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大鱼海棠》谈下“逍遥游”含义

 

最近动画电影《大鱼海棠》上映,看其宣传片里的画面风格是日式的,当然没兴趣看。去看了一下电影评论,大多说其剧...



最近动画电影《大鱼海棠》上映,看其宣传片里的画面风格是日式的,当然没兴趣看。去看了一下电影评论,大多说其剧情很烂,空借了庄子《逍遥游》里鲲鹏的符号,讲了一个烂俗的三角恋爱故事。

这其实也不意外,《逍遥游》是庄子的第一篇,鲲鹏又在《逍遥游》的第一段,哪怕一个人再没文化,附庸风雅买了本《庄子》读不下去,第一篇第一段总还是容易看到的。制作这个动画的导演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况吧,拿这个当做自己电影的噱头,在吸引眼球,宣称向传统文化致敬,卖弄情怀上是可以事半功倍的。

不过庄子的《逍遥游》究竟说的是什么呢?许多完整通读过逍遥游的人恐怕也未必摸得着头脑,除了重复几句追求自由啊的滥调之外,也说不出更多所以然来。



比如文章开头的鲲鹏,在逍遥游里究竟是个什么意象?代表什么?

它和作者后面提到的“蜩“、“鸠”、“斥鴳”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是如某些传统注家(有代表性的是郭象)说的那样,作者无所褒贬取舍于其间,所谓“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么?

但这种乡愿庸人见识和文本之间存在直接矛盾,难以自圆其说。或者也可说郭象的解释可代表某种观点,却并不是庄子本人这里要表达的意思。

庄子描绘鲲鹏之壮阔景象与蜩、鸠、斥鴳猥琐情形的鲜明对照已寓褒贬之义,其间点评:“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对蜩、鸠、朝菌、蟪蛄之属的鄙夷跃然纸上,庄子非无立场和稀泥之人也。

那么,是不是反过来说就成立了?认为鲲鹏就是代表庄子心目中达到理想的逍遥游境界的对象,是毫无保留的推崇呢?

这个回答也是不对的!同样和正文内容有矛盾。庄子理想中的逍遥游是“彼且恶乎待哉?”,是不必有所凭借的自由境界,故对列子御风而行,还指出其“犹有所待者”的缺陷。

而其言鲲鹏之时曰: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大舟必须有待于厚水,大翼必须有待于厚风。鲲鹏迁徙范围巨大,故必须培九万里之厚风,鲲鹏不但有所待,而且所待者甚大。若以为鲲鹏为逍遥游之代表,前後矛盾。

这么说来,对鲲鹏推崇也不是,不推崇也不是,究竟什么意思?

我以为,如果把“逍遥游”当成目标,那么鲲鹏不是目标本身,但却起到了一个指明方向的路标作用。

鲲鹏这个喻象,是通过直观形象来展示巨大空间尺度上的遨游。其用意是先以高广境界来震撼读者。引出囿于小知、小年者难以理解大知大年,小境界者无法理解大境界的命题。以此大境界击破读者之小境界,然後引入主题。

“逍遥游”的真义,不是某种静态的对象,而是境界的不断突破与提升。从小境界进入大境界,从大境界进入更大的境界,更大的境界再进入更更大的境界,如此无穷进行下去,才是庄子所谓“以游无穷”的逍遥游。所以不仅蜩、鸠、斥鴳和逍遥游无关,鲲鹏也不是逍遥游,比鲲鹏更巨大者依旧不是逍遥游。但逍遥游可以通过鲲鹏之大与蜩鸠之小的对照中显现出来。

如果要更准确的理解其含义,则需抓住庄子说的“无穷”这个题眼。这个“无穷”某种程度上正类似高等数学里的极限概念。一个数列的极限可以是无穷大,无穷大本身不是数列中任何一个具体的数字,但却需要通过一个个具体的数字按照一定次序构成的数列来实现。庄子寓言里构建的意象序列,正类似于存在某个极限的数列。当然庄子并无现代数学那种精确严格定义的极限概念,但他以洞察力把握住了极限的核心思想。

