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文集(第一卷)》:第3章

 

------第3章------



当沈兆强在灶屋里讲起程旭的怪事逗得大家哈哈直笑的时候,慕蓉支不再随声附和,跟着笑了。

当刘素琳和其他姑娘小声议论程旭的为人时,慕蓉支会怀着极度的反感,蹙着眉头去听。

在工余饭后的闲暇时间,慕蓉支会情不自禁地走到祠堂前,眼光有意无意地向程旭个人住的小屋子扫去。

有股强烈的要了解程旭的愿望,像潮汐般日夜推动着她。

几天之后,轮到慕蓉支在集体户值班,她瞅了个空,趁程旭回到小屋子的短暂时间,走到他的门前。

程旭见有人走来,疾忙从小屋内走出来,随手拉上了门,并不邀慕蓉支进屋去。

这个动作,使得慕蓉支的心很不好受,她连忙向他轻声建议,他应该主动向陈家勤提出来,归队回集体户,不再个人过这种孤独无味的日子。没想到,这好心的建议,遭到程旭莫名其妙的拒绝。

“不,”他冷冷地说,“我还是这样好……”慕蓉支很吃惊,喃喃地问:“为什么……”“为的是……”程旭停了停说,“为的是不给你这样的同学添麻烦,为的是不让有些人觉得碍眼。”慕蓉支听到这样的理由,时竟说不出话来。

程旭见她脸上那股茫然不解的神情,又放低了声气,用不安但又真诚的语气说:

“谢谢……有人来了,不要让人家看到,你和个怪人在起。”慕蓉支匆匆转过身,向大祠堂走去。她当然没有看到,程旭伫立在小屋门前,眼里闪烁着星花。直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了大祠堂,他的目光才逐渐暗淡下来。

这次简短的对话以后,有很长段日子,足足二三个月时间,慕蓉支没有同程旭说过句话,她也没看见程旭同其他知青说过句话。

生活以它的不成文法的法则支配着人的心愿。

程旭愈是不愿意慕蓉支了解他,甚至连走进他的小屋子也不允许,愈是有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她,想要了解程旭。

想要了解个人,自然而然便会注意他的举动。慕蓉支发现,程旭居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夜夜亮着烛光,后来烛光变成了煤油灯光,这证明他带来的蜡烛已经用完,在改用煤油。随着日子的流逝,慕蓉支注意到,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风和H丽,不论是上工劳动,还是赶场闲散的日子,程旭总是像和她道轮值的那天样早出晚归。他冋来时总是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有时候手中拿着束谷穗,有时候手中持着几根毛稗。慕蓉支弄不懂,他在为什么忙,出工吗,时间也不会那么紧。从来没见他赶场玩玩,登上高山之巅去看看山区的景致;从来没见他收到过上海家里寄来的邮包,或者好好地煮过顿鸡、鸭、鱼、肉吃。那么多时间,他都花在什么上面呢?

谜还是老贫农袁明新的女儿袁昌秀给她解开的。

“你不晓得程旭在〒啥吗?真是怪,还说你们是起来的呢,连这个也不晓得。嗬嗬!”袁昌秀听着慕蓉支的发问,诧异地扬起了两道细弯细弯的眉毛,撅起嘴,说,“他呀,在和我爹、德光大伯他们,琢磨水稻良种的事情……”“水稻良种?”慕蓉支瞪大了双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年年种水稻,还要他个不会种庄稼的人稿种子?”“你这问牙,确实是不晓得这回事了。莫怪我骂你大憨包!”袁昌秀伸手指着寨子团转的高山说,“我爹常说,山高丈,水冷三分。我们韩家寨地处高寒地区,每年下霜的日子多,无霜期短得很。种下去的水稻有三怕,怕秧撒早了烂秧根,二怕大热天里谷秆秆长将太高给风刮倒,三怕秋寒来得早,结得多是空壳壳谷。团团转转的村寨上有句老俗话说:‘谷子不吃立秋水’,就是怕秋寒早临。唉,多少年来,种水稻都要担惊受怕呀!越是怕越要遭灾害,我长这么大,队头的谷子,哪年每亩都是只收百几十斤,不是烂秧根,便是结秕谷,要不就是结好了谷穗倒伏在田头。韩家寨的粮食产量,总是阴河里头的水,低得怕人。程旭他到了山寨,就看透了这点,发誓要培育出种水稻,不会烂秧根,不怕风刮倒,不会结空壳壳。这么好事儿,我爹、德光大伯当然赞成罗!庄稼人,哪个不晓得‘种田有良种,好比田土多几垅’这句农谚啊!他们都赞助他,盼他早年搞出来呢!”“啊!”听明白了是这么回事,慕蓉支好像被人在背脊上狠狠击了掌,不由自主地叹息了声,心里说:原来,他是在千这么件有意义的事情啊!

“你说,这事儿好不好?”袁昌秀点也不饶人,两眼盯着慕蓉支问。

慕蓉支兴奋得脸发红,连连点头:“好,好,真是件好事儿!”“就是这么样的好事儿,还得偷偷地搞。”袁昌秀又说了句出乎意料的话。

“为啥?”“为啥?”袁昌秀气忿忿地哼了声道,“为的就是有人看着不安逸!”“谁?”袁昌秀瞥了慕蓉支两眼,把她往僻静处拉拉,压低了嗓门说:

“你不晓得吧?德光大伯在你们来的前两年,是韩家寨的大队长,他是被姚银章造反硬‘批’下去的。现在,他和程旭在块搞水稻良种,姚银章知道了,会放过他们吗?连我家爹也不会放过。”“啊!慕蓉支又轻轻叫了声,这声“啊”里,饱含着她的担忧和不安。

袁昌秀还在自顾自地讲着:“程旭搞这种事儿,已经那么困难。可你们这帮知青,连煮点饭也觉得吃亏,还要把他逼出集体户,你们在干些啥呀?听说,还是你小慕的主意,开什么民主生活会,把他遥出了集体户!小慕阿,你们那个户长陈家勤,阽天跟在姚银章屁股后头打转转,我看他倒像堰塘黾漂的水草,浮得很哪!”慕蓉支听了这儿句话,好像被人打了两记耳光,兜脸泼了桶冷水,心里头更是隐隐作痛,懊悔得校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袁昌秀和她说了这些话,仿佛把她眼前直蒙着的黑布扯去了。她明白了,自己来到韩家寨,不是来到了个单纯参加农业劳动的山乡,而是来到了个同样有着人和人之间复杂关系的世界上。搬到韩家寨来好儿个月了,自己为啥只看到集体户的淘米、挑水、洗菜、烧火这些小事呢?为什么不能像程旭那样看得远些,想得多些呢?她明白,在她和程旭之间,错的是她自己,而不是无辜的程旭。慕蓉支听到了事情的真相,除了心里的懊悔之外,还涌起种少有的愉快。她总算听到个人说出她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程旭是个有着独特性格的好人。也许,蒙在他身上的许多污秽的东西,都像我们对他的看法样,是不确实的!

