速写的生涯。三年里,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情冷暖都集聚在这间小小的诊所里,这些每天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患者未必不可代表外面大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而花花世界里的人们每天所历经的悲欢离合与这个小村子里的他们的生活也别无二致。

这会是有趣极了的一段日子,我捡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看着他们想。

(二)

说画画,尤其是我最钟情的速写,总是要细细观察所画的对象。然而当我初来时,我却迟迟不敢动笔。在大学时我所接受的美学教育告诉我,美学所崇尚的是视觉上的愉悦而非个人情感的深厚;注重面容的端庄而非历经疼痛后的形貌的狰狞。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来看病的中年汉子。

汉子是典型的西北人。体型庞大,声音厚重,却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正是这个年纪常见的腰椎病——生活所给一个过度劳累的人的奖赏。每次治疗的时候他都疼的喊出声来,汗珠也止不住地往下跌。我在一旁看着,觉得疼痛顺着他的声音如此直接地撞击到我的瞳孔我的耳膜我所有的感官,成了我真实的体验,一股哀伤的同情突然升了起来。

他正处壮年,是我向往的年纪。就像我小时候盼着上大学以获自由,上大学又盼着毕业能让自己变得成熟,现在看来这却是一个不堪重负的岁数,一年有一年的担子,直到累积至此。他儿子要开学了,在等候的间隙里他说,想进乡里最好的学校,免不了在这宗族势力极深的小地方请人吃喝,上下打点,毕竟世风如此。“为了钱,他的腰难直了。”在送走那位汉子后,魏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说。我像是被点化了一般地顿悟了什么。我想画画了,我想画他们了,我想从他们每个人的人生里体味到一种生命的纯正感。我并不会比这些病人看到更多的灵光,但应该是让灵光照耀到纸上的。

于是我摆开画架,摊开纸张,一切都从那天起。魏老也对我照顾得紧,跟各位病人都打了招呼。这也好,其实我自己并不想去说。一来我不善交际,不知道怎么提出描绘他们面容的请求,尤其是在他们遭受着病痛折磨的时候。二来在这个人群里,悲哀与不幸总是在空气里毫无节制地弥漫,我有些害怕,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与以为正常的他人分隔开来,宁愿在一个小空间里与有着相同经历的人交流着所受到的苦难与不住地自怨自艾。这让我更难开口,毕竟我是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强壮的人,要是把他们当模特一样,会不会让他们以为我这种行为带着嘲讽?

所幸他们并不如我想的那么难说话,我也安顿下来,开始描绘他们的生活。像我之前说的,我在这个破败的小地方呆了三年,生活很艰苦,每天对着一些愁苦的病容也并不是开心的事情。我留下,只是因为它吸引我。这个小诊所就像一个天然的舞台,没有风格,没有动机,只有生命中的悲欢推着这些天然的演员往前走。他们也有意思的很,聚在一起悲伤起来惊天动地,欢乐起来又常常引得满堂哄笑,我只在一旁一笔一笔地画,一句一句地听。

而这些,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讲的三个故事的来源。

(三)

我给小五画像的时候,他总是端坐着不动。这是我喜欢他的一点,他身上的书卷气很讨喜。当然只是讨得我的欢喜,而不是对他的一众乡亲而言。乡人们对他的印象多是不肖,又自视甚高,自称“知识分子”,多多少少有些嘲弄周边无知乡民意思,所以总被人们排挤。

他不像邻床的老李头让人头疼,那老头连五分钟都坐不住,别处一有动静就凑过去问这问那,生怕错过什么好新闻,一直把事情听完个来龙去脉再带着满足的神情回座,对我讪讪地笑,算是表示歉意。每当此时,我总是内心里忿忿,毕竟速写是像着火一样的艺术,热度极高,别说离开十几分钟,就是十几秒,所画对象跟我心里想要定格的感觉就全然不同了。

我叹口气,却只能重画,心想也怨不得他太多。毕竟他孤独了一辈子。他曾经对我说他很喜欢诊所,我想他只是喜欢人多的地方,能听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可能会让他觉得是自己也算是一个群体中的人了。不然仍然是孤独无依,到这个岁数未免也太悲凉了些。在别人说话时,他总是喜欢插上几句漫无边际的话,别人听不懂,也就并不睬他,他却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五比他安静地多,像一个把自己的希望完全交由医生的病人一样完全听从我的指挥。哦对了,他本来就是病人。这个诊所里除了神医魏老跟我一个刚出道的小画家,其余都是病人。突然觉得病人遵从医生的意志做各种旁人看来无意义的动作,病人只是执行,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文学主题,能写出一些荒诞的有寓意的小说来。

当我第一次给他画像时,其实是心不在焉的。彼时我已经在这穷乡僻壤之处呆了一年多,没多少经济来源——虽然在来之前赚钱就不多。在城里的女友先是一星期一封信,后来逐月寄来,后来一次今天才到,距离上一封已是大半年。我已经预料到什么,但是真的到来时还是很难受,也就没什么心思画画了。抛弃我这个没什么前途的穷画家也许是她正确的选择,我心酸地想,手里的笔也就没了力气。小五看我总是怔怔,问了几句,我也就答了几句。他听完,问我想不想听听他的故事。我就干脆把笔搁在画板旁,等待着他的讲述。

(四)

