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过爱恨情仇的别样建筑,留下了梦幻般飘忽起伏的钟声

 

《回望汴梁》之跨越百年。...

跨越百年


去年秋天,女儿在徐府街小学学画画,每周六下午有课。学校距我家很远,来回都要接送。所幸那里与书店街相邻,我可以逛逛书店,然后买回几本,坐在校园里的花坛边慢慢等候。

徐府街小学南北狭长,花坛紧贴着西边的围墙,郁郁葱葱的冬青簇拥着,间或盛开着菊花或月季。几棵高大的泡桐树散布在青灰色的教室间,枝干苍老,枯叶满地。秋阳斜挂天际,阳光透过树枝洒下疏影,整个校园弥漫着馨薰的气息。

我静静地坐那里,手捧墨香淡淡的书,有时读得很投入,有时只是默默守候着,听任时光随秋日暖阳一点点流走。

悠扬的钟声响了,浑厚而凝重,仿佛穿透了百年时光,声声撞击着我的心房。天空高远,余辉脉脉,树叶正沙沙落地,墙角的青苔似乎也在发出回声。眼前的空地上映出古建筑的剪影,那飞檐挑角的疏淡轮廓,勾勒出水墨画般的静美。

我站起身来,循着钟声追寻,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墙外那片华丽精巧的古建筑上。那便是山陕甘会馆,一座曾经演绎过爱恨情仇和封尘往事的别样建筑,是它留下了梦幻般飘忽起伏的钟声。

山陕甘会馆所在之地,原为明代开国元勋徐达的后人奉旨而建的府第。明朝未年,黄河决堤,大水灌城,富丽堂皇的徐府被夷为了平地。经过长达百年的复苏,开封城在一片废墟上重新崛起。就在这时,一帮来自大西北的商人,成了这里新的主人。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几乎所有写及晋商的文艺作品,都会提到这首民歌《走西口》。正是在这种缠绵忧伤的情调中,那些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外出闯荡的西北汉子,走出了莽莽苍苍的黄土地。他们背负行囊,远走他乡,出关外,闯江淮,下两广,足迹踏遍大江南北,也雄心勃勃地来到了地处“中原之中”的开封城。

此时,死而复生的开封虽显萧条,却仍是商家必争之地。这里无高山险峰之阻,有四通八达之利,地理条件得天独厚。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精明的西北商人纷纷来到这里一显身手。他们以开封为基地四面出击,八方吐纳,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城市的复苏吸引了更多的商人,商业的活跃又推动了城市的复兴。越来越多的商人纷至沓来,繁盛的商业贸易为这座城市增添了新的亮色。乾隆三十年,也就公元1765年,山西和陕西两地的商人联合集资兴建会馆,地点选了在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明代徐府旧址。此后大约百年,到光绪年间,同样活跃在开封商业舞台上的甘肃商人隆重加盟,会馆人来车往,盛极一时。

在开封生活多年,无数次从山陕甘会馆门前经过,我却迟迟未能走进去。对我而言,它似乎始终蒙着神密的面纱,只有那临街而立的照壁,让我约略窥知了这里雕刻的美奂美仑。

会馆有两个翼门,东边一个,西边一个,都很小,中间却夹着高大气派的照壁。放眼望去,飞檐翘角的东西翼门犹如照壁两侧生出的翅膀,又象精巧华丽的小亭依偎在照壁的腋下。

照壁由青砖砌成,黄绿两色琉璃瓦盖顶,檐下镶满了精美的透空砖雕。砖雕图案纷繁复杂,有象征平安的花瓶,有象征富贵的牡丹,有象征幸福的蝙蝠,有象征长寿的鹤鹊,还有与商人日夜相伴的算盘、账簿、秤杆、秤砣,以及龙凤、麒麟等祥禽瑞兽。壁照基座和四沿同样布满雕刻,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二龙戏珠”石雕:两条巨龙盘旋而戏,爪下所捉不是通常所见的宝珠,而是硕大的蜘蛛。这是商人美好愿望的寄托,他们认为做生意就要象蜘蛛吐丝结网,网越结越大,生意才能越做越红火。

