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野文集(一)》:第八章!!!

 

------第八章!!!------



麦子收刈后,村子周围的村场上堆满了山一样的麦秸,好象遍野的黄金堆积拢来。

有的人家把麦子打过后,又在地里把土犁松了种上秋粮——玉米和高粱。

在这大好的天气下,曝晒在碾场上的麦子放射出来闪耀的金辉。

在连接着一个池塘的晒麦场上,一群鸡和一群鸭子贪恋着在晒麦场上玩。公鸡不再咯咯咯地把母鸡带到草地上去找吃的,它们想趁个机会偷啄几粒香甜的麦子;鸭子也不再把头钻进水里屁股尖朝着天去吃塘泥,却跑到晒麦场上跟鸡们凑热闹,而且也想趁个机会吃几粒麦子。

老癫亲自在一棵槐树下看守着晒麦场。在老槐树下摆有一个凉粉摊子,卖凉粉的是鸡蛋壳他那村东头的铺子,由他的麻脸女人看管着,因为麦收后人们都在村场上碾麦子,他想借这个好机会应时卖卖凉粉赚一笔大钱。

鸡蛋壳老是爱用拇指和食指拧住鼻子擤鼻涕,把个鼻子尖拧得红溜溜的。

鸡蛋壳又是呼噜一声把鼻涕擤在手指上,鼻涕象一条黄色的菜虫般的从他的指间掉落到地上,在他脚边的地上已经布满了黄鼻涕,他擤过鼻涕后,就用湿帕子擦檫手指,然后又把湿帕子盖在凉粉上。

“老癫吃一碗吧?”鸡蛋壳想兜揽一下生意。

“几个子一碗?”老癫问。

“人家是六个子儿,卖把你一碗就算五个子儿吧!”

“两个子儿,而且要满碗!”

“俺又不是做抢劫买卖,那儿赔得起这样大的本!”

老癫心想吃他的凉粉,倒不如喝一勺凉水来得解渴些,反正喝凉水不花半个子儿。于是他坐到这边的树根上来弯下腰从一只水桶里盛起一勺凉水来喝个痛快。这桶凉水是鸡蛋壳提来浇凉粉洗碗筷用的,现在倒给老癲喝起来,他由不得瞪了一眼对方的光秃秃的脑袋,叫道:

“俺好容易提来一桶水,是要用来浇凉粉的呀!”

老癫喝了水,才抬起光亮亮的脑袋来长长地喘过一口气,报复地说:

“你会喝酒吧?”

鸡蛋壳摸不着脑袋,不知道老癫说的是什么意思。

“枉你长了一只酒糟鼻子!”

老癫骂了鸡蛋壳,正得意洋洋地扭转半头去,忽然看见一只大红公鸡带着一群母鸡一声不响地在偷吃着麦粒。他气得从树跟上直跳起来,拿起木耙就往晒麦场飞跑过去:

“娘的,剥开你们的肚子风干了吃!”

那只大红公鸡和母鸡们吱呀地一声惊叫,就四散飞跑。

但是当老癫重新走回槐树下来的时候,那群鸡又慢慢地一步一步走拢晒麦场上来。

老癫一坐到暴出土来的树根上,觉得汗湿的屁股有点发痒,就扭动着屁股使劲地对着树根磨了磨,然后低着嗓子对鸡蛋壳说:

“嘿,你知道吗?破箩筐跟水獭他媳妇有一手呢!”

老癲听人家说破箩筐在刈麦子的头一天,曾经到过水獭他媳妇的家里去逗留了好半天,他想一个单身小伙子跟一个年轻的媳妇泡在一起,还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吗!他心里硬想破箩筐跟水獭他媳妇一定有了那么一手。因此他按捺不住心里边的气闷,就顺顺当当地捏造了这样的一个谣言。

“是吗?俺瞧破箩筐那小子就不像是个好人!”鸡蛋壳一想起在春天里破箩筐白吃了他的箓豆丸子不认账的那回事,就由不得恨恨地浇上一些油,好让这火燃烧开去,“那小子是三斧子都劈不进他的脸的,别人家的婆娘,倒给他去窝暖!”

