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知识 梅墨生:李可染绘画的赏与鉴 (下篇)

 

“在上一篇文稿中,梅墨生先生从三个角度分析了李可染绘画的艺术思想和风格成因,主要讲的是 渊源 。 今天的这篇...







在上一篇文稿中,梅墨生先生从三个角度分析了李可染绘画的艺术思想和风格成因,主要讲的是 渊源 

今天的这篇文章,梅先生将从 六个方面 来解读,告诉我们李可染的绘画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道路,哪些学习的经验影响了他,他又做了怎样的选择和取舍,最终成为一代巨匠,主要讲的是 方法 

文中不乏提到同时代的大师,梅先生会告诉我们:

· 吴昌硕当年为什么那么红?

· 同样都是保留传统笔墨而又予以开拓的山水画大师——傅抱石PK李可染,各有什么风格特点?

· “浓郁派”的李可染对“平淡派”的董其昌由批判到赞美,经历过怎样的思想转变?

· 二十世纪最后一位中国画大师是谁?

……

崇正讲堂
主讲:梅墨生
一 


写生方法形成实境美

可染先生1954年首次外出写生,9月在北京办三人水墨写生联展,90岁老人齐白石前往观展并称赞,这一年他篆刻了两方重要印章:“可贵者胆”,“所要者魂”,立志变革中国画。一直到晚年80多岁的时候,他都在强调中国画要革新,但是有一些东西不能变。此前无人用笔墨表现如此的逼真实境之美,这是20世纪以后的中国画家们做的事情。
邹夫人曾对我言及,当时国内有人说中国画不能写实,那是在50年代初,当时的政治需要反映现实生活,反映工农兵。那时可染先生说:“我要用中国画的实践证明中国画能反应真实的景色。”这与他写生的动机有关。而这一举动是空前的,就像西方印象派走到户外。大家可知道今天美院广泛使用的,可以背的画架子,就是可染先生创造的,他在这方面动了很多脑子,并步履坚实地探索着。


李可染在黄山写生
此前岭南派曾有写实表现,但不如可染先生画的写实更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我认为可染先生创作新笔墨的入手点,是用感觉来作画。他画山林的手法,是古人没有的,此前古人最多画松树,很难画茂密的人工造林乃至整个山。可染先生用特殊的笔墨语言来画,画感觉,这是他借鉴西洋绘画的方法。

 李可染  阳朔公园   47.6×39.7cm   1959年 
广东崇正2016秋拍拍品
成交价:RMB 5,405,000
潘天寿先生曾经说过:“中国画是画修养,西洋画是画感受”。而可染先生这一点是借鉴西洋,如《漓江胜境图》、《漓江胜揽图》、《井冈山》等。古画论:真境逼而实境生。可染先生的重观察、重归纳、重再现、讲实景,画出实境,是其革新的一个角度。他并不是巨细无遗地再现自然,而是有他自己的归纳。中国自古就有写生的传统,古代的荆浩、赵昌、易元吉,他们都有写生,但极少有作品传世,而且未达到现代人视觉意义上的所谓真实再现。而可染先生开创了这个风貌,这也是他用自己的艺术实践对民族虚无主义的第一次回应。

可染先生的绘画中的实境描绘与傅抱石、关山月等人不同,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齐白石、黄宾虹的深刻影响,甚至是林风眠的影响。1956年,可染先生再次外出写生,此行与陈大羽、黄润华沿长江旅行,历时八个月,行程过万里,作画两百余幅,此时他已将对景写生变为对景创作,开始提炼和归纳。黄宾虹说:“对景作画要懂得取字,要懂得舍字,取舍由人,取舍不由人。”我觉得可染先生是真正遵行了黄宾虹的思想来做自己的艺术实践。

可染先生40年代在四川、在重庆大后方画过一些非常飘逸、秀美、灵动的人物画,但这个时期很短暂,只有几年。40年代中期以后,他到北京拜齐白石和黄宾虹为师,就开始转变画风了。目前我看到可染先生作品产量最少的时期,就是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初期写生前这一段,极少。我想,这个阶段他是在思考和酝酿,于是才有了1954年的写生。