慕蓉支明白了这切,举止行动之间开始变了。程旭这个人。原先在她心目中的漫画色彩全部消失了,留在她脑子里的,是个个性深沉、坚韧不拔、有着无限毅力的人。特别是这年秋天,韩家寨大队和团转所有的村寨,因为北方早来的寒流,田地里的水稻统通没有灌浆结穗,每亩水田只收了几十斤秕谷,有的连种子数也没收上来叱满田满坝的水稻,只能当作遍坡的茅草。寒风里,慕蓉支和贫下中农们站在田埂上,耳朵里听着寨邻乡亲们的阵阵叹息,眼睛里看着庄稼人眼窝里闪出的泪光,心里痛惜着年的汗水付之荒野。她火眼前铁般的事实中认识到,要想改变山寨的面貌,要使水稻产量和平坝样,赶超纲要,不是在给爸爸妈妈的信中表表决心那么容易,不是在大批判专栏上写写稿子,喊喊空口号就能办到的。而非要解决水稻良种问题不可。程旭看问题多么准哪!他比所有知识青年都站得高、看得远呀!

她,个姑娘,到了山寨之后,按照山寨自古以来妇女不下水田的惯例,总是跟着妇女队,千的是坡地上的农活,怎么帮助程旭呢?

既不能让姚银章那些当权人物知道,又不能让集体户的同伴们晓得。二十来岁的姑娘,对自己的举动,总是既谨慎又小心的。她找到了个很简便的方法,那就是有意无意地在生活上帮助程旭,让他能有更充足的精力,投入到还处于秘密状态的培育良种的实验中去。

个善良姑娘对人的关怀,往往是从最细小的生活琐事上体现出来的。

家里给慕蓉支寄来邮包了,慕蓉支把辣酱、大头菜,有时候还把糖果糕饼,偷偷地分大半出来,给程旭送过去。

轮到她在集体户值班了,她主动地帮程旭把热水瓶装满开水,帮助他把饭煮好,还切下点家里寄来的咸肉,放在他的饭锅里。

夜间有空的时候,她拿只电筒,到袁昌秀家去玩。因为她在无意中发现,程旭的衣服破了,袁昌秀常常在给他缝补。她到那里去玩,就能接过袁昌秀手上的针线,缝上针。

年轻人的心,都是敏感的。

慕蓉支的这呰举动,程旭都地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在这两个最初认识时发生矛盾的青年男女之间,关系融洽了。在方关切、方感激的眼神里,在相互悄悄的对视中,在含义深远莫测的微笑里,都能找到他们心灵中融会贯通的语言。仿佛有根无形的纱线,把他们俩的心,拴在起了。

慕蓉支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帐顶,大睁着她那双充满了憧憬的眼睛,常常在思索着。她满意事情这样的进展,她觉得只有这么做了,才能挽回些把程旭逼出集体户去带给她的心灵七的压力。真的,她常常暗自思忖,定要找他好好问问。她有多少问题要问清楚啊!问问他,家庭出身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人说他有爸爸,有人又说他爸爸被关押起来了?还有人说,他的家庭出身是叛徒,可乂有人口咬定说,在知青办看到的统计表写着,他的家庭出身是黑帮。

慕蓉支不是人云亦云的姑娘,也不是碰到疑难事情就置之脑后的姑娘,她要想!文化大革命之前,她在学校的团支部中,做过段时间组织委员。她记得,在家庭出身这项中,我们国家没有黑帮这个成份。叛徒的事情她听说过,不过在她负责的那些人里,没有过叛徒家庭出身的人。程旭的爸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有,他那么愿意为山寨出力,为什么那么怕挑担,甚至从来不挑担呢?总有原因的。再有,他在学校的表现究竟怎么样?……啊呀,慕蓉支想要问的事儿多着呢!她相信,程旭总有天,会把事儿告诉她。不过,能够向他提这些问题的时候,那就必须同他非常熟悉、非常……每想到这儿,这个好羞涩的姑娘,尽管躺在谁也看不见的帐子里,还是会胀红了脸,久久地不能入睡。

事情真像慕蓉支想象的样,他们俩的关系,随着日子的流逝,天比天地接近起来。秋去冬来,曾经在插队第年冬天回上海去过的慕蓉支,决定第二年不回去了。好些第年没回去的知青,都在准备回上海探亲。可第年没回去的程旭,第二年还是决定不回去。慕蓉支在暗暗庆幸着,冬天农活少,集体户里的同学也不多,她会找到机会,解开心里的那些疙瘩的。

眼看,腊月到了。韩家寨上的社员,都在杀年猪,突然,程旭家里来了封电报:

家有急事,速归。母程旭把电报交给姚银章,请探亲假回上海。

姚银章把电报揣在他那件卡其布的上衣口袋里,每次摸纸烟出来抽的时候,顺便也把电报纸拿了出来,瞅上眼。个星期过去了,电报纸被姚银章揉搓得快辨不清字迹了,程旭还没得到准假。

家里又来了封电报:

父病重,速归。母第二封电报的命运和第封样。

时间已拖到腊月廿五,再五天要过年了,家里拍来了第三封电报:

父病危,速归。母程旭把第三封电报交给姚银章的时候,问及为什么不批假。姚银章把嘴里叨着的烟挤到了嘴角上,拖着嗓音瓮声瓮气地答:

“拍电报的人,还不是由着自己随便写?电报局又不调查研究,谁知是真是假?”程旭气忿得说不出话来,陪着他去的袁明新气恼地扬着叶子烟杆,责问姚银章:

“有哪家妈愿拍这样的电报骗儿子探亲?你,你,手中捏着权,莫当着儿戏耍!”姚银章瞅了瞅胡子气得发抖的袁明新,碍着这位有威信的老伯的面子,这才批了程旭两个月探亲假。

程旭急慌慌地走了。他既没像其他知青回沪时样,捎带些土特产,或是赶场天去买好些毛栗、核桃、香菇、木耳带回去;也没像久未回家的子女去探亲那样,带着大包、小包,给家里的兄弟姐妹多少都送点礼物。他只提着只旅行袋,里面放几件替换衣服,匆匆忙忙地走了。慕蓉支没能像预计的那样,和程旭谈次心。

