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三叔

 

人的一生,梦想终是有期限的。...





母亲的三叔

李美霞
母亲的三叔,被我们称呼为三爷爷。是个身体细高,长相单薄的男人,一张条子形的脸,眼薄嘴薄,两只典型的招风耳几乎和侧脸垂直而立,太阳照晒时红薄透明,从这一边似乎可以透视到那一边。

年轻时,三爷爷“沾”了祖上的光,戴着成分不好的帽子,处处受排挤遭挤兑,缺吃少穿,忍饥挨饿。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时候,他见到谁家锅里翻滚着肉汤就挪不动腿,闻见谁家院子里飘出饭香就流下口水。

繁重的劳动强度和捉襟见肘的光景,让本来就身体单薄的三爷爷一天也不想在村里呆,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去,立刻离开这种日日挖排水沟,挑土担粪的生活。

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是那时村里人对三爷爷最精准的评价。无所事事久了,有时又难免生点事出来;游手好闲久了,有时候又不免多点偷鸡摸狗的举动出来。三爷爷,就逐渐转换成一个晃荡在七村八乡里的混世魔王。

即使是整天晃荡,这个广袤的乡间天地对于他来说也更像是一方积满淤泥的池塘,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他梦想着自己能像一条鱼,到村头那条清澈的河里畅游一番,随流水逐流四海,远走他乡。

但是,在这种两手空空饥肠辘辘的生活下,他无法将自己的两条腿变成飞毛腿。赶交流的时候,他步走去过几十公里外的镇子上,那种你方唱罢我方吆喝的生活,让他向往,甚至于挑担子到村子来的货郎,农闲时吃住在家里编席子的手艺人,或是走村串户磨剪子镪菜刀的打刀客,都让他心生羡慕。

夜晚睡不着觉的时候,他翻来覆去地琢磨。这种一年四季披星戴月躬腰撅背的日子,早已苍老了他年轻的心。靠他老子靠他娘,恐怕是下辈子也难脱这种窘境,他们脸上那种安于现状,心满意足的表情让他厌恶。于是,他终于决定干点什么,好快点改变自己的命运。

天明后,他央他老子将磨豆腐的手艺悉心授予他。再后来,他推着豆腐车四处游荡的时候,认识了这一生的另一半。

三奶奶身体矮胖,面容白皙,称得上是好吃懒做之人。她所在的村里人一天忙碌结束,总会把她千奇百怪的劳动故事就着和搪瓷碗同样粗糙的饭食吞咽下肚,聊以减负。据说,我这位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老妗不得已出入田地,总是全副武装,一层一层包裹的像个养蜂人,扁圆的脸上只留一双溜圆的眼睛。这样的装扮,无异于太空人进了村。因为穿得多,太阳刚爬上树梢,她就汗流浃背,娇喘吁吁。别人手脚并用躬身撅背的时候,她早已一扭一扭收工回家庇荫纳凉了,只留满脸大汗的她爹她娘和她的兄弟姊妹坚持奋战,土里刨食。

这样看来,三奶奶这种丫鬟命公主身的做派,就和三爷爷有了惊人的相似,都不愿在祖辈坚守了一代又一代的黄土上继续抠搜。两人志向统一,自然一拍即合,于是,婚后的三爷爷夫妇干脆荒废了划分在自己名下的土地,在镇上租了房,开始磨豆子做豆腐。

即使不在土里刨食,想要在镇子上立住脚,不把汗珠子砸碎个十瓣八瓣恐怕也是不行的。镇子里溜光坚硬的沙石马路,终究不像掺杂着汗珠心血以及粪土的泥土来的实际,来的柔软,你只要精心地侍弄,田间地垄里的庄稼就你争我抢似的,蹭蹭地长出来。我这三爷爷和三奶奶天热不出力,天冷不出工,闲散时东家转西家串,张家长李家短,没有多久,生意一片惨淡,房子、豆子,家伙什都是租的或是赊的,债主上了门,两人只好四眼对睁,听天由命。

再后来,孩子接连出生,绊住了他们闯荡世界的脚步,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回村面对一块一块田地。仍然是从前的懒胫少骨、疲于应付,你哄庄稼,庄稼自然哄你。三爷爷的庄稼就侍弄的像他的几个儿女一样身体单薄、弱不禁风。

在我的记忆里,这位三奶奶一张嘴能说会道。农闲时总会不请自来,到我家住上些日子,夜晚与我和姐姐挤在小屋的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白天守着家里的炕头,一边和母亲做一锅面片儿,一边向母亲抱怨自己缺吃少穿的操蛋光景。眼睛一斜嘴一撇,将自己跟着三爷爷的一生委屈滔滔不绝汇入翻滚的面汤里。

