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龙小说《守望》③:青杏

 

做柳编的地窨子里有了传言,说最近杏儿和那个“朱四眼”经常接触,说不定是好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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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杏花雨》(作者:孙燕)

第二集:《守望》(作者:张立志)


这两天,二婶子已经两次咬着杏儿娘的耳朵根子说关于杏儿的一些传言。说是从大队做柳编的地窨子里传出来的,最近杏儿和那个“朱四眼”经常接触,说不定是好上了。
杏儿娘知道二婶子好东家长李家短地叨叨老婆舌头,对她的话也不太相信,可不能一点不往心里去啊。

杏儿娘想,杏儿才多大啊,过了年刚十八虚岁。那个来路不明的“朱四眼”看上去都有三十了,听说还有三个孩子。怎么会传出他俩的闲话?幸亏杏儿爹耳背,也不愿听老婆们嚼舌头。如果让他知道了,就他那脾气,杏儿不死也得扒层皮。
村后的小清河已经开了冻,却仍刮了一夜的西风,早上终于息了。天空如洗,初升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洒在这个小院里,南墙根底下那棵杏树紫红的细枝上,花骨朵正一天一天鼓胀起来,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杏儿娘坐在西屋木格子窗户底下,娴熟地拧着蒲团,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窗户里头的杏儿说话。“你说这闺女孩子,念书有啥用?除了把自己的心气念高了,别的没一点用处。”

杏儿沉默地坐在炕沿上,把头埋在浓密的黑发里,手里一本卷角烂皮、残缺不全的《青春之歌》,她纤细的手指妄图把卷曲的书角整理平整,可倔强的书角又立即恢复原状。阳光把窗棂印在她身上,看上去一道明亮一道黑暗。

“你看着张家老四好,可人家上了高中,估计咱高攀不起。那孟家的小海、刘家的二柱有啥不好啊?门当户对的,可你就是相不中。你二婶子为这事儿都往咱家跑了八趟了。娘也琢磨不透,你这妮子心里到底咋想的。”

杏儿娘抱过一把蒲子,愁眉不展地继续唠叨:“你虽说不小了,可你哪知道居家过日子的难啊?娘现在就巴望着你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
正说着,只听“吱扭、哐当”院门响,二婶子兴冲冲地进来,大声说:“嫂子,城里他魏桐姑捎话来说,让杏儿去帮她看孩子。”杏儿娘赶紧站了起来,高兴地对屋里的杏儿喊道说:“杏儿,你二婶子来了,快搬杌扎、倒水。” 杏儿忸怩着,半天才蹭出门来。



杏儿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喜欢上朱四眼的。
说不定是那天晚上,妇女队长魏大脚照常带着村里妇女们在地窨子里编柳编,各种箱、篮、蒲团、草鞋之类成品、半成品层层叠叠堆得到处都是,朱四眼照常躲在角落里看书。他之所以在这里看书,和其他年轻人爱往这里凑合的目的截然不同,一是这里暖和,二是有一盏一百瓦的灯泡。

平时,魏大脚和那些老婆们都会拿他的名字取笑一番,“哎,你到底像猪还是像羊啊?”他就会合上书本,右手习惯地扶一下眼镜,操一口外地口音郑重地说:“我的名字叫朱向阳。”“看你也不像猪,哪有你这么瘦的猪啊?还是像羊,山羊猴,哈哈。”

“什么猪啊羊的,怪别扭的,看你的眼镜像瓶底似的,还是叫你‘朱四眼’吧。”

“随便你们怎么叫,我是朱向阳。”而后就埋头看书,不再言语。那些妇女们哄笑一阵,也就不再搭理他,也从来不管他看的什么书。
可那天晚上邪了门了,调笑一阵以后,魏大脚对杏儿说:“杏儿,你识文断字,你去看看朱四眼看的什么书。”

杏儿像小燕子一样蹦跳到他面前,掀起书皮一看,大声说:“牛——虻。”

“什么,流氓?”