“嘿嘿,瞧着吧,刀趁利,火趁热,大水獭回家来,就有一阵子拼杀!”老癫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地说。

“俺可盼望大水獭早些回家来,干脆一尖刀把破箩筐朔翻了拉倒,别让他腰里挎着扁担——横行!”鸡蛋壳骂着又捏着鼻子擤了一把鼻涕。

从远处的碾麦场上走过来一个戴顶烂草帽的人,那人的尖尖的下巴和尖尖的鼻子,在烂草帽的阴影下象生了锈的一把凿子和一根钻子一样。

“喂,夹尾巴狗,来,吃一碗凉粉呀!”鸡蛋壳连忙对那个戴烂草帽的人打招呼,他一边把湿帕子掀开来,用水洗了凉粉堆,使面前的一堆又大的凉粉闪射出来一阵冰光,好逗引顾客来吃。

夹尾巴狗走到老槐树阴凉下来,他取下烂草帽扇着风。小河一般的汗水从他那尖尖的下巴和尖尖的鼻子上流了下来。

“快碾完了吧?”老癫抬起光秃秃的脑袋来问。

“快啦,就差那一点点的了!”夹尾巴狗喘着气,指着远远的碾麦场上薄薄堆着的一片麦秸。

“把汗拭干吧!”鸡蛋壳怪好心地把那条盖凉粉的帕子拿来给夹尾巴狗拭汗。

当夹尾巴狗把汗拭干了交还帕子的时候,鸡蛋壳笑着问:“先来一碗凉粉吧,吃下一碗会凉到心里去的哪!”

“不,俺是跑到树下来歇歇凉的!”夹尾巴狗找到一条树根坐下,把手里边的烂草帽扇得更加起劲。

鸡蛋壳愤愤地把那刚给人拭过汗的手帕又重新把凉粉盖住了。

“夹尾巴狗,俺告诉你一件稀奇事!”老癫歪着嘴巴陝陝眼说,“嘿,破箩筐跟水獭他媳妇勾搭上啦!”

夹尾巴狗愕然地望着老癲,半信半疑地何:

“嗯,你这南瓜长态的光脑袋,给他俩垫过腰吗?”

“俺好心好意告诉你,你却跟俺放起狗屁来!”老癲年纪虽然老了,但是比起夹尾巴狗,身体倒还壮实得多。他把木粑拿起来,两脚跳过来骂,“说话得当心些,要不俺把你掀倒在地上当麦子耙!”

“呃呃,干啥这样冒火呢,俺是说说好玩的呀!”只要对方用点狠劲,夹尾巴狗很容易就会软下来的,“破箩筐那小子吗,你佬告大水獭去,让大水獭好生治一治他!……”

但是夹尾巴狗知道老癫是一嘴两舌头的,他虽然也讨厌平曰里破箩筐横蛮,不过他更怕老癫把他的话传到破箩筐的耳朵里,吃不消破箩筐象钵儿大的拳头,因此他连忙又把话打住了。为了怕老癫夹缠个不清,他借口说要趁早把他家的麦子碾完,就拔腿往那边的碾麦场跑去了。

“娘个屄!一辈子都是夹着尾巴跑的!”老癫在后面恨恨地骂。

一群孩子跟在黄老五的屁股后边,就象一只老母猪带着一群小黑猪似的往老槐树下走来。

黄老五一走到槐树下来,就坐在一条大树根上。鸡蛋壳瞧不起他这穷鬼,并不开腔来向他招揽生意。黄老五在脚边放下一束草,正在编织叫哥哥和蟋蟀一类的小玩儿。孩子们围在他的腿边愣头愣脑地望着黄老五手里快要编织成的一只叫哥哥。

“哎,这叫哥哥送给俺好吗?”一个孩子用渴求的眼光望着黄老五说。

“哪个请得起吃j碗凉粉,俺就把它送给谁。”黄老五故意为难孩子们说。

孩子们没有一个请得起黄老五吃一碗凉粉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没有一个子儿。

“黄老五,你年纪一大把啦,怎么总像一个老孩子似的?跟小娃们混得有点好笑!”老癫在旁边讥讽了几句。

黄老五斜瞪了老癫一眼,没有说什么还是低着头专心专意地编织着他的叫哥哥。

“嘿,黄老五,”老癫挪近了一下身子,装得很严重的神气说,“破箩筐跟水獭他媳妇干上啦!”