傅抱石   观瀑图    86×62cm    1963年
广东崇正2013春拍拍品
成交价:RMB 7,475,000
傅抱石绘画的实境在于动态之美,特别是他画的瀑布,40年代在金刚坡画的很多代表作,真的有身临其境、风雨飘摇、气象磅礴的感觉。但可染先生画的实境是静态的,你看他画的漓江,是山川无比精密而深沉的感觉,我想这与他个人的心性有关。中国绘画画到极致,一定是一种心性的显现。可染先生那种极为沉静、坚毅,理性的特点,都在他的绘画里显现出来了。

傅抱石和可染先生都用泼和染,但傅抱石丢弃了一些传统的笔墨,傅抱石用的“抱石皴”散锋笔,是可染先生不做的。傅抱石要的是磅礴,他有灵动之气,可染先生要求厚重,他坚守了一些传统的笔墨,金石书法之气。可染先生1957年和关良到德国去,画《德累斯顿景色》,用中国的笔墨写生,来表达西洋风景。我们再看1962年的《嘉陵江边》,这是对景之后多年的再创作,此时他自己的面貌已经形成了。他从写生的过程走出来,经过概括和提炼,有一种净化了的沉静、幽密的美,形成了个人的语言和图式。


李可染  德累斯顿景色
二 


重视书法坚守的笔墨美

可染先生早年在家乡的启蒙老师钱食芝,教给他的是四王派的画法,所以他早年的山水基础是四王一派。但是可染先生接受了革新理念之后,他是主张变革的。可染先生在50年代写的文章里,对董其昌有过批判,对那种笔墨带有程式化的东西有一些微词。可是到了晚年,可染先生又说:“董其昌的绘画用墨非常美,非常灵秀。”觉得董其昌的笔墨要重新看。这是他自己认识上的转变,或者说这个时代给他更宽松的环境。后来他又说:“董其昌的绘画像月光下的。”这已经是称赞不已了。可染先生走的是浓郁一派,而董其昌是走平淡一派,我以为近四、五百年来的中国画是有这两派的交织。可染先生走龚贤、石涛这一派,当然还沿着黄宾虹,还有林风眠的路径。如果我做一个比喻就是:他们是吃辣滋味,不是淡滋味,他们是吃浓郁的四川菜或者贵州菜,不是上海菜。

由于可染先生早年接受过四王的画法,又得到齐白石、黄宾虹的指点,他对书法的重视不言而喻。我在1985年第一次拜访他,拜访之前,他在电话里嘱咐我要带作品来,我就带了一幅字和一幅画。他看我写的书法时,脱口就说:“你学过汉碑、唐碑,但你的魏碑写的还不够,我劝你再写写。”他又说:“我在7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中风,手也不好用了,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纸上画线、画圆圈,最后把纸画得漆黑一片。”他说自己是苦学派。


李可染   澄怀观道    67×42cm   1984年
广东崇正2015秋拍拍品
成交价:RMB 4,025,000
1974年到1989年,15年间他做的书法作品很多,在此之前他独立的书法作品很少,真正的书法作品是从1974年开始多起来的,到他去世,书法的独立性对绘画的作用在他这里得到了一个新的认识。“拙者巧之极,奇者正之华,相反相成之道”这也是他喜欢写的内容,他的绘画也体现了这一点。另外我觉得他绘画中所体现的造型感、团块感、对比开合感、大黑大白感、线条凝重金石感,这些都与他的书法探索密不可分。


吴昌硕   美意延年   137×53cm    1922年
广东崇正2013春拍拍品
成交价:RMB 2,300,000
宋元以后,文人墨戏、多以帖学入画,因此少见很大的书法意味,吴昌硕用石鼓文入画,使他的绘画一洗前朝的柔美。吴昌硕的绘画在清末民初之所以那么受追捧,与中华民族当时积弱积贫的状态有关,那个时候提倡“强国强中”,那个时候国民政府极力推崇中国人练武,吴昌硕的画吻合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心理,受欢迎不是偶然。

可染先生也在这个脉络上。50年代以后他沿着碑学研究。他的碑学是广义的,是艺术家的碑学,不是学问家概念的碑学,是把唐碑、魏碑、汉碑融在一起。坦率的说,可染先生没有像齐白石那样追到六朝以上汉碑,也没有像黄宾虹那样追到商代金文,但是可染先生确实追到了汉碑和北碑的精神,他把凝重的、厚重的磅礴之气拿到了书法里,转化到了绘画里。