照壁,俗称“影壁”,由“隐避”二字演化字来。古人在修建府宅院落时,通常要在门里或者门外筑起一道墙,用来遮挡外人的视线,或装点美化院落。修在门里的叫“隐”,修在门外的为“避”,后来被统称为“影避”。如果细论,山陕甘会馆的照壁大概应属于“避”,因为照壁两边那两扇小小的翼门显然不是会馆的正门,而正门想必就隐藏在这块照壁的背后。

无数次留连于照壁前,默默欣赏那富有浓郁生活气息的精美砖雕、石雕,我也曾不止一次产生过进去看看的冲动。可是,直到去年三月,我才第一次走进了山陕甘会馆。没曾想,此去竟象着了魔,在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又接连去了三次。

进入会馆,迎面一丛翠竹,竹杆细密,竹叶青青,层层叠叠地簇拥着。竹丛掩映之中,又见侧门如洞,门顶碧瓦闪光、瑞兽罗列,异彩纷呈的雕刻层层叠叠。透过门洞向里探望,只见庭院深深,满眼华丽,仿佛走进了一座深不可测的艺术迷宫。

侧门旁边与照壁正对的,是一座山门式建筑。青砖绿瓦,红柱圆窗,正中闪出门洞。门上悬有匾额,黑底金字写的是“关庙”。可是,等穿过幽暗的门洞,回过头来再看,这座台角高翘的山门式建筑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戏楼。“幻即是真,世态人情,描写得淋漓尽致;今世犹古,新闻旧事,扮演来毫发不差。”悬挂在戏楼两边红柱上的这幅楹联,读来意味深长。

在小妹妹眼泪汪汪的伫望中,西北商人踏上了漂泊四方的漫长旅程。离乡的孤苦,谋生的艰难,不期的灾祸,让他们饱尝了创业的艰辛。身在异乡,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他们眼望窗前凄迷的月光,家乡的秦腔和梆子戏便会在耳畔回响。

生意发达了,会馆建起来了,戏楼当然要建的。每到逢年过节,遇上红白喜事,他们就会请来同乡相聚,看看家乡戏,说说听家乡话,叙叙家乡事。锣鼓齐鸣之际,管弦丝竹声中,台上台下回荡着乡音,那些同在异乡的人们举杯痛饮,醉眼迷离。

戏楼两侧是钟鼓楼,二楼对峙,飞檐雕花,小巧玲珑。每次到会馆来,我都会爬上钟楼,挥槌撞击,然后凭栏而立,享受那份古雅与淡然。在悠扬的钟声中,我会不由自主将目光抛向东面一墙之隔的小学校园。此时此刻,那里是否也有一个象我一样默默等待孩子放学的父亲,正在静静地聆听着这钟声呢?

东西配殿檐廊相连,角角落落都遍布精美的雕刻。雕刻的内容无奇不有,场景变化万千。无论花草还是鸟兽,无论人物还是器皿,无论民间传说还是历史故事,无不玲珑剔透。雕刻中的人物尤为生动逼真,他们或行或骑,或坐或躺,或喁语或弹唱,或射箭或划拳,表情各异,姿态传神,个个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再往前走,当院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牌楼。六根红柱支撑起五座彩楼,形似鸡爪,气势夺人。彩楼在空中向四面张扬,飞檐叠起,斗拱交错,犹如孔雀展翅,色彩极其艳丽。牌楼正中,前后各悬巨匾,蓝底幽幽,金字灿灿,上面写的分别是“大义参天”和“流芳千古”。牌楼上还有许多精致的木雕彩画悬于檐柱之间,诸如“挂印封金”、“刮骨疗毒”之类,都与关羽有关。

显然,这座牌楼是为纪念三国时期的名将关羽而建的。此时回头细想,照壁背面那“忠义仁勇”四个大字,钟楼上那“关公斩蔡阳”的木雕,还有门窗几案上那比比皆是的“义”字,哪一处不是在纪念关羽、不是在颂扬关羽的操守与品格呢?