“呵!”黄老五由不得把手里的叫哥哥放下了问,“怎么,他们打架吗?”

黄老五刚刚把叫哥哥放在大腿上,就给一个孩子伸手抢了去,一翻身,那孩子就飞跑开去。他的小同伴们惊叫了一声,都气愤愤地追了上去,在不远的一片麦场上滚成一堆打闹起来。

“打架?”老癫故意捏尖嗓子叫,“嘿,他们打的可是风流架呀!”

“老癫,你又在嚼烂舌根啦!先请你到屋脊上去拉泡尿一亮亮眼,破箩筐是不大好惹的,当心他会敲破你的光脑壳!”听到老癫在诽谤他的好朋友,黄老五心里就打了一个老不高兴的结,他严厉地警告对方。

“嘿嘿,原来你是他的小舅子,早知道吗,俺也就不当着你的脸说这个实话啦!”老癫的嘴巴热辣得象把火。

忽然晒麦场上的大红公鸡呱的一声叫,原来它看见鸭子们在偷吃麦子,故意惊叫起来坏鸭子们的事。

鸭子们吓得张开翅膀连飞带跑地落进池塘里去了,而且高亢地呱呱地叫,表示它们的气愤。

“烂肚子的,一味偷吃俺的麦子!”老癫拿起木耙气咻咻地赶到晒麦场上去。

忽然老癫在晒麦场上的热太阳下呆呆地站住了,他的嘴巴张得挺大,直打呵欠,眼睛朝天翻呀翻的,紧接着他那握着木耙的手打起哆嗦来,另一只手举了起来,好象惊异地指着天边一朵又亮又大的白色浮云,他的两条腿软得有点支持不住身子了。

“呵,他在发羊痫疯了吧!”鸡蛋壳喊。

“不,他是在气那群鸡鸭呢!”黄老五满不在乎地说,心里却在骂,“好报应,好报应!”

正说着,忽然老癫扑通一声倒在晒麦场上等到鸡蛋壳过去一看,老癫已经在地上滚了一圈子,鼻孔咻咻地呼着粗气,嘴角上吐出白沫来了!

“哎哟,不好啦,老癫发羊痫疯了呵!”鸡蛋壳大声地向着四边叫。

在附近碾麦场上做活的庄稼人,都撇下他们的叉子和耙子,急急慌慌地跑扰了过来。

老癫在地上滚着,嘶声地呻吟着,浑身哆嗦得象掉进冰窖里一样。他的脚在激烈地抽搐着,他的手想抓件什么,但什么也抓不到。他的牙齿在地上碰出血来,他的秃头和下巴已经檫伤了。

老癫从晒麦场上慢慢滚到池塘边沿。黄老五连忙跳了上去,拦住不让老癫掉到池塘里。

“老癫还想在这大热天里洗个澡呢!”黄老五笑着说,心里却在骂想死吗,就下水去!”

本来是紧张着的庄稼汉们,忽然给黄老五的话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羊痫疯是下不得水的,一下水就只有死!于是大家你一手我一脚地把老癫从池塘边拖回到晒麦场上来。

“弄点青放到他嘴上呀!”有谁在提醒大家。

黄老五拔来了一束青草,放到老癫的吐着白沫的嘴巴上去。老癫很欢地一口就咬住了那束青草。

“哈哈,你真象一只饿慌了的老公羊哪!”黄老五还在开玩笑。

鸡蛋壳早就跑回去守住他的凉粉摊,他怕给哪一个毛孩子把凉粉偷吃了。为了表示他对这件事也很关心,便在老槐树下提高嗓子喊:

“你们哪一个跑到老癫他家去告诉一声呀!”

庄稼户把高粱和芝麻都播上种子了。

麦子丰收了,破箩筐和水獭他媳妇的名声也丰收了。庄稼人男的女人老的小的,谈论起麦子的事情,同时也谈论破箩筐和水獭他媳妇两人之间的事情:

“呵哈,近十年来都没有碰上象今年一样的春丰呢!呃,破箩筐跟水獭他媳妇的连理根不等大水獭回来是拔不掉的呀!”

