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翱:答王载言书

 

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於一时,而不泯灭於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之谓也。...







某顿首。足下不以某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於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德备具,犹不足辱厚命,况如某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宏,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於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於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幼,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

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於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也。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於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於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於理,言不信不在於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於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柔桑,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子、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於一时,而不泯灭於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享,犹犬羊之享。」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谷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也。吾所以不协於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於《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於门人则名之,於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於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子於郑兄事子产,於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於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曰「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幼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也。」窃惧足下不思,乃陷於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某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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