再后来,惯会软磨硬泡的三爷爷夫妇终于如愿以偿,在父亲的帮助下,一跃跳过龙门,扔掉锄头跨进比镇子更广阔的城市。无房租一破落的库房,没钱重操磨豆腐的手艺,像一根无根无落的稻草,身飘异乡,义无反顾。

于是,戴着白凉帽,穿着白旗袍的三奶奶就变作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成了城市里的一景儿。只不过,她生就的珠圆玉润,摆不来杨二嫂“细脚伶仃的”圆规样式,但我就常能吃着三爷爷亲自磨出的新鲜豆腐了,从盛在老碗里稍稍有些发黑的豆腐身上,掰下很不规则的一块递进嘴里,一股豆子的香气就瞬间蔓延开来。

那时,我常听到母亲背过三奶奶劝慰他的三叔。主题意思是说他们如今年过半百,抛家舍业,将孩子和土地同时丢下大可不必。三爷爷总是搓捻他薄如桨纸的耳朵默不作声。母亲只好心生叹息——她的三叔,好容易摆脱了犁耙绳索的束缚,怎是如此容易回身转头的?

那一年,三爷爷最终选择弃城回村。几年的打拼,生意虽还好,但此时三爷爷已接近暮年,这个一辈子总想冲破场院里那片篱笆的男人,开始惦记百十里外的村子里,他的后代接二连三地出生长大,叽叽呱呱在电话那头喊他爷爷,喊他回家。一面是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难以寻的一席之地,一面是这辈子都不曾亲近过的土地像早已离世而去的爹娘开始频频出现在他的梦里,成片成片郁郁葱葱的麦苗和大朵大朵金黄金黄的葵花,让他在梦里老泪纵横,心生喑哑。

变卖家居,退去房屋,三爷爷终于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选择回归,再次踏上那片从未嫌弃过他们的土地。

回归后的三爷爷,农闲时仍回到城里来看看。近百公里的路程,他不忘把自己耕种收获的农作物装在编织袋里带进城。大小合一的瓜子儿,身材滚圆的黄豆……三奶奶穿一件蓝底碎花儿的衬衣,仍是一张口就滔滔不绝,只是再张口时,话题就变成了满滩满坡绿油油的苦菜,瓜地里丝丝缠绕的瓜秧和隐藏在秧子下滚圆的西瓜……

人的一生,梦想终是有期限的。

就如我的三爷爷和三奶奶。年轻时的梦想穿过长长的岁月,穿过高低不平的人间,已然成了车窗外偶或闪现的一处红砖绿瓦或是一棵兀自独立的树,逐渐向车后褪隐而去,远远地,远远地,最终成为目光极处的一个点,一条线;成为记忆深处的一团光晕,稀疏、模糊。

期间,三爷爷的小女儿大喜成婚,我的父母也趁此机会回村一转。回来后,母亲满心的喜悦溢于言表,难以隐藏。她像说书一样,给我们描述三爷爷如今的富足与幸福——房前新种的各类果树已枝头挂果,房后大片的麦田一片葱茏,个个结了饱满的穗儿,在风中摇摆着已孕的腰身。翻修后的红瓦房窗明几近,拧开即源源不绝肆意流淌的自来水装满一瓮又一瓮的甘甜……

“试登山半望田垄,麦色青青早吐芽”,这是生活在这个有着几千年农耕历史的土地上所有中国农民最直接的土地情结。几千年来,“老婆孩子热炕头,三十亩地一头牛”的平凡理想,把中国人的精神与大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无法分开,将一种最朴素的农民特质深深地根植进厚重的土壤。而老年以后的三爷爷和三奶奶,守着狗跑羊跳的田原和成畦成块的农田,才真正开始了男耕女织的世外生活。

然而,如此寻常的百姓生活,也常常充满了戏剧性。在某一个同样是风和日丽日子里,三爷爷照旧在地里劳作,地头正有人砍树,无风,一棵身材滚粗的树几经挣扎后迎头倒下,将坐在地头抽一支烟的三爷爷精准砸中,猝然离世,仓促十分,将自己刚刚开始丰腴的人生用悲剧的形式画上句号,终于将自己漂泊一生的心安放在土地。

生于土地,葬于土地。我想,这应该是他最好的归宿吧。

作者简介



李美霞,任职于东胜区文联。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鄂尔多斯市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红雨伞》获得冰心儿童文学佳作奖,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多事之秋》,作品见诸各类杂志、报刊。新近有《鹤望兰》、《艾草》、《眉心的痣》等散文陆续刊登于《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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