村子东边的旷野上,那刚刚收刈过麦子的田地里,已经搭好了一座高大的戏台。因为今年“春丰”,村子里边的大家小户,都捐了钱,凑成一笔不小的款子,请一台戏,连唱三天来酬谢天恩。

在一个傍晚,从长葛县请来的一班越调戏班已经到村子里来了。年轻的庄稼汉和孩子们都跑拢到一座龙王庙里来看戏班里的坤角,那些坤角们辫子上系着红绳子,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够迷人的哪!

那些男戏子的前半个脑壳,都剃得乌青乌青的,远远望过去,好象是一群青头鸭子似的,使人看了觉得很好笑。

老汉和老太婆们虽然眼睛和耳朵都不大中用了,但是知道要唱戏庆贺丰年,眼睛和耳朵都好象清亮了许多,软瘪癯的嘴巴乐得合不拢来;女人们从蜘蛛网和煤尘封固的大箱笼里,拿出年轻的时候陪嫁的镶有大花边的衣裳来,晾在太阳底下消散一些霉气;姑娘们争着从卖婆的卖篮里买到一根红绒绳子,一块胭脂纸或几只发夹子,预备一唱戏就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戏台前去看戏,不,她们的主要意思,还是要叫男子们的眼睛都集中到她们的身上,使他们贪馋使他们饥渴;孩子们从天刚刚亮到天黑,都厮守着旷野的戏台,就是吃饭,也是要把饭碗端到戏台边来的,他们盼望开戏,就好像老太婆盼望着母鸡生蛋一样的热心,他们之中有的孩子哭着逼着他们的妈,把刚刚替他们缝制好的新衣裳穿到身上,先到戏台边来炫耀一番,而且噘着嘴巴,不让旁的孩子挨近身边来。

这丰收后的村子好象疯狂了起来,就是过新年也没有来得这样的紧张,这样的热闹。尤其是王大户的家里,大大小小都忙碌着杀猪宰羊斟酒炒菜的,请有钱人家的客,因为他家今年的收入起码可以增加一半。是呀,你看天空蓝得象一面无边的大海,你看麦收后的原野袒露出健康的赤褐色的胸膛,你看贾鲁河掀滚着波浪,在欢欢地流着,那河面上张着翅膀似的帆船,象飞一般的高高兴兴地行驶着。……

隔天一清早,四乡里的小贩都挑着沲们的小食担子赶到这旷野的戏台边来,各各占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其中有的卖炒凉粉,有的卖“花花糖”,有的卖豆沙糕,有的卖箓豆汤丸子,有的卖花生和纸烟,把个旷野点缀得象一个大市集。鸡蛋壳以当村买卖人的优越权利,在紧近戏台的地方搭了一个小凉栅,卖箓豆丸子又卖凉粉。而且把他的麻脸女人安置在凉挪下的一个偏角里卖香烟和丝烟,香烟是可招揽那些年轻伙子吸的,丝烟却可以卖给年老的庄稼汉。他想年轻伙子多半是爱骚包,买根香烟刁在嘴角上,在女人面前显得自己多阔气;而年老的庄稼汉大概也把他们家里的粗叶烟吸腻了,换换口味吸一次丝烟也不算就败了家,反正十年来才有这么一次大丰收呀,花掉几个钱又算啥呢!

在这些小贩的中间,也夹杂着一个黄老五,他是花不起本钱卖吃的,好在他有一双巧妙的手,用草叶子编织一些蟋蟀、叫哥哥、青蛙、小鲤鱼,和用柳条、芦管做成一些笛子之类的小玩儿,插在缚有麦秸的一根长棒子上,专做小孩子的买卖。他嘴巴里很有节奏地吹着一支柳笛子,而且把麦秸的长棒子高高地举在头上,因此在戏台下远近的孩子都能瞧得到他那各式各样的小玩儿,要不从他们妈妈手里边争出几个子儿来买才怪呢!黄老五心想自己又没有一亩地,丰收是人家的,收刈麦子的时候他给老癫他家雇做帮工,麦收后又闲得手痒,反正闲着没事干,倒不如哄哄孩子的钱来过几天好日子再说。

一上午戏台上刚刚摆上戏箱子还没有把帷幕挂起来,村子里的老太婆和媳妇们早就把长凳子搬到戏台跟前层层叠叠一列一列的排起来了。老太婆换了刚洗过的带有泥浆味的衣裳,媳妇们穿着带有木香和漆香的陪嫁时候的衣裳,尤其是媳妇们,更笑得象一群生蛋母鸡似的。

