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罗门诗选

 

罗门的作品意象繁富,节奏波澜起伏,跌宕有致,一如诗人管管所言:“罗门专注于心灵的探索,强调人的精神与生命,他可以说是一个新理想主义者,塑造独特缤纷的意象,扩展诗中的投射力与生命内涵性”,更被誉为台湾“都市诗及战争诗的巨擘”。...



诗歌

罗门(1928-2017),原名韩仁存,男,1928年生于海南文昌。空军飞行官校肄业,美国民航中心毕业,考试院举办民航高级技术员考试及格,曾任民航局高级技术员,民航业务发展研究员。从事诗创作四十年,曾任蓝星诗社社长、中国文协诗创作班主任、国家文艺奖评审委员、先后曾赴菲律宾、香港、中国大陆、泰国与美国等地以中文发表有关诗的专题讲演,一九九五年同蓉子参加「爱荷华大学写作计划(IWP)」。曾获蓝星诗奖、文复会「鼓吹中兴」文化荣誉奖、教育部「诗教奖」、中国时报推荐诗奖、中山文艺奖「麦坚利堡」诗获菲总统金牌。名列英文版「世界名诗人辞典」及中文版「大美百科全书」。

罗门的作品意象繁富,节奏波澜起伏,跌宕有致,对于追求诗与艺术执着,一如诗人管管所言:“罗门专注于心灵的探索,强调人的精神与生命,他可以说是一个新理想主义者,塑造独特缤纷的意象,扩展诗中的投射力与生命内涵性”,更被誉为台湾“都市诗及战争诗的巨擘”。

2017年1月18日,诗人罗门在台湾去世,享年90岁。
麦坚利堡
超过伟大的
是人类对伟大已感到茫然
战争坐在此哭谁

它的笑声 曾使七万个灵魂陷落在比睡眠还深的地带

太阳已冷 星月已冷 太平洋的浪被炮火煮开也都冷了

史密斯 威廉斯 烟花节光荣伸不出手来接你们回家

你们的名字运回故乡 比入冬的海水还冷

在死亡的喧噪里 你们的无救 上帝的手呢

血已把伟大的纪念冲洗了出来

战争都哭了 伟大它为什么不笑

七万朵十字花 围成园 排成林 绕成百合的村

在风中不动 在雨里也不动

沉默给马尼拉海湾看 苍白给游客们的照相机看

史密斯 威廉斯 在死亡紊乱的镜面上 我只想知道

那里是你们童幼时眼睛常去玩的地方

那地方藏有春日的录音带与彩色的幻灯片

麦坚利堡 鸟都不叫了 树叶也怕动

凡是声音都会使这里的静默受击出血

空间与时间绝缘 时间逃离钟表

这里比灰暗的天地线还少说话 永恒无声

美丽的无音房 死者的花园 活人的风景区

神来过 敬仰来过 汽车与都市也都来过

而史密斯 威廉斯 你们是不来也不去了

静止如取下摆心的表面 看不清岁月的脸

在日光的夜里 星灭的晚上

你们的盲睛不分季节地睡着

睡醒了一个死不透的世界

睡熟了麦坚利堡绿得格外忧郁的草场

死神将圣品挤满在嘶喊的大理石上

给升满的星条旗看 给不朽看 给云看

麦坚利堡是浪花已塑成碑林的陆上太平洋

一幅悲天泣地的大浮雕 挂入死亡最黑的背景

七万个故事焚毁于白色不安的颤栗

史密斯 威廉斯 当落日烧红野芒果林子昏暮

神都将急急离去 星也落尽

你们是那里也不去了

太平洋阴森的海底是没有门的

注:麦坚利堡(Fort Mckinly)是纪念第二次大战期间七万美军在太平洋地区战亡;美国人在马尼拉城郊,以七万座大理石十字架,分别刻着死者的出生地与名字,非常壮观也非常凄惨地排列在空旷的绿坡上,展览着太平洋悲壮的战况,以及人类悲惨的命运。七万个彩色的故事,是被死亡永远埋住了。这个世界在都市喧噪的射程之外,这里的空灵有着伟大与不安的颤栗,山林的鸟被吓住都不叫了。静得多么可怕,静得连上帝都感到寂寞不敢留下;马尼拉海湾在远处闪目,芒果林与凤凰木连绵遍野,景色美得太过忧伤。天蓝,旗动,令人肃然起敬;天黑,旗静,周围便黯然无声,被死亡的阴影重压着……作者本人最近因公赴菲,曾与菲作家施颖洲、亚薇及画家朱一雄家人往游此地,并站在史密斯·威廉斯的十字架前拍照。