也许,我们有意无意之中疏忽了会馆正门上赫然高悬的“关庙”二字,这座会馆其实也是一座香火绵延的“关帝庙”。

西北商人以晋商为代表。他们同样来自大西北莽莽苍苍的黄土地,有着相同的环境背景和历史命运,也有着相同的神灵崇拜和精神信仰。在民间被奉为“武圣人”和“武财神”的关羽,便是他们共同信奉的神灵,是他们联络乡土感情的精神纽带。

关羽是山西人,历史贡献算不上很大,在百姓心目中却视为忠信诚义的象征。小说《三国演义》中,关羽勇猛过人,杀颜良殊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一把青龙燕月刀斩斩杀杀,杀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然而,他给人们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却是对义的追求与恪守。他把忠义作为为人行事的最高原则,视朋友之义、兄弟之义高于一切,处处表现出忠肝义胆,以至于清人毛宗岗称他为“义绝”。关公这一艺术形象表达了人们追求真情实谊的美好愿望,所以倍受世人推宠。

也许因为同乡的关系吧,山西商人对关公格外敬重,不仅在会馆中建庙供奉,企求护佑,而且还在关公神像前祭拜誓盟、惩治无义奸商,自觉用“诚信仁义”来规范他们的商业经营。

把关公的品格风范作为商业经营的行为规范,恪守“信义为本”和“义中求财”的信念,使山西商人形成了良好的商业人格。晋商之所以能够迅速发展壮大,成为中国商业史上非常著名的大商帮,应该与他们以关公为精神偶像有着极大的关系。

“伟烈壮古今,浩气丹心汉代一时真君子;至诚参天地,英文雄武晋国千秋大丈夫。”山西有个关羽,是晋商的幸运。

风吹过,檐角风铃丁当。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在屋檐上飞来飞去,旁若无人。一路慢慢走来,如在千年宅院,感觉总是那么幽静。俯仰之间,环顾之际,那层层叠叠的屋檐、高低错落的雕饰、金壁交辉的彩绘,时时给人以美的冲击与震憾。

院子最深处是会馆正殿。殿楼巍峨气派,色彩富丽典雅,木雕精美绝伦、璀灿多姿。婷婷玉立的仙鹤,神态安祥的蝙蝠,雍容华贵的牡丹,含苞欲放的荷花……龙腾凤舞,花枝斗艳,整个建筑几乎是被千姿百态的木雕镶裹出来的,令人眼花缭乱。

走进殿内,依然雕梁画栋,色彩绚丽。数十根圆柱撑起一片屋宇,柱上遍饰各色图案,造型生动优美。大殿正中,青石香案横陈,关公身着绿袍,手捧《春秋》,侧立于香案之后。柔淡的阳光不知从哪个角落流泄进来,使幽深晦暗的大殿透出神密的气韵,也让这尊“关公夜读”的塑像有了别样的亲切之感。

文艺作品中的关羽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甚至杀气腾腾。在这里,商人们却没有让成了神的他持刀而或正襟危坐,而是选择了夜读,选择了儒雅。这样的选择,也许出于商人们对于文化的渴望,因为他们致富之后知道自己还缺少什么。但他们可能不曾想到,百年之后,这座会馆竟然真的与书卷气息结下了不解之缘。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仓皇出逃。逃难返回的途中,他们途经开封,决定将全国会试改在这里举行。于是,天下举子云集开封,西北各地的读书人住满了会馆。

这是1903年,山陕甘会馆初与朗朗书声结缘。

科举考试在开封连续举行了两年,便永远地终结了它自隋朝以来长达两千多年的历史。山陕甘会馆也象回光返照般的科举考试一样,经过了最后的兴盛,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

此时,距1824年会馆形成完善的建筑格局整整百年。而在此后的又一百年间,这里先后被改作河南省艺术学校、私立西北中学的校址,现如今会馆东边的部分仍为徐府街小学的校园。

会馆是西北商人的“办事处”和聚会地,也是同乡途经此地时的落脚点,建筑群有功能不同的区域划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山陕甘会馆,只是其中关帝庙的一部分。而它西边的市委招待所和东边的徐府街小学,都曾是会馆的地盘,

历史跨越了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钟声仍然悠扬。风风雨雨中,那些构制宏丽、独具匠心的建筑有的早已无迹可寻。所幸会馆的精华还在,通过它,我们仍可以领略到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艺,仍可以想见曾经有过的富丽堂皇。站在山陕甘会馆门前,我有时会想,跨越这道飞檐高耸的翼门,一步便是百年。

2004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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