姑娘心里虽然在欢乐中感觉到一种焦躁,但是不等到戏开锣是不好意思跑到戏台前边去的。她们家里边的人为了安慰她们,先把长発子搬到旷野上去了。她们在失掉了水银的破镜子前,又焦躁又细心地擦着粉和涂着口红,而且把红绒绳子一次又一次反复地在辫子上缚好。于是东家跑到西家,南家跑到北家去兜圈子,跟同伴们在一起凑热闹;最好还是摘一朵刚刚开放的玫瑰花或红蔷薇插在后脑勺的辫子上,或插在发鬓上。你指点着我,我指点着你嘻嘻哈哈地打起趣来,她们用无羁无束的欢笑声来等待着旷野上传来的头通锣鼓。

一直到了午牌时分,一串鞭炮的脆响之后,戏才算开了锣。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那震天价响的锣声吸引到旷野上去了,正象一窝蜂飞到野地里去,村子就象一个空空的蜂窝了。

破箩筐陪着他爸在家里边给牛娃灌药汁。牛娃近来连草也不想吃,大概是因为断奶太早的缘故,忽然害了病,两个鼻孔里流出来两股发臭的脓水。它被拴在院子里的一根拴牛石上,慌乱地踢着四只蹄子挣扎着。母牛在牛栏里伸长脖子哞哞地叫着,好象在安慰着它的孩子不要害怕——害了病吗就得医治一下哪!

破箩筐使劲地把牛娃按倒在地上,他爸在用着一支铁勺子从药锅里盛起大半勺的药汁,剥开牛娃的嘴巴直灌了进去,一次又一次的。这药汁渗有母牛的一些儿奶水,苦中带有一点甜味,牛娃觉得喉咙里苦得难受,但舌尖上却又感觉得有点甜丝丝的。

给牛娃灌过药汁后破箩筐就给从旷野上传来的开戏锣声惹得心痒痒的。于是他走进草房子里去,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土布衣裳,把旱烟杆往脖领上一插就往院门那边走去。

破箩筐他爸心里明明知道破箩筐是要到戏台边去凑热闹的,却还问道:

“往哪儿去?”

“俺不能闷死在家里呀!往哪儿去,还不是往野地里看戏去!”破箩筐没好气地说。

破箩筐他爸一边把直喘着气的牛娃牵进牛栏里去,一边回过头来警告:

“可别在戏台边惹事呵!”

老头子怕破箩筐在热闹的地方跟人家打架,他先点破一下,使他的儿子留留神。

而破箩筐好象没有听见这话似的,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院门去了。

破箩筐打着火镰先吸着一斗旱烟,就一路朝旷野上走去。前边的路上有一个人用泥浆染黄的布带缠着脑袋。在这大热天,那个人还网着脑袋,破箩筐心想那小子是患“中风”吗!他急急地往前赶上去。

那人听见后边有匆忙的脚步声,就连忙回过头来一看。破箩筐认出那个人就是老癫。破箩筐前几天就听黄老五说老癲在嚼他和水獺他媳妇的舌根,他正想加快几步追上去给老癫一个难看的嘴脸。

老癫看见破箩筐在后边气凶凶紧跟着上来,他就拔开两条腿急急慌慌地往旷野的人丛里跑过去了。

“嘿,当心羊痫疯又要发作啦!”破箩筐在后边骂了起来。破箩筐走到旷野里来一看,戏台上已经在,演唱着《宝莲灯》。

破箩筐那儿有心来看戏他只知道一味在戏台前率窜窜西窜窜的他想找老癲说几句话伹是老癫好象躲进娘儿们的窟窿里去了,连个影儿也看不见。

破箩筐在一个角落里碰见了黄老五,因为黄老五手里擎着的那根麦秸上插有小玩儿的长棒子挡着人家的视线就给看戏的人喝叫着躲避到这个角落里来了。

破箩筐和黄老五在一块儿抽着烟,就象两个邻家的烟囱在烧着火冒着烟似的。他们在很简单地谈着话。

一个穿着得比较好看的孩子从大人的腿缝里钻出来,从黄老五的手里买去了一支柳条笛子,也不管大人们的嫌恶,就在戏台边咻咻呀呀地吹起来。

破箩筐和黄老五谈了一会儿,脚步就慢慢地往鸡蛋壳的凉棚下挪过来。

鸡蛋壳一看见破箩筐走过来,就故意当着破箩筐的面往滚着箓豆丸子的锅里倒进去一大勺凉水。他并不盼望破箩筐来做他的主顾,只要破箩筐不来麻烦他,就阿弥陀佛啦!