春天,幼嫩可爱的苗苗从泥土里钻出来,在舂风春雨中不可抑制地生长。青春的感情,从年轻人的心田里滋生起来,迸射出来,以股凶猛的力量火焰般地燃烧起来。

慕蓉支自己也没料想到,两个月之后,程旭没有按期回到韩家寨来。她的思绪菀然像涨了潮的春水般泛滥起来。

他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在上海干些什么?他去了两个月,为啥封书信也不寄来?走的时候太匆忙了,慕蓉支来不及提醒他该写信来,也忘了清他到自己家里去次,也许家里会请他带些东西,捎几句什么话。那时候,我们讲几句话,集体户里的很多人就不会奇怪了。慕蓉支像害了忧郁不乐的病,只要有空闲,或是晚上躺下来,她就会给自己提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不能得到解答,她的心头苦闷极了。又没有人可以谈谈,刘素琳好像看出她有心事,曾经悄声细语地探问过她,她只是默默无言地摇摇头,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层峦迭嶂的群山。她怎么能把这种思想同小刘讲呢?那不羞死人呀!二十三岁的姑娘啊,想什么、做什么,都考虑到周围的人们将怎么看待、怎样议论,舆论的无形的重压,时时在威胁着她。再说,她想的又是怎样个人啊,要叫集体户晓得了,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慕蓉支把自己的心事埋藏在心灵深处,默默地打发日子,焦灼不宁地期待着、期待着……这年回去探亲的户长陈家勤回来了,他带回了上海新时兴的涤卡中山装,带回了给姚银章“烧香”的礼物,条大前门香烟和瓶竹叶青名酒,他还给没回沪探亲的刘素琳等同学带来了他们家中托捎的东西,甚至主动到慕蓉支家去,问有什么东西可带,把她母样严敏托捎的两斤奶糖和瓶麦乳精带来了。对慕蓉支来说,最主要的,是他同时带回了程旭的消息。陈家勤告诉集体户所有的人,程旭在医院陪伴他那重病的爸爸,他要求延长假期……慕蓉支多么希望陈家勤再多说几句啊,可是陈家勤已经把话题扯开去了。啊,他家中果然有事!这么说,他爸爸住院了,他将延长假期,延长到哪天呢?慕蓉支心头点也没底。

过不久,其他回上海探亲的同学先后都回来了,连沈兆强,这个最早离开韩家寨,超过两个多月假的人,也回来了,可程旭还没回来。

慕蓉支多么想提起笔给他写封信啊,她甚至已经铺开了信纸,拿起了笔。但是,给他写什么呢?写完了往哪儿寄呢?他家的地址也不知道啊!当然可以问陈家勤,他是知道的,但是,这段时间以来,陈家勤对我显得太殷勤了,不能主动和他说话。再说,我个姑娘,哪能主动给人家写信呢?他又没有来信。

信没有写,慕蓉支的心,却像是叶小舟,在兴风作浪的大海洋里忽起忽沉,恍惚不宁。她开始有了些从没有过的症候:茫然若失,吃饭不香,乏力,失眠,说话天比天少,常常陷入沉思中。

这是开始萌芽的爱情。

程旭总算回来了。因为他超假,姚银章在大队开的传达县委指示、命令全县所有水田统通改栽优良品种“珍珠矮”的群众会上点了他的名,批评他无组织无纪律,要他好好检查,并宣布,取消他明年的探亲假。同样超假的沈兆强,在私底下对人说,程旭是道道地地的“阿木灵”,从上海回来,既不给姚银章这个大队主任“烧香”,乂没有摆“酒包”请他吃顿,当然要挨批评。像他,给姚银章的婆娘送块花布衣料,超了两个多月的假,什么事也没有。

慕蓉支巳经对姚银章有了看法,这个大队主任,硬要全大队水田都栽上“珍珠矮”,彻底落实县革委会主任薛斌的指示。他带着帮族中兄弟,摇二晃地检查各队的秧田,发现没撒“珍珠矮”,而撒了其他本地种子的,他立即给人家扣上儿顶“大帽子”,并见当场牵来牛、驾起犁盘,拈已经撒下的种子犁掉,重撒“珍珠矮”。几个生产队的社员群众,对姚银章的这些做法,气得咬牙,私底下都暗暗地诅咒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他是个“狗么的”。看到了这些,慕蓉支自然也不把大队主任枇评程旭当回事。她只觉得心头踏实多了,程旭总算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

不过,程旭比回上海之前更加忧郁了,他老是阴沉着脸,面对韩家寨大队发生的“逼栽珍珠矮”的事实,他的双眼睛里射出炯炯的探索之光。从上海刚回到韩家寨,慕蓉支觉得他脸色苍白,相貌也比原来好看多了。回来不到个月的劳动,他的脸变得瘦削而黝黑,当他仰脸凝神望着什么的时候,他的脸莴至变得有些可怕和不好接近。

他自然不会去慕蓉支的家,慕蓉支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给自己带些什么来。因此,当程旭拿着包话梅、包桃板,趁慕蓉支值班那天,给她送来的时候,她感到意外地高兴。

“你知道,”程旭的脸微微泛红,歉疚而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回上海去,家里的事,像铁板样压在心上,不可能写信。再说,我家里很穷,我很想买点更好的东西送你,不过……”他指指塑料袋里的话梅、桃板,语无伦次地接着说:“我好像记得,你爱吃这个……”慕蓉支把手挥,不让他说下去。她完全理解他的心,也知道,他像自己样,也在想着她。弄清了这点,她比接到任何珍贵的礼物都兴奋和舒畅。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说过爱吃话梅和桃板了,不过她曾经说过,这倒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对生活小事漠不关心的程旭,却把这点记住了。

上海姑娘,般都爱吃点零食,尤其是话梅、桃板、山楂、话李。对住在上海的姑娘来说,花个角二角钱,就能买上小包吃,这完全是无足挂齿的事情。但是对远离上海的插队落户姑娘来说,这些东西却成了精美的换味食品了。

慕蓉支烦闷的心情顿时消散了,吃着余味无穷的小食,想着他说话的模样,她不禁要哑然失笑。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即使经济条件不好,也极不愿意在所爱的姑娘面前说自己穷、说家里很穷。这个人,真是个怪人。

慕蓉支的心更加倾向于程旭了。这种倾向性,使得她断然做出了下面的举动。

当陈家勤悄悄塞给她封满满地写足七张信纸的表示爱情的书信时,她在张小纸条上写着:

希望你像平时经常说的样做到那些严格的要求。至于我,从来没有想过恋爱结婚,更不愿意在韩慕蓉支不承认由于程旭引起的感情上的起伏波动是恋爱。

事实也是这样,程旭在探亲回来之后,行动更叫集体户里那些看不起他的人感到诡秘了。只有慕蓉支知道,他没日没夜地和德光大伯、和袁明新沉浸在培养良种的紧张探索中。他们儿乎没有时间单独说上几句话,没有静下心来说话的机会。慕蓉支几次想主动地问问他家里的事儿怎么样?他爸爸的病……怛姑娘的矜持感直没有让她轻易启齿。

在韩家寨后坡那儿的峡谷里,有条浅浅的河流,清澈的流水只齐及人的脚膝盖。不过,无论是春末夏初汛期泛滥的Hf,还是冬腊月里的祜水期,这条小河的流水总是淙淙潺潺、不急不慢地流过去,碰到岜告拐个弯,遇到高坡改改道,它曲曲弯弯,流到峡谷深处,流向几十里地外的村寨、平坝上去。

