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集萃】赵昌平：今天我们为什么不会读诗了
11月21日下午，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第二讲。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赵昌平教授做题为“从名篇误读谈起”的演讲。...
【编者的话】
诗词鉴赏是门很大的学问。由于文化基础的原因，我们现代人经常把古诗读错，或者心生歧义。正确的理解，是建立在读懂原意的基础上。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如网络上盛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亦恐是一种悲哀吧。我的老师施蛰存先生认为，诗要一句一句读，诗要一个字一个字读，不能囫囵吞枣地抓一句就来读读，或者跳过了一些自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去读，这样是不行的，准确地理解诗，唯一的方法就是一点一点捋下来，就像在一个乱麻里面逮住一个“诗”头，把它慢慢抽出来，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东篱把酒黄昏后”，“明月何时照我还”
里面藏着什么梗？
王安石有一首很有名的诗《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首诗最著名的一句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是王安石在宋神宗熙宁七年被罢相时写的。王安石变法，遭到很多人反对，他罢相后从当时宋朝的首都汴京贬官到江宁（今南京）做一个知府，但是到了熙宁八年的时候，他又被重新启用回朝做宰相。后代许多人说此时的王安石对前途又充满了希望，所以“春风又绿江南岸”，代表的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但是我要问：既然是兴高采烈，那么为什么下面要写“明月何时照我还”呢？京口瓜洲一水间——京口镇江之间，有一个瓜洲渡，到这个地方他停船了，从他出发的地方镇江扬州那边回望南京。
“春风又绿江南岸”，大家注意“又”字，“又”字说明什么呢？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也就是说去年的春天，他被罢相到南京的时候也是春天，如今回京赴任又是春天，这才叫“春风又绿江南岸”。
但是为什么又说“明月何时照我还”呢？既然是开心地去，这里为什么又说要“还”呢？这种心情，值得玩味推敲。实际上，他对京口那边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有一丝惆怅。也就是说此去究竟是喜是忧，诗人也是未知，变法的道路，又不知道将有多少坎坷。
诗人非常喜欢南京，把南京视为第二故乡，所以“春风又绿江南岸”不是一个简单的欢欣鼓舞的情绪，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有一些信心，有一些展望，同时也有惆怅，也有担忧，这个“又”字要这样来理解。
很多人因为这首诗上下前后、背景的关系没弄清楚，把诗真正要表达的含义理解错了。
再举一例，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说的是词人整个一个白天思绪被愁云迷雾萦绕。“瑞脑消金兽”——她房中一个兽形香炉里的熏香也已经烧完了，说明词人整整一天在那边孤坐着。“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现在到了重阳节了，玉枕纱厨是夏天用的卧具，纱厨是帐子，半夜的凉气浸透全身。“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很多注本都认为，诗人坐了一整个白天，一直坐到后半夜初凉。于是问题来了：后面的“东篱把酒黄昏后”该怎么理解呢？已经到半夜了，怎么出来一个黄昏呢？这是讲不通的。
其实这是诗歌技法里的一种结构方法，它是返回去说明原因。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词人为什么这样惆怅呢？当然大家知道这是她跟丈夫分离所至。“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这里词把愁苦做了个解释——我这样做是因为今天又到了重阳节，这个重阳节，半夜里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玉枕纱厨已经很凉了，这就撩起了我的愁思，所以整个一天就孤坐在那里。“东篱把酒黄昏后”，夜晚的时候又来到东面的篱笆下面坐着。“有暗香盈袖”，这时候一阵风吹来，有一些菊花的香味扑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时心情是如此哀痛，“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对爱人的思念，把我折磨得无比憔悴消瘦，就好比那重阳之后逐渐凋零的菊花。
这样的解读，才算讲得通。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里不一一赘述了。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意兴、意象与意脉
由这些误读，引出一个话题——如何正确理解诗词艺术？要找到正确理解诗歌的钥匙，就要知道诗人是怎么做诗的，就是说诗是怎么写成的。
一首诗基本的组织构成有哪些呢？一般有三个要素，一个是意兴，第二个是意象，第三个是意脉。
意兴就是触景生情的创作冲动，经过你的头脑思考以后产生了创作的主要方向。意兴要通过景象表示出来，比如梅花。一首诗有很多意象，它共同组成一首诗。这么多意象靠什么来贯穿呢？它中间有一个脉络，这个就是意脉。