林风眠   秋林图  67.7×66.8cm
广东崇正2013春拍拍品
成交价:RMB 5,750,000
与林风眠不同,可染先生恪守了传统文人的笔墨技术。我们知道林风眠先生早期求学经历相对比较单薄,没有传统国学的积累,他对书法几乎不涉及,对文人画也有批评,所以没有走传统文人笔墨这一路的技术。可染先生跟我说过:“用笔要狠。”“狠”这个字是传统文人不用的。因此他形成了与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人大不同的笔墨美态,可以说黄宾虹推崇主张的金石入画,某种意义上是到了李可染先生这得以在实践当中有所结果,而有所成就的登峰造极。
三 
营造意境开拓主题的山水画新领域

在特定年代,中国画要改造,要跟上时代,要表现红色主题,当年的傅抱石、钱松岩、宋文治、亚明、魏紫熙、林风眠、潘天寿、朱屺瞻、陆俨少、贺天健、石鲁、赵望云、黄胄、关山月、叶浅予、蒋兆和等一大批中国画家都被动地创造过红色主题,而其中在山水画领域取得卓越成果的,我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是李可染和陆俨少。


李可染    万山红遍
我们看《万山红遍》,当然《万山红遍》不止一件,创作灵感就来自于广东从化温泉。每年夏天到河北北戴河,冬天来从化温泉,春秋在北京,可染先生一方面为了避寒避暑,一方面为了专心创作,这是他亲自跟我讲的。有人说李可染画的这些画紧跟政治,我说这是他的真实情感,再者,假若是他不得以要画这样的主题,他也仍然是把艺术的创作放在第一位的,这里面并没有对政治的谄媚,其实是可染先生用这样的政治主题,在创作一个他心目中的艺术之美。这是李可染先生在艺术领域所要做的事情,充满了明确的主题和纪念碑式的创作。

我想这就是他学习宋画,营造意境,彰显主题艺术才能的突出点。可染先生非常推崇宋画,他在他的图式里,在他作品的意境营造里有宋人精神。这方面,我觉得傅抱石、陆俨少、李可染三家鼎立,构成了20世纪最具时代特色的,具有政治主题性的中国绘画。
发挥水墨功能,完成现代的水墨转型

黄宾虹  山居晚渡图  100.5×33cm
广东崇正2014秋拍拍品
成交价:RMB 2,300,000
这一点是可染先生沿着林风眠的图式语言发展而来。前面我说了林风眠缺少书法方面的功底,所以他的笔墨感跟可染先生不一样。陆俨少是恪守传统笔墨的,陆俨少对于书法的研究很精微,所以对如何用笔的微小动作都很讲究。傅抱石、石鲁、和可染先生是保留传统笔墨而又予以开拓的。在现代中国的艺术史上,他们各有建树,而后三位更是让传统笔墨向现代水墨转型的重要人物。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石鲁、刘海粟,还有后来的广东人,也是著名的画家、文艺界的领导赖少其。顺便说一句,我认为赖少其是20世纪中国画史上最后一位真正的大家。他不属于岭南派、也不属于海派,非某一个派别,非要说的话,我认为应该是黄宾虹派,但是他跟黄宾虹又不同。我认为中国画史上,20世纪最后一位重要的中国画家就是赖少其。

赖少其   梦游黄山  144×366cm   1983年
广东崇正2013春拍拍品
成交价:RMB 17,250,000
现代水墨从语言的元素到风格,都把水墨特性发挥到淋漓尽致,20世纪中国这一些画家是不可替代的。我曾经在艺术圈里听到某些同行说:“齐白石和黄宾虹以后的画我们不想看”。问其原因,他们说:“不高不古。”“不古”我同意,“不高”我不见得同意,我们不能站在董其昌的角度来评比后来的画,应该站在今天的角度回看董其昌。拖泥带水,色墨并用,勾皴混合、渲染泼墨,甚至到后来的肌理抽象,这走出了中国画传统的边界。以我个人相对开放又保守的理念,我认为渲染泼墨、勾皴混合和色墨并用并没有超出中国人传统的方式,还在中国画的脉络上。