日子也像这条平静的小河流水,无波无澜地过去了,直到昨天晚上。

慕蓉支把昨天发生的切,深深地铭记在自己的心田里,连每个细节都不会忘记。

昨天的劳动是拔巴豆楠豆。在坡上、土头的包谷丛丛里钻,把背兜里堆得老高的巴豆楠豆背?寨上,打扫场地,再把它们铺开来晒,慕蓉支出了满身的汗,她忘记带块手巾把头发笼注,头发上蒙了层灰。

收工之后,慕蓉支趁时间还早,连忙擦身子、洗头发,天擦黑的寸分,她换上了身干净衣裤,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大祠堂门口,任凭晚风吹拂着散发,眺望着寨口堰塘边赶着鸭子回院坝去的小娃崽。劳动了天,双颊被秋阳喷上了绯红的霞彩,使她原来白皙的脸庞显得愈加俏丽动人、神采焕发。她只顾望着堰塘边,却没看见程旭已经走近了她身旁。

等到慕蓉支感觉到个人在向她对直走来,陡地转脸望去的时候,程旭离她只有几步路了。

她怔了怔,程旭像换了个人似的,面露喜色,盾宇眼神之间,闪烁着股她从未见过的光彩。他的两手抱着大捧开得比米粒子还大的金桂花,向她无声地微笑着。

慕蓉支看出,他是在向着自己走来,并旦在对自己亲切地微笑,她的心跳加速了,仰起脸来,也用个淡淡的笑迎着他。

程旭在她身前站住,他笑吟吟地低声说:“高坪坡上的几棵金桂花树,都盛开了,我给你摘了捧来!”高坪坡是离韩家寨半里地的个松林坡,坡上长着几棵百年以上的金桂花树,每年七八月间,毛栗、核桃成熟了,金桂树要先后盛开两次。顺风的时候,那浓郁清甜的香味儿,随风飘送到韩家寨上来,家家户户的院坝里都能闻到桂花的香气。从韩家寨到第三生产队去,高坪坡是必经之路。慕蓉支知道,金桂花树长在高坪坡的岭巅上,爬上去采摘这大捧桂花,上下要费半个多小时。心扑在种子上的程旭,今天为啥有这么好兴致,花这么多时间去采摘桂花呢?但慕蓉支还是兴奋得眼睛发亮,这是为了她去摘的呀!她笑着点点头,把木梳插进衣袋里,连声道谢:

“哎呀,太好了!真谢谢你……”慕蓉支伸出双手接过香味清甜宜人的桂花时,感觉到他在献上桂花的同时,偷偷地递给她个纸条。慕蓉支还没来得及想想,已经接过了纸条。她不由自主地把纸条捏在手心里,心跳得像狂奔的野马,她不敢抬头看程旭,只觉得脸上像喝醉了酒似地发热,疾忙把脸埋在醉人的桂花上,仿佛她在闻着桂花的香味。

等到她重又抬头来的时候,程旭已经离开了她身旁。慕蓉支站在大祠堂门口,雕像似地动不动地呆立了好久,她捧着清香沁人的金桂花,两眼凝然不动地、执拗地望着那细碎的淡黄色的桂花儿,望着那油绿色的、茎脉分明的桂花树叶子。这时候,要是有人朝她那双平时明朗温和的大眼睛望望,准会大吃惊,他望到的将不是看惯了的熟悉的目光,而是骤然而起的激情。

确实,此时此刻的慕蓉支,心海里正在掀起感情的波涛巨浪。她几乎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奔放感情,她的眼光视而不见。她的头脑有呰眩晕,只有她那剧烈起伏的胸脯,说明她有多么激动。

“啊呀,慕蓉支,你怎么呆痴痴地站着?”刘素琳从屋内走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惊异地叫了起来,不等她冋答,刘素琳又惊叫起来:“啊唷,这么香的桂花,哪个给你摘来的,给我几枝好吗?”这当儿,慕蓉支已经回过神来了,她的脸涨得红彤彤的,神色也有些慌乱,好在暮色已经浓了,刘素琳并没发现她的脸色和光。哎,这个小刘,怎么能把金桂花分半给她呢?慕蓉支不是个小气鬼,可今天这捧桂花,不同般呀!她思忖了片刻,便找到了托词:

“小刘,干吗要分幵呢,把它扎在你我的床头,不是样吗?”“对,对对!”刘素琳口答应。

两个女伴起走进寝室,把喷香清新的金桂花扎在两张床之间的竹杆上。不是慕蓉支自私,她扎的时候,把桂花放在离自己的床头近些。

吃晚饭的时候,她瞅了个空,打开程旭给她的那张纸条,细细地读着他写的那行端正的柳体小字:

天黑之后,我在高坪坡的松林前头等你。请你来,好吗?

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比什么都明白。

慕蓉支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吸引了。这时候,她才头次意识到,她早就在期待着这个时候,期待着程旭有所表示了。她不知道其他的姑娘是不是同她样,喜欢听到自己中意的人表白心迹,反正她是急切地希望着程旭向她说些什么了。

看到集体户里有数的几对恋爱青年,慕蓉支真想问问他们,他们在互相表白之前,心情是怎么样的。她的心情是乂渴望又有些恐惧。能够听到她所期待的、久已希望听到的话,她是愉快的,但她又有些惶惑,唉,她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呢?她将对他说些什么呢?天哪,这有多么难啊!两年了,她好似直在希望这件事快些来,快些来,她甚至还暗暗地怨恨过程旭,他为什么总是只关心自己的种子、种子,不关心下他身旁的人怎样在等待呢!现在,这件事来了,她却觉得像洪水突然冲到了家门口样慌张起来。

这期间,天渐渐地黑尽了,想到他在松林前等她,她的心急起来了。慕蓉支想不起来,自己吃了几碗饭,晚饭的菜是什么味儿,汤是咸是淡,她只觉得如坐针毡般地焦灼不宁。终于,等到大家都吃完了饭,知识青年们开始各自的活动。慕蓉支也像无亊人样,穿件藏青色的卡其布两用衫,对着镜子端详了下自己的脸蛋,同往常去袁昌秀家玩耍样,离开了集体户,匆匆地跑出韩家寨,亮起电筒,小跑般向高坪坡松林前头走去。

最初的恍惚、惧怕和剧烈的心跳是怎么渐渐消逝的,她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太激动、太不安了。

他点也不晓得隐蔽,直挺挺地伫立在松林边显眼的土坡上。柔和的月色里,他脸上那对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温和、喜悦的光。看到她急匆匆地喘着气跑近来,他迎着她说:

“谢谢你,谢谢你来了。我太高兴了!”他这样坦率和情露于外,简直出乎她的意料。慕蓉支也喜不自胜地问道:

“你等好久了吗?”“没什么,半个多小时了。我在天刚黑的时候就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慕蓉支满意地叹息了声,为了她的迟到,他竟耐心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她觉得,应该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下,因为那是无意的。

“你知道,晚饭是天黑时才吃的。吃完晚饭,不能马上就离开,总得等等,等大家吃完了才散开,免得引起人家说闲话……”“没什么……”他截住她的话头说,“我只是怕你来早了,个人呆在这儿,不好。”这些幵头的话,使得两个人之间的紧张心情都在不知不觉间轻松起来。说话间,两人双双走进高坪坡稀疏的松林。月色很好银白色的月光把松林里松针都清晰地照了出来。林子外头的山坡脚,那条穿峡过岭的河流在月色里闪着鳞光。满天灿烂的星星,在初秋夜里显得格外的晶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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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这毕竟是他们两人头次散步,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惶惶不安,都有些兴奋。初秋夜的轻风徐徐地吹拂过来,不知啥名儿的春虫在鸣叫,高坪坡边,那片肃立的群山庄严地静卧着。

这片刻的沉默使得两人的心跳又加骤起来。他俩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脚步踏在落满了松针的富有弹性的土地上,又轻又缓慢。

“知道我为什么请你出来吗?”程旭终于打破了沉默,轻声低语般问。

慕蓉支顿时紧张起来,难道话题要像工厂里进度表上直线上升的箭头那样,下子往“那个”目标上奔吗?她用不是平时的声气回答:

“我、我不知道。不过……你说吧!”程旭听出她语气中的惶惑不安,瞥了她眼,用振奋的气说:

“今天我太高兴了!我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已经选定了两种种子,都是外地的优良品种。”“是真的吗?”慕蓉支用喜悦得发颤的嗓音道。程旭开口没朝她害怕的“那个”目标上奔,反而使她暗暗高兴。她懂得育种有了进展,意义有多么重大,不由得接着问:“是哪两个品种?”程旭伸出右手的食指说。“种叫‘七月黄’,种叫‘珍珠矮’。‘七月黄,的优点是穗大,成熟期早,产量高,四月份栽秧,七月间就能挞谷。缺点是它的杆儿细高,经不起风刮,易倒伏。而‘珍珠矮’呢,优缺点恰巧和‘七月黄’相反,移栽到我们这带的珍珠矮,上年遭秋寒打击,结穗小,成熟期晚,产低,但它矮而壮实,不会倒伏。只要把这两种良种结合培育,准能产生种新的适应我们高寒山区的优良新品神……”“有了这个优良新品种,韩家寨的水稻产量,就不会老是只有几十斤、二百斤了,是吗?”慕蓉支兴冲冲地截住程旭的话头,喜吟吟地问。

程旭郑重地点着头:“是啊!”慕蓉支舒了口气,心里平静些了。原来,他说的是这个!这嗔儿,虽然也令她高兴,令她感到欢欣鼓舞,不过,毕竟不是自己期待的话。不说那神她怀着惶乱、焦切的心情等待的话,反而使她的情绪安定下来,她入神专注地期待着他往下讲。

程旭并没注意到慕蓉支的心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滔滔不绝地说着:

“慕蓉支,你不知道,为了选定这两种各有特性的良种,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还有我,我们三个在这三年中,悄悄地在瓢儿块试验田里试种了三四十种各地的优良品种,不要说把它们栽种在二队的田里,白天黑夜,我们花了多少工夫守夜、值班、施肥、薅秧,还要不让坏心眼的人知道。单为了弄到那三四十种种子,我们也花去了很多时间哪,我负责写信联系,袁明新大伯负责和邮局联系,德光大伯负责收藏……唉,慕蓉支,将来你会知道,付出这样的劳动,除了般的心血和汗水,还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不用等到将来。我现在就知道,你是在用坚韧的毅力、用非凡的勇气搞眘种。你和明新大伯他们,是在用心血和汗水浇灌着良种啊!”慕蓉支钦佩地说着,侧转脸凝望着他。

程旭感叹地仰起脸来,望着松林外深远墨蓝的天空上那些眨眼的星星,潇洒地挥手道:

“嗨,现在好了,两种种子选定了!明天开始,就搞人工授粉,只要授粉成功,等到秋收之后,我们把它们收割下来,保存好,来年就能观察新品种的生长情况了!想想,韩家寨大队,我们这个公社,这公社周围好几个县的几十万亩田地,都能栽上这种稳产、高产的优良品种,那能增产多少粮食,给国家多少贡献啊!慕蓉支,难道你不高兴吗?”啊,个人谈到自己专心致志的事业,是多么兴奋啊。慕蓉支惊异地发现,程旭眉飞色舞,神采焕发,痩削的脸上闪现出股憧憬的光彩,和平时那个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程旭比起来,几乎是判若两人了。

慕蓉支点点头,也由衷地笑了:“我也高兴,想想吧,那样美好的远景,有多么动人啊!不过……不过,你请我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吗?”“正是啊!”程旭顶真地点点头,转过脸来,盯着慕蓉支说,“你想我还能说什么呢?”“说这个,你有啥不可以在别的什么时候说的。”慕蓉支说,“为什么巴巴地约我到这里来!”“唉,不行!”程旭急忙连连向慕蓉支摆着手说,“这事儿,是保密的呀!只能跟你说,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啊,慕蓉!”“不能跟其他人说的事,为啥能同我说呢?”慕蓉支含蓄地笑笑,问:

“你?”程旭似乎奇怪慕蓉支的这句问话,他诧异地扬起两道眉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也为育良种出过力啊,你慕蓉支奇怪了:“我什么时候出过力呢?”“你帮我煮饭,关心我,和袁昌秀起,替我洗衣服,缝补衣裳……”“这有什么。”慕蓉支脸红了,她打断了他的话,“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儿……”“就是这些小事啊,我己干起来,要花大工夫呢!”程旭认真地说,他瞥了慕蓉支眼呐呐地说,“你知道,这挡,我……我点也不会干的……我……”慕蓉支怜悯地铝了他两眼垂下了头,轻轻地叹了气说:“你呀”见她无下文,程旭接着说:“怎么?”“……太不会关心自己了。你干得最多,可人家,却怎么议论你呢?”“怎么议论?”“说你自私自利,连学个挑担也不愿……”“这个我知道。”“知道?你插队三年了,为啥不愿祧次粪,担次谷呢?”慕蓉支不露声色地提出自己急切想了解的第个问题。

“那是……”程旭偷偷瞅了慕蓉支两眼,欲言又止。

兹蓉支身子靠着棵松树站定了,她把双手放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旭,追着问:

“那是因为什么?”“那是……”镐蓉支偏传脑壳温柔地说:“连这个,你也不愿意告诉我吗?”不知怎么搞的这句话,有股奇异的力遗,程旭闭了闭嘴,鼓足了勇气说:

“那是……那是我有病。”“有病?什么病?”“自小就有的病,程旭简短地说。

“你说详细点,详细点说,好吗?”程旭点点头,站定在慕蓉支跟前,轻声说起来。

三岁的时候,程旭的腰脊椎骨上发炎,痛得他既不能站、又不能坐,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哇哇地哭。医生给他动了手术,穿上了件铁马夹。嘱咐他,不能跳跃、不能运动,睡觉、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再引起脊椎发炎,那就辈子要躺卧在病榻上了。这件铁马夹,从他三岁起,直穿到他念完小学五年级。升上六年级的时候,铁马夹脱下了,医生说,由于铁马夹帮助脊椎骨定形,十年来,效果很好。但脱下铁马夹之后,仍不能剧烈运动,尤其不能参加挑担这类体力劳动,否则会引起伤愈的脊椎重新受创,旧症复发。这个病,使得程旭自小和其他孩子生活得截然不同。家里的爸爸妈妈溺爱他,兄弟姐妹特别照顾他,周围的同学朋友关怀他。不能运动的生活,使得他从小养成了细致、忍耐的个性。他常常能捧着本书,在窗前的椅子上坐整整天。不多和周围的人们接触,使得他寡言少语,爱思索、爱探讨。老师和父母都惊异地发现,同样个问题,他能看得格外深、特别远。所有这切,使他成长为个文弱、寡言、成绩优良、遵守纪律的好学生。

程旭低声细语地说着,慕蓉支关切地听着,程旭刚刚把自己的病史说完,慕蓉支低下头抹起溢出眼眶的滴泪水来。

这来,倒引得程旭发慌了,他不安地瞅着她,颤声问道:

“你、你怎么了?”慕蓉支低声嘤泣着,耸动着肩膀,程旭连着问了好几声,她才镇定下自己,问:

“你有病,你为什么不早说?”“我……”程旭怔住了。

慕蓉支离开自己倚靠的树千,把程旭推到树干那儿,轻声说:

“你站在这里,好靠着树干,不累。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对我们说你有病?”程旭靠在树干上,望着正淌泪的慕蓉支,喘气急促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和你们都不熟悉,怎么能、怎么能开就强调自己有病呢?再说,医生开给我的证明,我到了大队,就交给姚银章了……”“你交给大队主任了?”慕蓉支插问道,“那他为啥还那样批评你?”程旭叹了口气:“他这种人,对我永远不会有好感。”“为什么?”慕蓉支越听越糊涂了,“他是大队主任啊!”程旭用种慕蓉支感觉陌生的目光瞅了她两眼,然后眼望着别处,低沉地说:

“世界上的大队主任,不全都是好人……”“啊……”听到这种大胆的议论,慕蓉支情不自禁轻轻叫了声。每个知青都不敢在另个知青面前说大队主任的坏话,生怕有人传给他听,将来影响自己的上调和入学。她下乡近三年来,还是头次听到这样与其他知青截然不同的话语。她连忙对程旭说:“你、你可不能这样说啊!姚银章可是大队主任呀。”程旭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了,他垂下了眼睑,紧紧地闭住嘴,不再说话了。

慕蓉支看到他这种表情,明显地表现出对自己的冷淡,心中有些慌乱,又局促不安地问:

“那么,你有病,陈家勤知道吗?”程旭像没有听见样,固执地不说话。

慕蓉支急了,有些失态地拉住程旭的衣袖,急忙忙地说:

“程旭,你说话呀!你千吗不说话?是生气了吗?说实在的,我等了好久了,总希望有个机会,你能告诉我,你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你爸爸妈妈是干什么的,可你,你又不愿说话了。听我说,程旭,陈家勤知道你有病吗?你说呀!”“他知道的。”慕蓉支真挚急迫地说出的这些心里话,使得程旭意识到些什么了。他语调低沉地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全知道。中学里,我们每次下乡参加三秋,他都知道我有病,不能挑担,老师也不让我干重活。”慕蓉支沉思地自问道:“他知道,他为什么不替你说说呢!这个人……”慕蓉支愤懑起来了。

“他是户长,过去又是团总支副书记,还是学校红代会的头儿。按头衔,是个好人……”程旭的语气中含着讥诮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慕蓉支紧紧地盯着程旭的脸,她听出来,他是在用自己刚才为姚银章辩护的口气报复她。她的心上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下,痛起来了,看着程旭毫无表情的脸,她叫起来了,“程旭,你在讽刺我,是吗?我知道,我比你年纪小,很无知,可无知不是罪呀!你不要生气,好吗?告诉我,你有病,可又为什么要到山寨来呢?”慕蓉支恳切的语气,打动了程旭的心。他瞥了她眼,轻声道:

“你忘了,三年之前,张春桥、马天水他们对全上海宣布,68、69届所有的中学毕业生,统通下农村,称为‘片红’,连烈士的遗孤、军属的独生儿子也不例外,我这样的人……”“可按例,你还是能提出要求的呀!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帮你提出来呢?”慕蓉支紧接着问。

“爸爸、妈妈……”程旭双眼重新闪烁起来的亮光又暗淡下去了,他的嘴角聋拉下来,脸色阴沉沉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告诉我,你爸爸、妈妈为不提出来?他们是干什么工作的?”尽管慕蓉支再地催促,但程旭总是咬紧了牙齿,默不作声。刚开始散步时的欢畅气氛和轻松愉快的情绪,已经全部消失了。

“说呀!”慕蓉支再次催着。

程旭摇了摇头,很显然,刚才的番谈话,使得他兴趣陡减,再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声气低沉地说:

“回去吧。”“我不!”慕蓉支撒开女孩子的脾气,娇柔中带着绝不让步的固执坚持道,“我要听你讲清楚。”“原谅我,慕蓉支。”程旭只得放缓了口气说,“听我说,好吗?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的不能告诉你。说那些,现在还嫌太早、太早。也许,慢慢地,更熟悉了,我都会跟你讲的。现在,听我的话,回去吧。回去太晚,集体户的姑娘们要议论你。”慕蓉支听了这番话,再细瞅瞅程旭的目光、神态,知道今天晚上无法再了解更多的事情了,也就默默地服从了。尽管心头还梗着个疑团,但至少已经弄清楚,他确实有病,才不挑担。另外,在程旭对她说话的语气里,总含着对她的关切和担忧,这也使她高兴。