猛力一推 双手如流

总是千山万水

总是回不来的眼睛

遥望里

你被望成千翼之鸟

弃天空而去 你已不在翅膀上

聆听里 你被听成千孔之笛

音道深如望向往昔的凝目

猛力一推 竟被反锁在走不出去

的透明里
车祸
他走着 双手翻找着那天空

他走着 嘴边仍支吾着炮弹的余音

他走着 斜在身子的外边

他走着 走进一声急刹车里

他不走了 路反过来走他

他不走了 城里那尾好看的周末仍在走

他不走了 高架广告牌

将整座天空停在那里
流浪人


被海的辽阔整得好累的一条船在港里

他用灯拴自己的影子在咖啡桌的旁边

那是他随身带的一条动物

除了它 娜娜近得比什么都远

把酒喝成故乡的月色

空酒瓶望成一座荒岛

他带着随身带的那条动物

朝自己的鞋声走去

一颗星也在很远很远里

带着天空在走

明天 当第一扇百叶窗

将太阳拉成一把梯子

他不知往上走 还是往下走
诗的岁月
——给蓉子


要是青鸟不来

春日照耀的林野

如何飞入明丽的四月

踩一路的缤纷与灿烂

要不是六月在燃烧中

已焚化成那只火凤凰

夏日怎会一张翅

便红遍了两山的枫树

把辉煌全美给秋日

那只天鹅在入暮的静野上

留下最后的一朵洁白

去点亮温馨的冬日

随便抓一把雪

一把银发

一把相视的目光

都是流回四月的河水

都是寄回四月的诗

海镇之恋
啊!那海镇

如南方巨人蓝色阔边帽上一粒明亮的宝石

我小时的指尖曾捕捉它的光辉。

长年它坐在蓝色的荫影里宁静似梦,

日间看风帆的羽笔,写闪耀的诗行于无边的稿纸上,

夜间听月光谱曲在和谐潮水声里

渔夫破晓踏它潮湿的码头出海,

傍晚收网又走过它淋着夕阳的街上,

那海镇有大鱼大虾,和平与恩爱,

有父亲的拖轮,船坞与货栈,

有许多欢笑涌过来似浪,

有我童时被战争割断了的幸福之泉,

如今已无法流回它那里!
生存!这两个字
都市是一张吸墨最快的棉纸

写来写去

一直是生存两个字

赶上班的行人

用一行行小楷

写着生存

赶上班的公车

用一排排正楷

写着生存

赶上班的摩托

用来不及看的狂草

写着生存

只为写生存这两个字

在时钟的砚盘里

几乎把心血滴尽
托斯卡尼尼指挥NBC交响乐团演奏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Op.125,第四乐章。
第九日的底流
不安似海的悲多芬伴第九交响乐长眠地下,我在地上张