谁知道破箩筐和黄老五就偏偏不走开,反而踏进凉棚来。

“先来两碗凉粉!”破箩筐叫。

鸡蛋壳心想吃凉粉总不能舔汤了吧!他一想起前些日子破箩筐在他的店铺里吃箓豆丸子的事,心里还是恨恨的。但是现在破箩筐张嘴要凉粉吃,又不敢去顶住他,鸡蛋壳是知道自己的头皮顶不过破箩筐的硬拳头的,因此只好服服贴贴地撇开其他的顾客不理,先用一只带窟窿的薄铁筛子筛了两碗凉粉给破箩筐和黄老五。

黄老五只吃了一碗凉粉就赶快放下碗筷,破箩筐却一连吃了五碗,现在又伸手要第六碗。

“喏,吃多了要肚子痛的呢!”黄老五连忙摆动着大巴掌。

“俺不怕!”破箩筐正吃得高兴呢,一连地嗵着嘴巴。

“再吃,再吃就花钱太多啦!”

“你卖了一上午的小玩儿,还愁没有钱吗?”破箩筐很不在乎地说。

黄老五真没料想到破箩筐敲他这一手竹杠,他摸摸口袋,恐怕不够还帐,连忙警告鸡蛋壳说:

“你再筛,再筛就算你给他白吃的!”

听到“白吃”这两个字鸡蛋壳就好象被一块大石头砸着心窝还要难过。他把那只碗顺手一丢,就丟进洗碗盆里去了。

吃过凉粉后,破箩筐就跟黄老五分了手独个儿往人丛里挤进去了。

在戏台下的最前端,摆着几张朱漆的八仙桌。在八仙桌后边坐着蓝绸长袍套黑罗纱马褂的王天顺,靠在他紧旁边,是坐着穿白绸衫子的花猪。她故意把带着金镯子和指环的手搁在桌子上,闪出二种炫耀的光彩,她那白暂的腮帮儿被朱漆八仙桌子的反光映照得微红她那涂着胭脂的颧骨和眼圈,红得更加鲜艳,好象为了撒娇而哭泣过似的。她那水漾漾的眼睛好象刚从清水里捞起来的两颗光滑的鸟卵石子,显得那样的大胆,那样的光辉,那样的喜悦,那样的深情。

地头神站在王天顺的旁边,拿烟倒茶的,一会儿挥手吆喝着慢慢挤近八仙桌边来的庄稼汉,一会儿又弯下腰去谄媚地低声问着花猪要吃什么东西不要?在庄稼汉的面前,他显得自己怪有身份的,在主人的面前却显得自己多么顺从,多么能干。

皮猴却也坐在花猪的脚边,他倒像是花猪的儿子似的,有的时候推推挤前来的庄稼汉们的大腿,有的时候又仰起尖尖的下巴来给花猪讲几句戏里边的故事和情节。

破箩筐在人丛里挤来挤去,他觉得怪闷热的,就索性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肩膀上,晃晃荡荡的。不久,他一晃荡就晃荡到了戏台的紧跟前,他横横地打从那几张八仙桌子前走过。

地头神想要狠狠地吆喝破箩筐一声又不敢;但是在主人家的面前是不好显得太软弱的,他只好这样喊了喊:

“破箩筐,快点跑过去吧,别挡了俺家的王老爷呀!……混蛋,你敢乱挤一起!”喊着,地头神就顺势在一个隔村的庄稼汉的背心上擂了一拳,把那个庄稼汉擂得跌进掀动着的人海里去。

破箩筐只哼了一声,还是横横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皮猴一看见破箩筐走近八仙桌来,脸孔立即变成了紫色。他想起了这个走前来的小子跟他的表嫂竟有那么一手脏事儿,眼睛就红溜溜地快要冒出血来似的。他狠狠地瞪了两眼破箩筐,但也没有办法,他心里骂道哼,只要等到俺兄弟大水獭回来了,就要活活把你剥了皮!”