“哈哈,他在看流氓!”大伙一阵哄笑。

杏儿一下羞红了脸,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那天晚上,杏儿第一次失眠了。她躺在自己的小西屋里,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黑魆魆的苇箔房顶,想着朱向阳的点点滴滴。
想来他到村里来也有三四个年头了,没人知道他的详细情况。只知道,他是哪个大学的老师,他的老师被打成“牛鬼蛇神”,他跟着倒了霉,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他割不了苇子踩不了藕,也不会拿鱼逮虾,更不会吆喝牲口耩地扶耧,啥活也不会干,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大队的领导把他当作“阶级敌人”,社员们谁也瞧不起他,也不跟他接触。

大队部门口那个柴房成了他的栖身之所。这里没有通电,到处透风撒气,里面只有一面小炕、半领苇席,炕下有一个小泥炉,炉上有一只大搪瓷缸子,上面可见“要斗私批...”“...万不要忘记阶级斗...”等红色字样,其余全被黑灰遮盖,这是他的饭锅兼饭碗。床上还有一床破被、一个黄色的帆布包,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还有一双三接头的黑皮鞋,平时很少穿,放在炕角,用一张旧报纸盖着。不过,他屋里还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把太师椅,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其余空间,尽管缺了一根腿,用青砖支着,但他坐在上面看书时,还是显出了一些和村里人不一样的气度。

这把椅子是村小学的张校长,也是村小唯一的老师送给他的。张校长大概是他唯一的朋友,有时会来找他下象棋,刚开始还会听他拉二胡。后来知道那把二胡叫京胡,他常拉的曲子叫《夜深沉》。不料,有一次民兵连长裴二虎粗手笨脚地也要拉两下,不想一下子把弦拉断了,那把京胡就挂到了墙上,再没出声。
当然,大队干部知道他是来劳动改造的,不能在这里白白的浪费粮食,总要想方设法给他安排一些活干。于是,村里所有与文字有关的活都落在他头上,写标语、写布告、写大字报,什么“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大型标语都出自他的手。

他还多少懂点医术,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他有时能手到病除。农忙时节,一些外出采购的任务也会交给他来办。

有时,他还给张校长代上一两次课。杏儿上五年级时,就听过他一次课。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代课,特地穿上了他那双三接头黑皮鞋。杏儿见他两眼放着光,在讲台上来回走着,皮鞋“咔咔”作响,好听的外地口音灌满整个教室。

但他讲课不按课本来,对于五年级的学生来说,可能太过深奥,包括杏儿在内没人听得明白,但能感觉到他很有学问。


鸡叫头遍时,杏儿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可早晨起来,她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焕发,似乎生活充满了希望,一切都变得无比美好。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三口两口吃罢早饭,这样急切地去地窨子里干活。因为,她知道,她会经过朱向阳的小屋,肯定能看到朱向阳坐在太师椅上看书。只要看他一眼,这一天,她就会充满快乐,心底有一种麻酥酥的东西在流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甚至开始唱歌,她好久没唱歌了。她最喜欢唱《九九艳阳天》,她设想着有一天唱给他听。
到了晚上,朱向阳还是照例来到地窨子里躲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看书。杏儿突然鼓起勇气唱起歌来。其实,这些大闺女小媳妇平时唱歌哼曲司空见惯,但都没有杏儿今天这么大声。

那甜美的声音定是吸引了朱四眼的注意,他一下抬起头,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看了杏儿一眼。

这一眼让杏儿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第二天,杏儿再经过那间小屋时,朱向阳突然喊住了她。对此,杏儿可能早预料或者早就盼着他喊她,并没有慌乱,跳跃着来到他门前。
朱向阳问:“杏儿,你初中毕业,应该喜欢看书吧?”

“喜欢呀。”杏儿满眼含笑,秀气的脸上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那好,我借你书看。”说着,他从炕上拿过那个黄色的帆布包,小心地拉开拉链。杏儿没想到,里面那么多书。

“这里面的书,除了这个不能借,其它随便借去看。”朱向阳说着,指着一套三卷本的《红楼梦》,那是包里最新的书。

杏儿红着脸站在炕边,看他翻那些书,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汗味。很快,她随便拿了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说就这本吧,随即转身跑开。

“要爱惜书啊,我从来不借书的。连张校长也只能在这里看。”朱向阳在她身后喊道。
其实,杏儿并没有多少时间看书,晚上爹不允许点灯熬油。但她几乎每天都抄下一些生字来,去请教朱向阳。

很快他们就熟悉起来,但杏儿仍然不明了他的身世底细。在杏儿看来,那些无关紧要。她只是懵懵懂懂享受着从他身上获得的这种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在冰冷的爹身上从来没有得到,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还像个半大孩子,世上再没有另一个男人像影子一样整天在她脑子里转悠,使她吃不香、睡不宁。如果用个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魂牵梦绕,辗转反侧。”
那天,杏儿大着胆子、故意撒娇地非要借朱向阳的《红楼梦》看。朱向阳认真地说:“这个真不能借。不过,我可以给你讲红楼。”

说着,从帆布包最底下抽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从上衣口袋里摘下钢笔,拧下笔帽,用他那潇洒的字体写下一些七短八长的句子。写完后,抽着气,看着笔迹干了,对折起来,交给了杏儿。看着杏儿说,明天我给你讲这首《枉凝眉》。