目活着,除了这种颤栗性的美,还有什么能到永恒那里去。
序曲
当托斯卡尼尼的指挥棒

砍去紊乱

你是驰车 我是路

我是路 你是被路追住不放的远方

乐圣 我的老管家

你不在时 厅灯入夜仍暗着

炉火熄灭 院门深锁

世界背光而睡

你步返 踩动唱盘里不死的年轮

我便跟随你成为回旋的春日

在那一林一林的泉声中

于你连年织纺着旋律的小阁楼里

一切都有了美好的穿着

日子笑如拉卡

我便在你声音的感光片上

成为那种可见的回响
钻石针划出螺旋塔

所有的建筑物都自目中离去

螺旋塔升成天空的支柱

高远以无限的蓝引领

浑圆与单纯忙于美的造型

透过琉璃窗 景色流来如酒

醉入那深沉 我便睡成底流

在那无边地静进去的颤动里

只有这种嘶喊是不发声的

而在你音色辉映的塔国里

纯净的时间仍被钟表的双手捏住

万物回归自己的本位 仍以可爱的容貌相视

我的心境美如典雅的织品 置入你的透明

哑不作声地似雪景闪动在冬日的流光里
日子以三月的晴空呼唤

阳光穿过格子窗响起和音

凝目定位入明朗的远景

宁静是一种听得见的回音

整座蓝天坐在教堂的尖顶上

凡是眼睛都步入那仰视

方向似孩子们的神色于惊异中集会

身体涌进礼拜日去换上一件净衣

为了以后六天再会弄脏它

而在你第九号庄穆的圆厅内

一切结构似光的模式 钟的模式

我的安息日是软软的海棉垫 绣满月桂花

将不快的烦躁似血钉取出

痛苦便在你缠绕的绷带下静息
眼睛被被苍茫射伤

日子仍回转成钟的圆脸

林园仍用枝叶描绘着季节

在暗冬 圣诞红是举向天国的火把

人们在一张小卡片上将好的神话保存

那辆遭雪夜追击的猎车

终于碰碎镇上的灯光 遇见安息日

窗门似圣经的封面开着

在你形如教堂的第九号屋里

炉火通燃 内容已烤得很暖

没有事物再去抄袭河流的急躁

挂在壁上的铁环猎枪与拐杖

都齐以协和的神色参加合唱

都一同走进那深深的注视
常惊遇于走廊的拐角

似灯的风貌向夜 你镇定我的视度

两辆车急急相错而过

两条路便死在一个交点上

当冬日的阳光探视着满园落叶

我亦被日历牌上一个死了很久的日期审视

在昨天与明日的两扇门向两边拉开之际

空阔里,没有手臂不急于种种触及

“现在”仍以它插花似的姿容去更换人们的激赏

而不断的失落也加高了死亡之屋

以甬道的幽静去接露台挨近闹厅

以新娘盈目的满足倾倒在教堂的红毡上

你的声音在第九日是圣玛丽亚的眼睛

调度人们靠入的步式
穿过历史的古堡与玄学的天桥

人是一只迷失于荒林中的瘦鸟

没有绿色来确认那是一棵树

困于迷离的镜房 终日受光与暗的绞刑

身体急转 像浪声在旋风中

片刻正对 便如在太阳反射的急潮上碑立

于静与动的两叶封壳之间

人是被钉在时间之书里的死蝴蝶

禁黑暗的激流与整冬的苍白于体内

使镜房成为光的坟地 色的死牢

此刻 你必须逃离那些交错的投影

去卖掉整个工作的上午与下午

然后把头埋在餐盘里去认出你的神

而在那一刹间的回响里 另一只手已触及永恒的前额
如此盯望 镜前的死亡貌似默想的田园

黑暗的方屋里 终日被看不见的光看守

帘幕垂下 睫毛垂下

无际无涯 竟是一可触及的温婉之体

那种神秘常似光线首次穿过盲睛

远景以建筑的静姿而立 以初遇的眼波流注

以不断的迷住去使一颗心陷入永久的追随

没有事物会发生悸动 当潮水流过风季

当焚后的废墟上 慰藉自合掌间似鸟飞起

当航程进入第九日 吵闹的故事退出海的背景

世界便沉静如你的凝目

远远地连接住天国的走廊

在石阶上 仰望走向庄穆

在红毡上 脚步探向稳定
吊灯俯视静听 回音无声

喜动似游步无意踢醒古迹里的飞雀

那些影射常透过镜面方被惊视

在湖里捞塔姿 在光中捕日影

滑过蓝色的音波 那条河背离水声而去

收割季前后 希望与果物同是一支火柴燃熄的过程

许多焦虑的头低垂在时间的断柱上

一种刀尖也达不到的剧痛常起自不见血的损伤

当日子流失如孩子们眼中的断筝

一个病患者的双手分别去抓住药物与棺木

一个囚犯目送另一个囚犯释放出去

那些默喊 便厚重如整个童年的忆念

被一个陷入漩涡中的手势托住

而“最后”它总是序幕般徐徐落下
当绿色自树顶跌碎 春天是一辆失速的滑车

在静止的渊底 只有落叶是声音

在眉端发际 季节带着惊慌的脸逃亡

禁一个狩猎季在冬雾打湿的窗内

让一种走动在锯齿间探出血的属性

让一条河看到自己流不出去的样子

岁月深处肠胃仍走成那条路

走成那从未更变过的方向

探首车外 流失的距离似纺线卷入远景

汽笛就这样弃一条飘巾在站上

让回头人在灯下窥见日子华丽的剪裁与缝合

没有谁不是云 在云底追随飘姿 追随静止