诗歌实际上就是由意兴、意象、意脉组成的，我们读诗的时候其实跟诗人做诗的方向是相反的，诗人产生了意兴，然后意兴流动成为意脉，产生了一个一个意象，把这些意象贯穿组织起来就是诗。但是因为这个意脉很隐蔽，所以我们读诗的时候又通过一个一个诗句体会句子中的意象，慢慢地像抽丝似的把这个意脉把握了以后，真正体会到它的意境到底是什么。
南朝宋时候有一个大诗人，山水诗的开山祖师谢灵运，谢灵运最著名的两句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诗很自然，后人甚至赞为“如有神助”。
谢灵运做官得罪不少人，后来贬到永嘉，也就是今天温州这个地方，做了一个太守，当然心情苦闷，又碰到生病，病了很长时间，又逢下雨，诸多不顺，但是有一次他偶尔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突然看见“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正是池塘生春草的这个景象触发了诗人内心的一种感受：“虽然我现在贬官，但以后还是有重新奋起的希望的。”随后他写了一大段，这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思路通了，文路自然顺畅。这就是触景生情的意兴。
意兴的“意”是很重要的，它能够使同样的景象产生不同的含义，构成不同的情景。举一个例子，杜甫的诗《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一首名篇，里面用了什么意象？秋天、江、水、山等等这样一些景物。后来宋朝黄庭坚也写了一首诗，也用了秋天、山、水、江，“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为什么同样面对着一片大江，同样在秋天，两个人写出不一样的意境？因为杜甫那个时候已经老迈了，《登高》大概是其去世前两年左右时写的，他历经颠沛，直到安史之乱平复了才从四川出来回到老家，然后写了这样一首诗，这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老人写的，所以他赋予山水秋天以一种箫瑟的景象。但是黄庭坚写“澄江”的时候是38岁，他虽然也不是太得意，但30多岁的他，还是血气方刚，前途未可盖棺论定，所以他写出的景象自然气势恢宏。所以不同的诗人，面对同样的景物，会触景生出不同的情，形成不同的意象。
最后是意脉。我举李白早期的一首小诗《玉阶怨》——“玉阶生白露”，白玉台阶上秋露已经凝聚结了；“夜久侵罗袜”，我在这里站了很久，我的袜子也已经被露水打湿了；“却下水晶帘”，回到屋里，放下了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看着那秋夜的月亮。
我们可以想想看，玉阶是白的，白露是白的，罗袜也是白的，水晶又是白的，月还是白的，诗人把诸多白色晶亮的意象叠加在一起，形成这种空灵的景象，而这种空灵景象里面是什么呢？白色意象，代表的是一种迷茫的心情。这种迷茫，就是诗人写诗时的意脉——创作情思的脉络。用这样一种心情把意象串起来。
总的来说把握诗歌的意兴、意脉、意象，就能比较好地去读诗，特别重要的是一定要很好地把握诗歌的脉络，如果读不通，一定说明有问题，有问题就要去查，把它弄通。把诗读通了，既长了知识，诗也理解了，这也是最简单的读书道理。
同样是“宫怨”，盛唐中唐晚唐气象不同
读诗的窍门：比较读诗法
比较读诗法，就是用比较的方法来读诗。
比如中唐与盛唐的人写出的诗就不一样。大家很熟悉王昌龄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诗里面的景象，不是没有施加之痕，“春风不度玉门关”，这里面是有施加之痕的。但是总的来说是一种傲然挺立的坚韧形象，境界开阔。原因何在？因为盛唐强大。
中唐开始衰落，到晚唐就更孱弱了。所以晚唐的陈陶写《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深闺梦里人。”气象箫瑟，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气象，“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深闺梦里人。”你在思念的这个人，现在已经是无定河边的枯骨了，“无定河边骨”跟“深闺梦里人”也是一种意象的对照。
盛唐时期诗歌是雄浑的，中唐的诗比较“奇”，晚唐的诗更多是“小”。王昌龄写的《西宫春怨》：“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抱云和深见月，
朦胧树色隐昭阳。”都是写宫怨，他写得很典雅。到中唐的时候，李益写的《宫怨》，他写一个宫女非常痛苦，长夜难熬，“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这个“长夜”诗人是怎么表现的呢？就是宫漏，古代的滴漏计时器，好像是海水添到里面，滴都滴不完，长夜长得可怕，这是中唐人喜欢用“奇”。
到了晚唐时诗人喜欢写一些细节，朱庆馀写的《宫中词》：“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两个宫女并列站在栏杆前，想说一些悄悄话，可是不敢说。为什么鹦鹉前头不敢言？因为鹦鹉是学舌的，她讲的话或许会从鹦鹉口中传出，被其他人听见，她可能就要倒霉杀头。还有张祜写的《赠内人》：“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长夜难过，难过到什么程度？灯边哭诉之时，看见一只飞蛾扑到灯心上，于是用头上的金钗把灯心剔开，救出那扑火的飞蛾，通过这样一种细节来描写那样一种苦情。
通过比较读诗法，可以帮助我们更好、更正确地理解古代诗词艺术的宝贵菁华。
（本文选自2016年12月11日《上海观察》报道的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第二讲，由主讲人赵昌平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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