已经起了露水。夜显得愈加静谧和安宁了,松树梢头,只雀巢里传出小鸟儿在梦中叽叽的呓语。好凉爽宜人的夜啊!各种小动物都在这样的夜间活跃起来。

慕蓉支和程旭并肩沿着林间的小路,向松林外走去。陡地,他俩身前十来步远的地方,腾地弹起了根戒尺样的棍子,绷起两丈高,从半空中飞下来,直朝着程旭和慕蓉支头上打来。

慕蓉支“哎呀”惊叫声,来不及躲闪,那棍子已经抽打到她的身上,她感觉到麻辣辣刺人的阵疼痛,身子往边上侧,就扑倒在程旭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程旭见有棍子飞来,迅速地从树根旁操起根松树枝,向追着慕蓉支抽打的“棍子”抡去。说起来也怪,那条“棍子”见松树枝击过来,忙在半空中扭动了几下身子,往旁掉落下去,程旭又松枝击去,那条“棍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慕蓉支双手紧紧地抓住程旭的左肩膀,头埋在他的胸怀里,半天不敢仰起脸来。

程旭赶跑了“棍子”,右手仍拿着松树枝,慕蓉支靠在他身上,能明显地听到她剧烈的心跳,使他不敢移动脚步。

慕蓉支感觉到没有危险了,才偷偷地仰起脸来,瞅了镇定的程旭眼,悄声问:

“赶跑了?”“赶跑了。放心吧,它再不会来了。”慕蓉支还是心有余悸地颤抖了下,轻轻地问:“真是怪,‘棍子’自己会跳起来打人,打得人像挨皮鞭抽样痛。”说着话,她又缩了缩身子。

程旭默默含笑地俯身望着靠在他胸前的慕蓉支。

慕蓉支看到程旭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她轻轻惊叫了声,呼地下推开了程旭,车转脸去,不敢看程旭。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阵比阵地烫,血全往头顶上涌去。种少女的羞涩使得她抬不起头来。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掩饰什么般地重重出了口气,说:

“哎唷,可把我吓坏了。心跳得像要从嘴巴里蹦出来,咚咚咚的,比击鼓还响。”“我听见了。”程旭手里拿着树枝,关切地说。

这句无意中的话又使慕蓉支难为情起来,她羞怯地捧住自己的脸,转过了身子,把背脊对着程旭。

程旭向她走近两步,关心地问:“你被打痛了吗?”“嗯,真有点痛。”慕蓉支的声音还有点发抖,“这是什么东西呀?”“扁担蛇。”“什么?”“扁担蛇,这种蛇只有我们这带山区有。它不咬人,只会打人。”程旭告诉慕蓉支:“它的头尾般粗,尺长短,活像根棍子。”“那它怎么会跳到半空中去呢?”慕蓉支随着程旭,慢慢向松林外走去,边走边好奇地问,“又跳得那么高?”程旭耐心地说:“它在地上逡巡,见有人来了,便头尾顶着地,腰身拱起来,像把弓那样,利用反弹力绷跳到两丈高,朝人们脑壳上、身上乱抽乱打,你要怕它,它直追着打;你要是拿着树枝、棍子和它对打,它就逃跑了。像刚才样。”想起刚才自己怕的那个模样,慕蓉支忍不住轻声嘻嘻笑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侧转脸问:

“你怎么都会知道的呢?”“都是德光大伯告诉我的。韩家寨团转的山林中,毒蛇可多哩!特别是晚春、盛夏、秋天收获季节,天气阴阳不定,毒蛇最活跃。”程旭说,“有次,我和他钻进林子,也遇到过扁担蛇。”“德光大伯……”“嗯,他还教我好多治毒蛇咬伤的办法哩!”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高坪坡的松林,站在松林边的条山间弯弯道上,可以看到韩家寨入夜之后亮起的灯火差不多都熄了,山寨显得愈加静寂、安宁。秋风吹来,风里夹杂着稀稀落落的几声狗吠。群山还是静悄悄的,月亮在淡白色的云层里穿行。

不知是看到了这种宁静幽美的夜色呢,还是两个人都想再说些什么,他俩都不由自主地站定了,久久地凝视着韩家寨那片诱人的景物。

慕蓉支眯缝起眼睛,沉浸在诗情画意里,不无感慨地喃喃说:“好香啊!”程旭向高坪坡峰巅那儿望了望,违反原先心意地说:“我们到上面去看看,好不好?”“好!”两个人,踏着月色,向高坪坡的岭巅上并肩走去。

年轻的人儿啊,总是把爱情看得过于美妙,用五彩缤纷的想象和宛若梦境的诗意来充实它,用充满激情的憧憬和颤动心弦的理想给它插上翅膀。最初叩开这神圣之门的青年男女,总是把爱情和海滨的灯光、花丛间的散步、明月之下的赞叹、长板発上的窃窃私语联想在起。他们以为,轻声细语说出的甜蜜的话、互相之间手的偶然接触,这便是纯洁的、甜蜜的爱情。他们总是没有充分地估计到,忠贞的、无私的爱情,往往要在心灵上经过大风雪的洗礼,走过长段泥泞难行的崎岖小路,经历无数次严竣的考验,才能取得辈子共同生活的基础,得到真正的爱情和幸福。

只可惜,这样的考验,对慕蓉支来说,却得来得太早,太突如其来了。

昨晚的切,像梦幻似的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半夜回到集体户,她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天亮之前,她才在帐子没有掖紧的床上,含笑小睡了会儿。

天亮之后,她又赘觉地起来了。她觉得精神振奋,旁人看到她,也绝对想不到她几乎夜未睡。在人们眼里,慕蓉支正是朵盛开的鲜花。她容光焕发,脸颊上布着两片红晕,眼睛充满着光辉。

她感觉到有些害臊,莫名其妙的羞涩,又仿佛在恼恨个什么人,好像是程旭。但是当她更进步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不是恼恨程旭,而是觉得他比以往更加可以接近、更加重要了。

总之,慕蓉支已经开始明确地意识到,她是倾心于程旭的。决不是仅仅因为昨天晚上的散步,在这之前,她已经想过好久,细细地思索过好久了。个正在认真恋爱的姑娘,她的心灵,要比她们绣花的时候还细心千万倍。慕蓉支的这种细心周密的考虑,决不是味地品姿论貌,决不带有些附加条件,诸如物质的优裕、环境的舒适、工作的安逸等等。慕蓉支想到的,是程旭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质。

是的,程旭和般的年轻人有很大的不同,他性情有些孤僻,沉默寡言,点也不活跃。两年来,从来没从他的嘴里听到过关于生活、关于理想和未来、关于人生的至理名言。慕蓉支把他的这些弱点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千万不要以为恋爱的姑娘不注意对象的弱点,她们往往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看到对象身上的切弱点。她们仅仅是不说罢了。

使慕蓉支倾心的,不是程旭的外表,而是他的内心世界。她已经知道,程旭有颗充满了激情的心,程旭有种年轻人少见的韧性和毅力,程旭的思想境界,远远地超出集体户其他年轻人。慕蓉支发觉自己并没有错。她愿意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可以认定,慕蓉支是充满信心地开始了她生中至关重大的初恋。

今天这整整日,她都处于种兴奋的状态中。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她的精神充实亢奋,她和人说话就脸色绯红,总是眯眯地含着动人的微笑。她觉得,生活是多么美好。灿烂绚丽的生活正在向她展开新的带有神秘和快乐意味的页,就是韩家寨四周的群山、田坝、树林,甚至天空,都像用鲜艳的色彩重新涂抹过般。不是吗,那巍巍的巨岩,直立的陡壁,绵延的山林,湛蓝的天幕,多像幅奇逸明丽的风景画。不是吗,那树梢的云霞,淙淙的流水,鸣啭的鸟儿,闪光的清泉,多么富于诗情画意啊!