爬塔人已逐渐感到顶点倒置的冷意

下楼之后 那扇门便等着你出去
我的岛 终日被无声的浪浮雕

以没有语文的原始的深情与山的默想

在明媚的无风季 航程睡在卷发似的摺帆里

我的遥望是远海里的海 天外的天

一放目 被看过的都不回首

驱万里车在无路的路上 轮辙埋于雪

双手被苍茫拦回胸前如教堂的门合上

我的岛便静渡安息日 闲如收割季过后的庄园

在那面镜中 再看不见一城喧闹 一市灯影

星月都已跑累 谁的脚能是那轮日

天地线是永久永久的哑盲了

当晚霞的流光 流不回午前的东方

我的眼睛便昏暗在最后的横木上

听车音走近 车音去远 车音去远

1960
观海
——给所有具自由与超越心境的诗人与艺术家
饮尽一条条江河

你醉成满天风浪

浪是花瓣 大地能不缤纷

浪是翅膀 天空能不飞翔

浪波动起伏 群山能不心跳

浪来浪去 浪去浪来

你吞进一颗颗落日

吐出朵朵旭阳

总是发光的明天

总是弦音琴声回响的远方

千里江河是你的手

握山顶的雪林野的花而来

带来一路的风景

其中最美最耐看的

到后来都不是风景

而是开在你额上

那朵永不凋的空寂

听不见的 都已听见

看不见的 都已看见

到不了的 都已进来

你就这样成为那种

无限的壮阔与圆满

满满的阳光

满满的月色

满满的浪声

满满的帆影

究竟那条水平线

能拦你在何处

压抑不了那激动时

你总是狂风暴雨

千波万浪

把山崖上的巨石 一块块击开

放出那些被禁锢的阳光与河流

其实你遇上什么

都放开手顺它

任以那一种样子 静静躺下不管

你仍是那悠悠而流的忘川

浮风平浪静花开鸟鸣的三月而去

去无踪

来也无踪

既然来处也是去处

去处也是来处

那么去与不去

你都在不停的走

从水平线里走出去

从水平线外走回来

你美丽的侧身

已分不出是闪现的晨曦

还是斜过去的夕阳

任日月问过来问过去

你那张浮在波光与烟雨中的脸

一直是刻不上字的钟面

能记起什么来

如果真的有什么来过

风浪都把它留在岩壁上

留成岁月最初的样子

时间最初的样子

苍茫若能探视出一切的初貌

那纯粹的摆动

那永不休止的澎湃

它便是钟表的心

时空的心

也是你的心

你收藏日月风雨江河的心

你填满千万座深渊的心

你被冰与火焚烧蓝透了的心

任雾色夜色一层层涂过来

任太阳将所有的油彩倒下来

任满天烽火猛然的扫过来

任炮管把血浆不停的灌下来

都更变不了你那蓝色的顽强

蓝色的深沉

蓝色的凝望

即使望到那缕烟被远方

拉断了

所有流落的眼睛

都望回那条水平线上

仍望不出你那只独目

在望着那一种乡愁

仍看不出你那只独轮

究竟已到了那里

从漫长的白昼

到茫茫的昏暮

若能凯旋回来

便伴着月归

星夜是你的冠冕

众星绕冠转

那高无比的壮丽与辉煌

使灯火烟火炮火亮到半空

都转了回来

而你一直攀登到光的峰顶

将自己高举成次日的黎明

让所有的门窗都开向你

天空都自由向你

大地都辽阔向你

河都流向你

鸟都飞向你

花都芬芳向你

果都甜美向你

风景都看向你

无论你坐成山

或躺成原野

走动成江河

无论你是醒是睡

只要那朵云浮过来

你便飘得比永恒还远
台湾诗人罗门(1928-2017)


附录:
品读台湾诗人罗门
作者:曹旭


在台湾的众诗人中,有人喜欢洛夫,有人喜欢后来去了香港的余光中,甚至喜欢痖弦、郑愁余和杨牧,我独喜欢罗门。

罗门本名韩仁存,海南岛文昌县人,他当过空军飞行员,当过民航业务发展员,踢过足球,据说足球也踢得不错。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他,快八十岁了,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和罗门谈话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一个人讲,第一次在台中给他打电话,电话便放不下来,无论你说什么告辞、结束的话,他还是讲他的,并不理会你。好在你打断他的话,他不会生气。开始打断的时候,我怕不礼貌,后来知道可以随时随地打断的,这样和他谈话就不再吃力。不过,在你说话的间隙,他的话又会插上来。大家互相打断、互相插话,像两个互相朝对方脸上泼水的孩子。区别在于,我是有心的,他是无意的。

我喜欢罗门,是因为他的诗有大气象,大主题,他有一种把小主题也写成大主题的本事,不像有的台湾诗人过于追求诗歌的弹性、暗示、轻重、阴阳和冷暖,把诗弄得很纤巧。台湾大学评论家张健说罗门的诗:“诗风坚实,为阳刚派巨擘,以意象繁复,想象卓特见称。”