鲲鹏和蜩、学鸠、斥鴳犹如数列中的数,鲲鹏本身未达逍遥境界,但通过鲲鹏和学鸠等对象的比较,来指明“逍遥”的趋向是什么。鲲鹏的寓言里侧重点在空间测度的比较。

庄子又给出以寿命之长短构成的序列。短寿者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长寿者则“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由短至长之序列为朝菌、蟪蛄、冥灵、大椿。

这两个序列合起来就是生命活动的时空测度,从较小的时空测度进入较大的时空测度,然後再进入更大的时空测度,这个序列无限进行下去,即是无穷,即是逍遥游。

又有人之序列:“知效一官,行比一乡”者,“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宋荣子,列子,……,至人[1]。犹如数学里单调递增数列,层层推进,一个比一个的境界高,所谓“至人”已经是一个极限对象,可以无限逼近,但永远不可能达到。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成玄英言至人、神人、圣人三者实为一体:“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其实一也。”

从成玄英之解释出发,可理解为体、用、名是一个点的三维坐标,这个人的序列对应一个三维空间中点的序列,这三维空间中的点列单调收敛于某个极限点

所谓的至人、神人、圣人其实就是一个极限点的三维分坐标,三者都是可以无限逼近但不能达到的境界。

至人无己非真无己也,天地万物一体,无一非己也;无功非真无功,万物一体,无一非功也;无名则不可名也,可名之对象皆为序列中之具象,其极限则不可名。

理解上述序列极限概念,则对庄子说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可以有更深刻的理解。“至人”的“无所待”,恰恰需要通过“有所待”来逼近,来实现。

“有所待”者越大、越厚,则距离“无所待”的终极境界也就越近。所以鲲鹏需要待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其所待比之蜩、学鸠、斥鴳所需狭隘空间要大得多,但却距离“无所待”的境界更近。当“有所待”的规模大到磅礴万物以为一,天地万物乃至整个宇宙皆是其待,则也就是“无所待”了。此亦是矛盾对立统一之辩证法的体现也。

说到这里可以总结一下,《逍遥游》的本质即是《易经》中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这一命题被后世程朱理学发扬光大,其实质即是对旧境界的不断打破,新境界的不断实现,就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即是打破时空之囿,是生命活动时空测度的之不断延拓,对应于“元亨利贞”中的“亨”。

自“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以下皆是对全文主旨之强化补充。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的尧让天下给许由,而许由推辞的寓言故事,非是以许由为圣人,仍旧是在序列的比较中指明圣人境界。“天下”在常人眼中至重至大也,而许由不放在心上,此是对“天下”境界的突破,然而突破天下境界也还不是圣人,因为必定还有更高广的境界。

尧、许由非庄子所谓之至人,合尧与许由而延拓之则近于至人。有能治天下之人,亦有不以天下为意之人,此方显逍遥之意。仅有尧非逍遥,仅有许由,也非逍遥,有尧而有许由,有许由而更有超出许由者,则近逍遥。

肩吾与连叔对话里提到的姑射山神人,仍旧是以虚幻的寓言神话打破常人僵硬固化的境界,仍旧是强化“逍遥”乃是境界的突破这个主旨。此境界突破之义在连叔说的“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近于直白道出。

现实之人在其所处物质条件的限制下,无法理解超出其狭小格局之外的境界,此正如盲人无法体会纹绣服章之美丽,聋人无法欣赏钟鼓的声音。但是难道可以因为盲人看不见服章,聋人听不到钟鼓,就认为服章、钟鼓真的没用么?

世人所认为无用之物,往往并非真无用,而是超出了世人认知的格局境界。逍遥的真义在于不断打破世人自我封闭的小格局小境界,让他们有机会进入更广阔更高远的天地中去。

姑射山之神人代表远超出现实境界之理想,所谓“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神人者实乃表征人类本身之进步也。“乘云气,御飞龙”的意象恐怕还是来自《易经》,《乾》卦九五曰:“飞龙在天,利现大人”,《易经》所谓“大人”不是官职大,而是人格大,能力大,即是人实现进步的状态,《乾》卦彖辞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这句话或即是“乘云气,御飞龙”之意象的出处。