她像只雏鸟,正要张开翅膀,飞向新的天地,她像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正要初放蓓蕾,沐浴在阳光之中。像晴天霹雳,像重锤击顶。

刘素琳在收工时好心好意告诉她的消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扎了刀。

像试飞的鸟儿遇到了雷电,像初绽的花朵遇到了暴风雨,慕蓉支遇到了重大的不幸。

面对着这可怕的消息,她该怎么办呢?她将如何应付、如何对待呢?

山区的秋风掀动着慕蓉支的衣襟,把她从深深的回忆和苦思冥想中唤回到现实中来。

到了吃晚饭时间,她不觉得饿;劳累了天,她不觉得疲倦。把两年来经历的往事回想了遍,与刘素琳告诉她的消息并列在起,对比、鉴别、判断,慕蓉支得出了个大胆的结论:程旭这样个人,决不会有什么犯罪行为,怕是什么人传错了消息。即使这个消息是确实的,那么也是有人搞错了!在这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有个声音在她的脑际回响着:把这件事告诉他!

刚出现这个念头,慕蓉支自己也出了身冷汗。但是,除了这么办,难道还有第二种办法吗?别人听到这件事,可以幸灾乐祸,可以等着看事态的发展,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可我不能这样办。首先,告诉他,和他商量下怎么办。办法还很多,通过组织向上级申诉,或者到别处去避避,兴许,马上有人也会像我样,感觉到事情错了,过几天就烟消云散,没事儿了。这种侥幸的心理,竟也能在慕蓉支的头脑里占据上风。

打定了主意,慕蓉支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走回山寨上去。她的心上,却仍像压着块磨盘,憋得她透不过气来。

韩家寨上,正是晚饭后的休憩时间,从扇扇洞开的门窗里,射出束束灯光,映得坚实的青岗石铺就的村道若隐若现。家家户户的屋里,不时传出高高低低的说话声。煮猪潲的青苦气息,弥漫在幢幢茅屋瓦房的门前院后。月光透过茂盛的树叶,撒下片青淡的冷辉。

仅仅是在白天,慕蓉支走过弯弯曲曲的村道时,看着寨上的切,还是那样亲切和美好,可此刻,她却觉得村道又狭窄又晦暗,连吹来的风里,也没有花香味儿。

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们,看到慕蓉支蹒跚地走进了灶屋,都不约而同地用种异样的目光瞅着她,谁也没跟她打招呼和说话。眼见这么种古怪的沉默和冷场,慕蓉支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下,她觉得大家的目光像刺样戳在她身上。

走进大祠堂之前,慕蓉支曾向程旭居住的那间小木屋瞥了眼,小屋里还没有灯光,门上那把发亮的锁,还挂在那里。她知道,程旭还没回家来,心里不由得阵绞痛,他还在埋头苦干呢,也许,他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还在田头搞人工授粉呢。他哪里能想到,劳累了天回家来,马上将有人来逮捕他呢。也许,天擦黑时他们才回家,德光大伯和袁明新大伯,把他拖到自家屋头吃饭去了呢。

慕蓉支真想立即返身出去,找到他呀。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去吗?他们心里会想些啥呢?事情紧急呀,容不得再左思右想了!慕蓉支正要走出去,刘素琳微笑着从屋里走出来,像往常样说:

“你到哪儿去了呀,我们等了你好会儿,快吃饭吧!”慕蓉支怔怔地看着她。

刘素琳向她使了个眼色,好像在说:你要沉着些,照着我说的话做啊!

慕蓉支勉强在桌子前坐下来,刘素琳殷勤地给她端出了饭菜,把竹筷往她面前搁,嗔怪地粗声道:

“快吃吧,你看累成这个狼狈相!”说着,伸手捋了捋慕蓉支绺散乱的鬓发。慕蓉支并没觉得,可大家都看到了,她的形容憔悴,眼圈有些红,目光迟滞,两边嘴角下撇。脸上鲜艳红润的色泽消失殆尽,好像遭人打了顿。刘素琳故意在用话语,帮她掩饰呢。

要像刘素琳说的那样佯作镇静,慕蓉支绝不可能。事实上,她从众人的的目光中,也看得出,那桩骇人的“新闻”早已传开了。大家正在密切地注视她的举动呢!

必须插叙几句。

在这两年中,韩家寨这个庞大的集体户,也不是铁板块。自从程旭被分出集体户之后,知识青年们之间,也因为不断的口角和家务引起纠纷,闹起了矛盾。尽管陈家勤再三地想把大家“团”在个户里,好显示出他这个户长的威望,得到先进集体户的光荣称号。但是,事与愿违,在韩家寨先进集体户的奖状刚刚发下来不到个月,整个集体户就垮了。二十三个人,分成了七八户,多则五六个人伙在起吃,少则二三个人在起吃。原来灶屋里只有两个灶,现在下子增添出了十来个灶,每天用水、煮饭、炒菜,灶屋里显得格外热闹。这么来,个大家分成了七八个小家,陈家勤这个户长,成了有名无实的头儿。这使得他的情绪下子低落了好多,以致也像有些小伙子样,开始了对心目中姑娘的追求。给慕蓉支表示爱慕之心的信,就是那时候写的。刚刚分户的日子,七八个小家之间,气氛有点僵,因为在分户的时候,为了只锅子、块肥皂,或是块菜园地,曾经经过非常激烈的争论以至吵闹,甚至弄到不理不睬的地步。日子久了,青年们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住在幢大房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说话办事,不必为了点儿小事闹得面红耳赤。于是工余饭后、闲暇之时也常常说几句话,议论些时事新闻,传播山寨上的些趣闻,谈谈韩家寨的粮食产量,山区的劳动。般地来说,集体户的风气还很正常,青年们也能自觉地遵守山寨的风习和生产队的纪律。插队三年了,知识青年们不像头年那样无忧无虑,贪玩爱耍了。开始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在思索,我们今后怎么生活?年龄稍大些的,在焦急地盼望上调的消息。平时,只要有个人提及哪个地方的知青开始上调到县里、工厂的消息,知识青年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围拢过来,细心地听遍,然后抱怨我们这里怎么还没有上调和招工。

像程旭要被捕这种消息,对集体户来说,就像是颗炸弹扔在门口那样令人震惊。在平静的劳动生活中,这要算是最大的事件了。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3757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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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叶辛文集(第一卷)》

作者:叶辛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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