罗门住在台北的“灯屋”。灯屋很有名,很多报纸杂志都刊登过灯屋的照片。手上拿着地址的纸条,一路找到了,你会大吃一惊,或许有点失望。那么出名的灯屋,就在台北一条小马路交叉的地方,在行人和水果摊的对面。门面房子,但没有底楼,开门便上不宽且陡的楼梯,到了窄小的二楼,他和诗人蓉子就住在里面。环壁皆书,满地皆灯,像展览厅的一角。他匠心独创地将很多铁丝和各种废弃的铁桶、铅皮、塑料,进行意象组合,组成只有他才懂的诗的风景。

交流也很有趣,他谈他的诗,我谈我的诗。虽然我的诗不如他,理应不该谈,但要是我不谈,不谈白不谈,所以谈,谈了他也不注意。此时的蓉子,则沉静得像一朵一尘不染的莲花,很少插嘴,要她表态,她就抿嘴笑一笑。

一年以后,他和蓉子到上海樱园我家作客,樱园是联体别墅,环境不错,对面住着一家韩国人。一见之下,他看中了我的房子,正巧我的房子也准备卖,他和蓉子便有心买下,把台湾的“灯屋”搬到上海。

我们很快乐,拍了许多照片,那是五月的雨天,蔷薇花像受什么文件限制,必须在几天里开完,所以香得像对谁怀着仇恨般又酷又烈、奋不顾身,一下雨,便粉红了一地。

以后他不断来电话,谈买房子的事,但最后没有成功。原因是他说:“太贵”,上海的房价确实太贵。

我觉得自己是个诗人,诗人气质很重,大家也这么认为的。但和罗门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不是诗人了。因为我还缺少罗门特有的对美的偏执,对诗的热爱,被意象感动的狂热。要成为诗人,就要发狂,发狂是诗人的特征,狂到发疯,就是大诗人了。我不够狂,所以诗写不好,以后要狂一点。

我曾多次评论罗门的诗,并和蓉子的诗进行比较。说罗门有很长的舞袖,穿着拖曳的长裙回返往复,句子很流利地往前走的时候,会突然在一棵树或一丛花、或一口水井前面停下来,然后就像井的辘轳,让句子朝反方向回旋;再旋回来,每旋一次,意象就多了一倍,思想就深了一层,就在来回的舞蹈中,给人乘其不意的惬意。读他的诗,如乘竹筏,逆上新安江的水,水势汹涌激荡,溅湿衣裳。奇崛的句式,顺势涌雪如下滩,一滩放过一滩拦,要过三百六十滩。也许,有人也不知道我说的什么。

在罗门所有的诗中,我最喜欢他的战争诗。他在自己编定的《罗门创作大系》中,第一卷就是他的“战争诗”。如《麦坚利堡》、《板门店·三八度线》、《一直躺在血里的麦坚利堡》、《弹片·TRON的断腿》、《战争的缩影》等等,自唐代边塞诗、战争诗以来,罗门的战争诗天下独绝。尤其是他写的麦坚利堡(Fort Mckinly)。

麦坚利堡(Fort Mckinly)是个地名,在马尼拉城郊,有一大片墓地。

美国人在太平洋地区阵亡70000人,在麦坚利堡以70000座大理石十字架,分别刻着死者的出生地与名字,非常壮观也非常凄惨地排列在空旷的绿坡上,叙述着太平洋悲壮的战争和70000个彩色的生命,在麦坚利堡的陨落。死亡的海水,淹没了伟大和光荣。山岗静悄悄、树林静悄悄、草场静悄悄、小鸟飞不动,空气凝固成汽油弹。在喧噪中与不安的颤栗中,上帝都被吓住不敢发声。作者说:“马尼拉海湾在远处闪目,芒果林与凤凰木连绵遍野,景色美得太过忧伤。天蓝,旗动,令人肃然起敬;天黑,旗静,周围便黯然无声,被死亡的阴影重压着……作者本人最近因公赴菲,曾往游此地,并站在史密斯威廉斯的十字架前拍照。”

罗门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递给我,我一张一张地看,这些照片拍得不算好,但他的诗真的无与伦比——罗门以这首诗,获得马尼拉总统金奖。几乎每一句便令人惊心动魄。请你读一下:

(《麦坚利堡》原诗见前)

啊,罗门是个疯子,罗门是世界上真正的诗人。
和 鸣 记
宜言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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