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声音

 

;亲人的独语里有你的名字,独语不孤。...





亲人的声音

陈美霞
我去看妈,提前准备好的是敲门的时间。我先是轻轻把手弓起来用指甲叩“当当,当当”,再用骨节敲,“笃笃笃笃,”把耳朵放在门上听,就再用拳头捶:“咚咚,咚咚”,还没动静,就伸展手掌拍:“轰轰轰”,门板使劲发抖,与门缝像战栗的牙齿一样发出“咔咔”声,对门的人探出头来,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妈在里面一叠声地“哎呀呀”,然后开了门,看见是我,立刻坐在沙发上,揉着腿,“哎呀,疼。”开始絮絮叨叨说自己在吃饭或者睡觉没听见,走不开,说自己的腿疼。我的心疼了,眉头皱紧了。

我在妈这样的声音里,过得很崩溃。大大小小的医院,各种各样的手法,老病无医,有药可吃,无药可治。

但是像这样的声音还在,终归还是好的。

我站在门口,环顾四周。这个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储藏的满满都是亲人的声音。住在这儿已经十多年了,我们的声音都化成烟,涂抹在四壁,岁月的色彩已经黯淡,陈旧的时光,在此时此刻,被封闭在此处,片片发酵。

我的泪潸然而下。

爹耳朵一直都没有完全失聪,但是得过脑萎缩之后,他变得不爱说话。

有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独坐,突然冒出两个字:“昨天”,“你说”,“对着”等等,都让我意外,紧追不舍地问:“爹,你说什么?”爹讪讪地笑,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他或许想起不重要的事,或许想一半就忘了。后来,爹一个人在外面墙根下坐下晒太阳,他的独语就不再引得我们一惊一乍的了。

妈在唱歌,老掉牙的歌,是她的独语。

后来我想,一定是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也没办法说,也找不到人说,变成一些语言的碎片,从心里蹦出来,就是独语。年少不知愁滋味,如今只有情知累,夜梦凄然,心海苦衷,独语寂寞。

其实这样的时刻依然是温暖的,有人听你的独语,独语不独;亲人的独语里有你的名字,独语不孤;更有人想橇开你的嘴,独语就热闹了。

爹忍不得病痛,拉肚子的时候,叫得惊天动地,我们也一整夜不得安宁。妈就开始骂,这样子的声音回荡在屋子和院里,也在心里和脑畔,伴着提心吊胆,总有个周期,病愈即停。

爹其实放肆地要求我们的照顾和爱怜,生病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后来,我不仅给他们揉肚子,搓背,还拿全套化妆品给他做面部护理,清理他的皮肤。他一边抱怨化妆品的味道,一边乖乖地躺着,直到我搓去他脸上的黑头和角质皮,让他看上去容光焕发为止。这时候爹是不呻吟的,一两个小时任我摆布他的脸,女理发师他是退避三舍,我给他刮胡子剃头的时候也也弄破头皮情况,他一声都不吭,像没感觉一样的。

其实爹的呻吟不苦,就是让人慌乱罢了。有时候真也好笑,爹住院的时候呻吟一声高过一声,先是“哎呀”,后是“妈呀”,医生劝,护士哄,我们吓唬,一点没办法。我搓着手给所有可能被吵的人解释,讪笑着,实在没办法,喊妈,让她维持一下治安,收效甚微。爹照样呻吟,几乎是喊叫,问哪儿疼,没有,哪儿难受,也没有,就是整个不舒服。

我就感觉到爹在寂寞,他想让我们陪。

爹去世以后的某天下午我睡觉,恍惚间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呻吟,我突然幸福地醒了,赶紧装睡了,我怕醒了就没有了。很久,我都没怀疑那是幻觉。那一刻我感觉爹无处不在,虽然无处可寻。

小时候的快乐大部分来自于我们的声音。吃饭的时候,如果没有笑料或者故事,就好像少了一碟菜,索然无味;干活的时候更要说,还得笑,否则实在没劲。

但是让我动心的还是半夜的呓语。妈经常梦魇,一声接一声地,很怪异紧张的声音,含混不清,焦急万分。爹就大声喊我们推醒妈,我有时候清清楚楚听见她用她的家乡话说什么,她醒了之后恍如隔世地摸摸我们的头,又不确定地看我们的脸,才说:“我梦见把你丢了,你还小着呢!”或者说:“我梦见狼来了,要叼走你,喊你爹打狼哩。”我就悠悠地,没心没肺地说:“妈,你想白蛇喝了雄黄酒,露原型了。”爹说:“糊涂蛋,糊涂蛋。”他没有呓语,一旦说梦堪比故事精彩。可是有一次他醒来,万分沮丧地说:“我梦见我的四川拇指上出来一个疔颗子,疼,我的四姑娘肯定有事情了。”

我说:“爹,我一旦有事,你非得梦见出六指。”爹没吭声,神情冷淡。

为什么那样大的庭院不曾空荡荡?为什么每个墙壁上都一样有感觉,好像就是融化在光线里的声音,千丝万缕地缠绕着我的老时光。当然,母亲经常翻身的悉悉索索,父亲的呼噜声,小侄女的喷嚏,甚至于炉子里火苗呼呼声,全无言,全在过去岁月里一点点长出血肉,长出疼,岁月静好,可是这些感情醇厚浓y艳了,被我打到光阴的包裹里。

如果可能,我愿意带着美好的怀念前行,因为这意味着此时安好,过去是一杯陈酿,此刻就一盘美味,笑过品过。

过去不刻意留下的记忆里亲人谈笑间温暖了内心。

未来无法把握的恐惧里唯有亲人谈笑间温暖了内心。

我姐病了,比爹重,比爹没有希望。

我潸然泪落,我凄然泪飞。

不得不刻意回忆温暖的细节,不得不把那些甜味品了又品,像小时候的糖,小心地吃过,再包上,等待再拿出来吃。

为了记忆,去看风景,去大桥上看滚滚水流,看落日,买无可买的时候逛市场,只是为了去看看。

为了未来的记忆 ,重复过去的话题,复制一些温暖。此生最后点睛之笔,是我找寻的温暖,虽然来的方式完全不是水到渠成。虽然,在风声里有裹着夜的物体稀里哗啦的恐惧,有雨色里滴落的淅淅沥沥的疼痛。

我听见姐姐的呻吟,压抑的,虚弱的声音。像节约许久仍然不得不花的钱,逼出来的感觉,闷闷地,低低地:“哎呦,哎呦。”不是寂寞,不是要宠。眼神绝对没有爹当年的环顾四周,而我只好转过脸去。

这样的声音包裹着我,我依然不放弃这样的折磨,等待明天,战战兢兢地,看太阳都愿意看到奇迹 ,把一些话咬碎吞下,一些话镶上金边 ,一些念头交给风,此刻像种子,努力培植一些声音和记忆里,填补马上到来的空白。总比要我去劝说放弃希望要好的多。我不谈病情,不谈明天,不谈来生,只谈谈昨夜的睡梦,也谈谈花开了,春天来了。

所以我去敲妈妈的门,耐心地,认真地,从“当当”到“轰轰”。我知道,妈还在,她正把声音里的安稳送给我,钥匙就在我兜里,我就送给她急急的希望。

作者简介



陈美霞,女,高中教师,小说散文均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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