小五跟她都是市里挑出来的优秀生,当时都有考大学的希望。两个人也都向往着大城市,整日苦读着课本,不知不觉青春开始萌动,教学楼后的竹林里变成了两人每夜对月谈诗说爱的秘密地方。后来她随着知青父母回了北京城,两个人就这样分开了。小五像是被生生抛进了一个困地,大学也没有考上,还痴痴地盼着能看到她回来的身影。

“我连她的住址都不知道,”小五一脸悲戚,“她却是知道我的啊,可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

我默然,心想既然她去了大城市一去不复返,自然是在大城市里找到了更新鲜更繁多的爱情来源。草莽间的爱情固然青涩可人,可要掩饰住身为都市人的快感也是一件难事,尤其是对一个女孩而言。

可惜小五总是想不开,总是念叨着那次漫不经心的告别谁想到能成了永别呢?都说失恋痛苦,其实痛苦之处并不在曾卿卿我我的一对情人在分手后怒目相向,也不是曾如胶似漆的两人平日里见面冷若冰霜。最令人难过的,是不告而别。那个人突然就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自己一直生活在无尽的猜想中。他以为她还爱他,以为她还会回来,每每想及各种思绪都会纷呈。我问她说过她爱你么,他呆呆地回答,她没说不爱呀!如果是永别,当时怎么会没有郑重地告别呢,宇哥你说对不对?我答不出来,只好继续听下去。

要是故事到现在,不过是一个少年被抛弃的故事。在浮华的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但在乡间发生也不算稀奇。但在乡村稀奇的是后来,作为家中独子的小五一口气吃了一把安眠药,自杀了。

抢救过来后的小五性情大变,神经也受到了影响。安眠药没能让他安静地长眠,却让他四肢无力,总时不时地手脚冰凉,突发奇想。魏老说是气血淤积,血流不畅而导致的燥闷发热,针灸推拿只是起辅助作用的外法,最重的还是他的心病,就留着他在这养着。人们起初总爱围着他打听一些细节以作谈资,但还是当不正常的人一样看待他,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开始以为自己怪异起来。

“当时我脑子里全是她的脸跟身子的影射。”他望着我只简单描了几笔的画板定定地说。我推测当时的他神经里只有死亡跟她两根拐杖支撑着他龋龋独行,获得最基本的平衡。如今他的肉体已经死了以后,爱情也断了,终于可以专心地怀念了。

听了许多次这个故事的老李头曾对我说,可惜了一个大学苗子。我想的倒是他作为独子如此任性所带来的后果。他家里其实并不富裕,双亲都是做一些与水泥钢筋打交道的力气活生意,好不容易供出一个读书的圣贤却让整的一点点钱都漂走了。家里对他的希望也就破灭了。没出事前还对他寄寓着着诸多寄托跟理想,现在二老不期待他这个病秧子身体随人去外地打工,也不盼他能学个手艺了,只希望他能平安地从无尽的忧郁里走出来。

诊所里有众多的形象,小五或可做一个失意者的代表。想找回当年的纯真却找不到,精神上备受苦楚;想靠近我这个所谓城里来的文化人,肉体上的折磨又让他自卑自怜。魏老曾说若是精神肉体都有病且不治,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现在他的生命之火尚算是旺盛,可能只是因为他身体的生命机能还年轻。一个不断在死亡跟新生边缘挣扎的人,即便是少年,笑容也是转瞬即逝的。失恋、落榜、贫穷、流浪,人生里最苍凉的几回事都在他年轻的生命里经历过了。

是的,流浪,他现在正在北京流浪。一样的不辞而别,我猜他是为了找到那个姑娘。可他并没多少钱,也没多少力气,别说在北京存活,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一个问题。在那样一个人情淡漠的城市里,一个生命的消逝并不算什么,更何况是一个已经被抛弃过一次的生命。

当魏老得知这一消息时,只是对着焦急的我淡淡笑了笑,说好在他的病好转了好多。我一愣,想魏老难道不该担心他么?魏老又说,他现在已经有了常人的平静了。我回想了下,他走的前日的确是曾与我有一次会心的微笑,我也安宁地在心理上接受了他。

我将记住他的,我想。就是为了这份对爱情的热情。

(五)

小五走了几天后,我无意间看到了女友给我的分手信,想到了小五,突然想写封回信。

“媛媛,

展信佳。

我改变过两次,一次是你的到来,另一次是你的离去。我爱你,只是有时候不会表达,而爱是画不出来的,最起码以我现在的画笔不能。这里太偏远,没有短信,没有电话,什么也没有。但晚上的天空很干净,我还是在一片清澈的星空下面的时候很想你。

你跟我提了分手,还问我过的好不好。我当时觉得你虚伪,都分开了问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我在这个荒漠里的村子生老病死跟你都没有关系了。但是现在,我要跟你说我很好。什么是很好呢,我想,就是我一个人走在无边的荒漠里,我闭着眼迎着晚上冷冽的沙风,我小心应付着生活里的些许算计,我抵抗着命运偶尔的不怀好意,那些时候我都想写一篇长长的信告诉你,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害怕。即便我是一个男人,面对生命的孤寂时还是会感到害怕。但最后我都忍住了。我很好,虽然还想你,却还是学会放下了你。

再见。”

我看了看这封信,无端地觉得满足,眼前又浮现出小五期期艾艾的样子来。我把这封信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了我的画稿的最底层,轻轻将抽屉合了起来。
- END -
"嘿 我们在等你勾搭呀"


    关注 给世界分点矫情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