说个有趣的回忆。有一次我跟可染先生吃饭,他的手不断在抖,想夹花生夹不上来,我就用勺子给他挖了一勺放在那儿,我说:“可染先生,您血压高、血脂高,不适合吃这个。”老人家用调皮的眼光跟我说:“我馋。”这个时候夫人在旁边说:“你不知道,他在家里有一个外号,叫花生大王。”他有很童真,执着又幽默的一面,有时很任性,在我眼中是可爱的前辈。

每位画家的个性不同,功底各异,保守与开拓的点不一样。李可染坚守了笔墨的底线,开创了强烈的个人风格,使现代山水与传统山水拉开了巨大的距离,更与“干、淡、白”为主流的传统山水画法也有了质的变化,树立了“浓、湿、黑”的风格。
深入宋元的传统与借鉴西洋的画法

相对于明清的绘画,可染先生在图式上更加倾向于学宋人,他曾提出“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的口号。

当年黄宾虹曾提出艺术救国,这跟岭南派的观点是一样的,他们同样是具有责任心的艺术家,可染先生也在这个脉络上。变法图强,成为对民族知识精英的时代召唤,因此清淡空灵、优美秀逸的艺术品在这个时代的骚动中,便失去了必要的时代回应与广泛魅力。而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以及岭南派对中国画坛的呐喊,特别是康有为、陈独秀等人对时流的批评,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中成为共识,成为时代的强音。但每一位画家对此的关注点不一样,应对方法不一样,探寻的道路也不一样。李可染在40岁前没有把精力放在中国画的实践上,但在40年代,在重庆开始进行了中国画的实践,自觉肩负了时代的使命,特别是在50年代初中期后,他承担了这个历史责任,而1981年出任中国画研究院的首任院长,我认为也是此使命的机缘巧合,也是他应得其位。

石涛    云山图  
李可染对宋元的推崇超过明清,显然他对明清的沈周、龚贤、石涛、八大、乃至吴昌硕等都有过好评和学习,不过儒家美学的底蕴使他更加看重董源、范宽、李成、郭熙这样的大家。他在大山大水的全景构图中萃取,并与写生的实践共同架构起了自我的山水纪念碑图式,一种壮美而又崇高的图式。


伦勃朗    夜巡
可染先生对伦勃朗等西画家的推崇和学习也是不遗余力,这更是他形成个人艺术面貌的重要原因。他巧妙地将逆光留白,变成了画面黑白对比,阴阳互动的气脉,这种新样式,给中国画开创了一个新的篇章。他这种借鉴是不留痕迹的,伦勃朗这种顶光,是唯一的光,可染先生的画作用的却不是唯一的光,他是用顶光,或者用一个角度的光,但不是来自于一个光点,所以他把光跟中国《易经》里面的阴阳思想结合了,这种应用很需要功力和艺术水平。
独到的造型美与个人化的图式

可染先生是一位处理造型和构图的高手。他有一次跟我谈到,他说一件绘画作品成功与否,一定要重视整体感,他说我们之所以认为一些画家的作品不够成熟、不够精彩,就是因为不够整体。可染先生绘画的造型感,浑厚雄健,突兀崛起,他似乎偏爱方形。他笔下的大山大水,山为主体,水为留白,而山形总是方中有圆。我认为可染先生是一个具有精灵之气的人,他绘画里那种重、狠、刚健都与这个有关系,所以他喜欢偏于方形,有力度感的东西。

李可染     漓江天下景   70×87.5cm    1975年
广东崇正2016秋拍拍品
成交价:RMB 25,300,000
他喜欢德国柯罗惠支的版画。我到柯罗惠支的故居美术馆参观过,真的是团块,不规则的硬性轮廓。可染先生说一张绘画的轮廓很重要,他的作品从视觉上给人的心理反应是稳重和雄健,知白守黑,大开大合的素描关系和布局处理,这体现了他在素描方面深湛的功力。他说要为祖国的河山立传,所以无论大小、水墨还是上色,他的作品总是具有鲜明的特点,这是风格史的意义,也是图式的魅力。

可染先生的山水画是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一座巍然耸立的丰碑,不可动摇。 他用他的艺术实践,特别是山水的实践,为我们走出了一条现代中国山水画的特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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