若人类能不把自己封闭在旧格局旧境界,不断突破,不断进步,则此理想可以无限逼近。此理想远远高于尧舜治世,故曰:“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然而在安于旧境界,旧格局者而言,此理想固为荒唐无用之神话,“大而无当”“不近人情”也。

後面一句“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传统解释多谬。传统幾乎无一例外把这句话里的宋人当成了庄子鄙夷的对象,类似刻舟求剑的愚人,这点值得商榷。

庄子这里,断发文身的越人正对应前文中说的聋人盲人,对越人来说衣冠无用,正如对聋人、盲人来说纹彩和钟鼓无用;越人也对应于把姑射山神人的描述看成“大而无当,往而不返”“不近人情”的肩吾。

再有价值的,再美好的,再有深远意义的东西,到了那些把自己封闭在旧境界旧格局中不能自拔的人来说,都是无用的。

如果越人把自己固化封闭在野蛮不开化的状态,那章甫确实无用;但如果越人要突破野蛮的状态,上升到文明更高的阶段,那章甫就会变成有用的。而从实际历史来看,越人是选择了後者。

庄子的叙述里常人以为无用者,其实正是有用,正是他要褒扬的对象,这种模式是贯穿始终的。

前文鲲鹏段落里,蜩与学鸠嘲笑大鹏扶摇而上九万里为无意义,也即无用。但蜩与学鸠才是庄子要讽刺的鄙陋对象。这在最後两段惠子与庄子的对话里体现得更充分了。

惠子先对庄子说大葫芦无用,拿来装水不行,剖开做瓢也不行。庄子告诉他并非大葫芦无用,只是其不知道怎么用罢了。宋国有人善于制作防止手冻裂的药物,世代只能洗丝絮。商人把药方买走用于战争,却能因此得到封地赏赐。药物本身的性质没变,结果却大相径庭。同样道理,大葫芦不能装水,也不能做瓢,那你为什么不能把它拿来做船,漂流在江湖之上呢?

惠子又说又名为樗的大树无用,庄子告诉他有这样的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一颗大树能点缀广漠之荒野,让人舒适寝卧其下,岂非正是其大用。

庄子这两段话其实仍旧是阐释逍遥之意在于突破固有境界。此突破不仅是现实环境之突破,也是思维上的突破。如果人把自己的思维封闭局限在小圈子,就会“拙于用大”。轻易断言“大而无当”,“大而无用”,却不知道并非大的东西真没有用,而是自己的思维束缚在太小的圈子里出不去。

庄子言大瓠,大樗,是诠释如何才能“御六气之辨”,如何善于用大,则能游于无穷。真正能大用者,以世俗卑琐之眼光看,则往往无用也,大而无当也。与其抱怨某对象无用,不如反省一下自己是否太小。

不理解庄子的意思,读《逍遥游》会觉得文章太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鲲鹏扯到列子,又扯到尧和许由,又扯到姑射山神人,最後又扯到大葫芦和大树的用途上去,让人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但真理解庄子的意思,就会豁然开朗,其实通篇都紧密围绕一个主旨反复阐述,就是境界的突破,就是儒家说的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就是宋明理学反复强调的穷理尽性至命,就是一个字“亨”。

许多人喜欢把《逍遥游》联系到自由上去,这么联系也没错。庄子表达的自由观念,正是我过去文章里论述过的“开协性自由”,和资本信徒的那种“闭突性自由”完全对立。其实质是生命的时空延拓,是不断突破旧格局旧境界,进入新格局新境界。

庄子在《逍遥游》中按照某种测度标准,让一些对象构成序列,通过这些对象的比较来指明序列的趋向,以此阐释某种极限概念的方法,在其他篇章中也有使用,最明显者如外篇之《秋水》:黄河河伯自以为大,到了北海则望洋兴叹;北海拿自己和天地之间比,又如“小石小木之在大山”。这就够成了黄河、北海、天地的对象序列。

天地不是这个序列的终点,因为“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後面河伯又补充言“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北海回答里说“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庄子.秋水》)

这些论述其实已经相当接近现代数学里的用数列极限来定义无穷小,无穷大的思想了。庄子两千多年前具备这样的洞察力,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1]成玄英之解释,至人、神人、圣人实为一体,只是从不同角度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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