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哟，你怎可以如此销魂？！

 

已经无从考究，究竟是谁、什么时候，如此智慧地把我们南方寡而无味的主食大米翻陈出新成这样一种让人垂涎欲滴、齿颊留香的粤西小吃；

我只知道，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孩，即使身无分文，也敢大大咧咧地叫停那穿街过巷地叫卖的买卖人，待买卖人在门口稍息的功夫，自己踮着脚尖，一溜烟地跑到家中的厨房，费力地搬离笨重的米缸盖，舀上一竹筒或两竹筒白花花的大米，因为担心大米洒出而谨小慎微地亦步亦趋地出来，故作成人地、大方地递给买卖人“喏，换半只”。

买卖人笑了，一边麻利地张罗着买卖，一边还不忘打趣小孩：“细弄（化州当地对小孩的称呼），又舀你屋几呢米，被你妈知道，打断你条腿哇”，这细弄常常“死鸡撑硬颈”（死撑不肯服输）地说，“我阿妈知道嗲噶，我阿妈肯比我摞米来换噶”，换了那食物，却是心满意足地偷偷躲到一边吃去了。

所以，这种食物，在我们小城化州已然兴起市场经济的时候，居然还可以以物易物，用大米作交换，真真有种回到远古的淳朴天真。

以物易物的，大多数是小孩，于是，这种食物跟童年少年时代相连，有着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和痕迹，它记住了我们童年少年的模样，正如我们也记住了它的味道和质感。

它是什么呢，它就是粤西著名的小吃之一簸箕炊。



簸箕炊，因采用竹篾编制而成的簸箕为容器、放在蒸笼上蒸熟而得名。簸箕炊的主要原料太普通了，就是我们南方的主食大米。

我们知道，北方人喜面食，而南方人则离不开米饭，因为一千年前形成的两大农业布局，一个是黄河流域以黍和麦为主的旱作农业，而另一个则是长江流域的稻作农业，因此形成了中国独特的“南米北面”的主食格局。

我们常常艳羡北方小伙伴对于面食的翻新出奇，面条、馒头、拉条子、麻什、烧饼、饺子、包子等等应有尽有；可是，在我们南方，也追求主食的精益求精，簸箕炊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可谓大米的华丽变身。

簸箕炊以大米、生粉、清水为原料。制作时先将大米洗净，用清水浸3小时，捞起，投入石磨中边加清水边磨成米浆，加入适量生粉，拌匀，经过细眼萝斗，成为米粉浆；待蒸锅水开上气后，将米粉浆灌入小簸箕蒸熟即成。灌米浆需要分层灌入，待一层熟透后再加另一层，逐层添加，多的分三层，地道的簸箕炊，一般都有五层以上。一次性给簸箕加满的话，不易熟透，久蒸之后也无质感。

簸箕炊蒸熟后，用小刀将其剐成菱格状，在表面撒上香油、芝麻与蒜鸡（即蒜蓉）油，然后用筷子、用勺子、用叉子、用牙签蘸着吃，簸箕炊入口细腻，配上酱料后更是醇香、糯滑，富有弹性。如果你不喜欢蒜蓉的冲味，你也可以选择没有蒜蓉的香油。



簸箕炊常常被穿街过巷地叫卖，叫卖簸箕炊的，一般是男人。我们常常会在清晨听到“卖簸箕炊罗——”的吆喝声，响亮，悠长，此外，还伴以拨浪鼓的“铃铃铛铛”。

每每此时，小孩子总是欢心雀跃地催促家中大人，拿盘子去应和那叫卖；大一点的孩子更是翻箱倒柜，找零钱，自个儿屁颠屁颠地，去迎接那老板。

这样的情景你一定无法忘怀，几个睡眼惺忪的大人，领着同样小鸡啄米的小孩，围着一辆自行车或者摩托车，那车上，横着一根扁担，两头挑着的，是两只谷箩，谷箩里面，便是簸箕炊。

但见买卖人手脚麻利地，从谷箩里拿出簸箕炊，你可以买整个，可以买二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只见他手起刀落，在白玉盘似的簸箕炊上分出你要的等份，拨拉到你的盘子里，再浇上据说是秘制的蒜鸡油，那一个香！

哇塞，吃到簸箕炊的那种感觉，无端地让我想起陶渊明先生在《与子俨等疏》中说“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他的意思是，大暑天，往北窗一躺，一阵凉风吹来，那种惬意和酥爽，他便一下子回归到羲皇时代也就是远古社会去了。看来，通感不仅仅是修辞，通感确有其事。

簸箕炊除了穿街过巷地叫卖，还有固定的摊档。簸箕炊的档口呢，说起来似乎也不登大雅之堂，簸箕炊摊档往往潜伏于菜市场中，或是巷尾街头。

只需要有桌子，条凳，再加一把太阳伞，就可以把档口开起来。甚至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角落，容得下一个谷箩，也可以把档口支起来。

大米华丽转身而成簸箕炊之后，到底有多受欢迎？不喜欢吃米饭的小孩，都可以把一个簸箕炊扫个精光，喜得家长奔走相告，涕泪涟涟。外出的游子，回到小城，除了剪牛腩，吃个簸箕炊，也是必备项目。珠三角各大城市也纷纷有了簸箕炊的踪迹，但论地道还是得回家乡吃。

所以，如此普通的大米也有绝地逢生的时候，如此销魂，如此老少通杀，真让人爱也爱不够。

簸箕炊，带上了童年的记忆童年的痕迹，温情脉脉地占据时光的固定一隅，看似悄无声息，可是，你知道么，我觉得那些跟我们童年少年时代有关的人、事、乃至物品最为任性，因为他们有底气。没准哪天，他们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携带着旧时光的痕迹扑面而来，你被一击即中，劫数难逃。

正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扉页上书“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一样，我们未尝不可以说，美食不是我们尝过的食物，而是我们记住的味道。

每当你被击中，你总会有些恍惚，却也觉得幸福。因为，那种种感觉，种种人事，都在提醒着你，这人世间，你没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