六月的麻大湖,荷花竞相开放,红的夺目、白的耀眼、粉的娇艳,香风在空气中飘荡。

那天,杏儿挎着柳条筐子到湖边打猪草,天却突然下起雨来。她只好到附近的渔屋子里避雨。

雨越下越大,打在茂密的荷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杏儿一只手支着下巴正望着这雨发呆,突然,她看见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踩着泥泞艰难地从雨幕中走来。那不是朱向阳吗?杏儿不由一阵狂喜,她甚至庆幸今天恰巧穿了那件最漂亮的浅绿色碎花上衣。
朱向阳的自行车是跟大队书记借的,现在两个轮子已经全被烂泥糊住,转动不得。他好不容易把自行车拖到门前,就扔在那里,一头闯进渔屋子。

他先把雨雾迷蒙的眼镜摘下来用袖子擦着,再把苇笠摘下来用力甩了几下,立在墙根。当他把湿透的上衣脱下来用力拧水时,不经意一转头,发现了杏儿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正热辣辣地看着他。朱向阳大惊失色,立即又把衣服穿上,以遮盖自己精瘦的躯体,惊问道:“杏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杏儿的胸脯一起一伏,明显有些气短地说:“我、我,被雨困了。”

“哦,二虎家的小子胳膊骨折了,我去起凤公社给他抓了贴膏药。”朱向阳搓着手说。“也,被雨困了,这雨下的。”

两人一下都沉默了,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
“我还是给你讲红楼吧。”朱向阳首先打破僵局。“上次讲了妙玉,金陵十二钗正册就讲完了。今天,讲金陵十二钗副册。这第一位叫做香菱,她是薛蟠的小妾,也就是小老婆。原名甄英莲,甄士隐的女儿。三岁那年元宵,在看社火花灯时被骗子拐走,十二三岁时,被薛蟠强买为妾,改名香菱。她生得袅娜纤巧,做人行事又温柔安静。”

一讲开红楼,朱向阳侃侃而谈,又恢复了平素的风采。“这香菱之所以在副册排第一位,我觉得是她生得漂亮,‘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记’,是娘胎里带来了,这就是美人痣。据说,她的左肩也有一块红色胎记,淡淡的,像荷花瓣一样……”
朱向阳说着话,望了杏儿一眼。杏儿不知哪来的勇气,呼地一下站在他的面前,一下解开两个扣子。说道:“我这儿也有一块胎记……”

左胸雪白的肌肤上一朵盛开的红莲,一如麻大湖里盛开的莲花。

朱向阳先是吃了一惊,但立即抓住杏儿的双肩,激动地看着她的脸,把她揽到怀里。



漫长的冬天即将过去了。杏儿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度过了最孤寂、最漫长,也是最后一个春节。她思念那个让她痛苦不堪又刻骨心疼的女儿,也思念三百三十三天没见面的朱向阳。这是她个人的秘密,无从诉说。可她身体上的变化无法瞒过娘,也甭想瞒过经常来串门的精明的二婶子。杏儿生了孩子的消息像春天常有的鸡瘟一样,很快蔓延到了全村和一溜边河沿各村。人们为那些风言风语得到了印证而非常满足,为自己当初的仔细观察和准确猜测而感到欣慰。
那天,麻大湖的冰面刚刚开冻,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朱四眼死了!”

民兵连长裴二虎在湖边的渔屋子前,发现了朱四眼的那双三接头的黑皮鞋,里面垫着一双崭新的鞋垫,上面红红火火地绣着鸳鸯、荷花。

裴二虎带领十几个民兵穿上皮叉裤在刺骨的湖水里摸了半晌午,并未发现尸首。

只得向公社报告:朱向阳畏罪自溺于麻大湖内。



这事儿过了没几天,好事儿的二婶子她就跑来对杏儿娘说:“我大姨当年闯关东去了东北,在那边生活的挺好。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孩子在家也没法做人,还是让她去东北吧。那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杏儿娘无奈,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就应了下来:“全凭她婶子费心了。”不多时候,东北那边来信儿了,说正好有个合适的人家,尽早到东北去完婚。

南墙根底下,杏树上的花骨朵再次鼓胀的时候,杏儿抱着那件军大衣,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一列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缓缓地爬行。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下集预告
接龙小说《守望》第四集《杏花殇》(作者:王弘)已完成创作,近期发布,敬请期待。
作者:杨传勇,山东博兴县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理事,淄博诗词学会会员。散文、诗词等作品散见于军、内外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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