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洲落:闯入者李青

 

​1980年的夏天,桑洲已经开始发生了变化,但更大的变化尚未发生。异乡人李青正在无比接近地走向桑洲,心情忐忑而复杂。...

1980年的夏天,桑洲已经开始发生了变化,但更大的变化尚未发生。这个依沿长江而建的小村一直敞开着胸怀,在前后几十年里从未懈怠过,以迎来送往的方式吸纳了无数人。他们来自桐城、枞阳等地,原本呈现出语言上的细微差异。这种差异忽略不计但真实存在,对应了河流沟壑的条块分割。如今,却在几百里外的荒凉之地熔炉再造。这种腔调与原乡虽有不同,但要远远小于当地之间的那种差异。因此,即便在离开原乡几十年后,那些念念不忘的三洲人几乎无一例外都以桐城、枞阳人自居。好像他们所生活的是一块飞离之地,只要那种咬字吃力且又土得掉渣的乡音一旦响起,他们顷刻间就能拿到返回原乡的通行证。

此刻,异乡人李青正在无比接近地走向桑洲,心情忐忑而复杂。他从三百里外一个叫小路口的地方走到这里,整整走了十几天。他高高大大,身材修长,手里提着一根又宽又长的扁担,从大山深处走向平原水乡。这根扁担是他出行的忠实随从,不仅能增力壮胆,还是困顿疲乏时进入睡眠的出入之口。只要将它枕在身下,就能进入睡眠之乡。一有风吹草动,很快又能翻身醒来。在这根扁担的指引之下,他不断走向更为开阔的地带。人们也乐于给他指点道路,甚至为他生火造饭,留作一宿长谈。这不仅是人类相善的天性使然,也是打开异乡人内心诸多秘密的不二法门。

只要有人问起,他倒是愿意告诉他们:“我要去找一个人。”

从彭泽进入宿松境内要横跨长江,这里是绝处与逢生处。只要过了这个渡口,就可以丢开以往的负担和包袱,前往一往无前的另一片天地。他之前从未出过远门。出发之前,他对外界的想象刚一走远,又被拖拽回重重大山。他看见长江奔流不息,滚故向前,不由叹息起来。比起小路口的溪水,以及一路所见的山涧河流,这片汪洋无疑是众水汇集之所。这一声叹息无比惆怅,不止是为眼前的这条河流,也为遥不可及的时间之河。二十多年前,他要找的这个人正是穿过这条河流走向栖息之地桑洲。

1980年的彭泽渡口,已经有往来于两岸的轮渡,这个庞然大物的出现是南来北往的迫切需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轮渡,如履平地仍战战兢兢。生怕一阵江风之后,这艘铁铸巨轮就此沉沦水底。直到抵达对岸,才松了一口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从惊惧的泥潭里拔出来,后脚又陷入到现实江岸松软的淤泥之中。最终,他手中的扁担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他沿着长江向上游走去,走过密密丛丛的树林,走过四处丛生的芦苇荡。这些树林和芦苇荡是大自然的天然杰作,已经在人力的开垦中露出了衰败的迹象。但毫无疑问,比此后几十年的遗存要茂盛得多。

他走了大半天,终于走到了桑洲河口。这里是桑洲的痛疼与繁荣之口。每隔三五年,都要被长江撕开一道口子。洪水涌进之后,这一年颗粒无收。但在此后几年,肥沃的泥土将给桑洲带来丰收的年成。从人们的谈说中不难打听到,这里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桑洲。于是,他的问题开始变具体了:“我要找刘小民。”

人们一听说他要找刘小民,指了指前方说:“上面。”

桑洲依河流而建,其地理方位自然以河流走向为参照。所谓上面和下面,说的就是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他手提扁担,迈开大步,向长江上游方向走去。他面带微笑,向每一个遇见的人打招呼。人们同样以微笑回应他,不肯欠他一点半点。走了五六里地,快要到八里江头。此地与桑洲河口一样,因为水灾的频频光顾,反而成为一个迎来送往的渡口。这些无处不在的渡口与彭泽渡口,以及上游的小池渡口,横亘分布于长江两岸。他们是横跨长江之上的大小动脉,其终极使命一般无二,把人们送往向往之地与自由之乡。他只好重复说:“我要找刘小民。”

人们一听说他要找刘小民,指了指他来的方向说:“下面。”

于是,他又兴冲冲地返了回去,逢人就说:“我要找刘小民。”

在人们的热情指引之下,他又一次走进这座村庄。他对这些热情的及时回应,掩盖了内心的寻找与等待。没一会,他又走到了他之前走进这座村庄的地方——桑洲河口。这里人们的表现出奇地一致,用热情欢迎他的来到,却又考验了他的耐心。

那个下午的日子很长,太阳在月亮出来之后才落山。他从上面走到下面,再从下面走到上面,前前后后走了好几个来回。

关于刘小民这个名字,起初在他的脑海之中盘旋着。如今,已在人们口中得到验证。要找之人久未出现,应当不是他的本意,只不过再一次应验此行不易罢了。他们隐没在人群之中,但真相无疑就在这里。有好几次,他都猛一回头,仿佛听见有人在喊:“李青。"

异乡人李青从桑洲人家大门前走过,注定会成为多年以后历久弥新的一件大事。当他第一次向人问起,消息就传到刘小民耳中。他后来的一再询问,不过是让更多人转告刘小民同一句话:有个异乡人正在四处找你。这些村民的上下指引,让李青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他们既维护了表面上的热情,又把见与不见的最终裁决,交给了一头雾水的刘小民。

这种做法看似不近情理,但却合乎桑洲的传统。桑洲原是长江边的一片滩涂地,遍地野草,芦苇丛生,是各种小兽和鸟儿的天堂。这里鸡鸣三省,水陆便利。自从一场以长江沿线为战场的战役结束之后,陆续有人在此定居。交战双方的逃兵与散兵,失去了地盘的土匪,隐姓埋名躲避仇家的江湖人,以及那些逃荒走四方的人们,从此过上了种地捕鱼的日子。

许多年前,有人千里迢迢来到桑洲,轻易就找到了要找之人。两人先是相逢一笑,再是拳脚相向,那个被找之人被打得奄奄一息。等到其他人上前援手,那个闯入者面带微笑,一头扎进门前的长江水,再也看不见人影。人们对恩仇是如此的坚定执着,不惜用毕生精力和财富去追寻与回报。这种风气由来已久,以至于桑洲人的姓氏都秘不外宣,并从此形成乡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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