花猪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荡漾出一种深情的光波。破箩筐象一阵风似的,掀起了她的美丽的眼睛的光波。她随着破箩筐一步步的走前来,慢慢地移动着眼光。她的眼睛象海一般的深象海一般的大胆,象海一般的热情,她想用这眼睛的海去淹没破箩筐的身子,去吞噬破箩筐的心灵。

她跟老烟枪的王天顺过得腻烦透了,王天顺的干瘦得象老山羊的胸脯,使她恶心;王天顺的满嘴巴吐出的浓浊的臭气,使她不敢开畅地呼吸。现在,慢慢地向她走前来的破箩筐这个小伙子,是村子里边的一只发育得十分健旺的大牛犊。他那搭挂着汗衫子的肩膀,他那开始生出黑輝森汗毛来的隆起的胸脯,他那粗健的脖子简直比得上一块拴牛石。这些,都使她入迷,都使她感觉到一种饥渴,感觉到一种被欲火烧焦了心灵的痛苦。

但是只匆匆的片刻间,破箩筐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她的眼睛追随着他的粗壮的后影。

破箩筐虽然没有对她看一眼,但他是下意识地感觉至她是在注视着他周身的每一部分的。他昂着脑袋从她的跟前走过,一直等到他走到另一端的人群,而再迈一脚就要挤进人群里去的时候,他忍不住突然回转头来,他的眼光恰恰落在她的眼光上,他发觉到她的眼光在渴求着什么,他的嘴角显露出一种不可见的自尊而又骄傲的笑。这笑仅仅是一抹淡淡的痕迹,旁的人看不出来,而她却从深深的心底意会到这笑的。

她心里这样喊了起来:

“你这只人熊哪,有胆量就把俺吞了吧!难道俺还比不上水獭他媳妇漂亮吗!”

当破箩筐正要迈进一步挤进人群里去的时候,他忽然瞥见夹尾巴狗站在戏台旁边。他由不得把头往上抬,小桂花正跟着几个小媳妇站在一条长板凳上,夹尾巴狗站在长板凳跟前护住小桂花。

小桂花梳起了一个饱大而发亮的髻子,髻子上插着一朵初开的野蔷薇,脸颊上涂着淡淡的脂粉,上身穿着一件月白衫子,下身穿着一条柳条纹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蝴蝶绣花鞋。她是光彩的新娘子,虽然出了嫁,但还保持着她当大姑娘时候的风姿。在那群小媳妇之中,要算她最出色了。

破箩筐由不得在拥挤得紧紧密密的人群跟前站住了。

夹尾巴狗阴阴地望着他,但是破箩筐并没有发觉到。

破箩筐把汗衫子拭了拭脸孔上和胸脯上的汗水。一边呆呆地斜睨着小桂花。小桂花惊讶地往下望了望他,但立即她的眼睛就放射出来一种胆怯而又怨恨的光芒,好象她用眼光默默地在谴责着他说:

“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哼,那天在河边一转身就又跟水獭他媳妇泡上了!”

破箩筐并不示弱,也用愤懑的眼光回答她:

“你这枚烂杏子,还充什么新鲜杏子上市!”

破箩筐的心里虽然愤恨不过,但他是不愿意就离开小桂花的。他为一种隐隐的不灭的情爱和一种象火花一样烧心的憎恨所迷惑住了。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小桂花的身子。

跟小桂花在一起的小媳妇们,都用鄙薄的眼光急促地瞥了一两下破箩筐,她们都生怕破箩筐的眼光落到她们的身上。她们尽力地回避着他,但又忍不住要用眼光对他瞥那么一两下。在她们的心目中,破箩筐简直是一只刚冲出牛栏来的疯牛,如果一个不提防,就会给他用角掀倒的!

“嘿嘿,你看那个男人多叫人恶心!”花猪在朱漆的八仙桌子上拍了一下巴掌,她故意对那戏台上演男角的人这样尖声叫,眼腈却斜斜地往破箩筐的身子投射过来。

破箩筐回过半个头来,恰恰接到花猪的嫉妒的尖锐的眼光,他心里又气恨又羞愤,他的脖子涨粗了,脸孔象一块刚出炉的铁,又红又热。

站在周围的人们的眼光都恶意地落到破箩筐身上。他用着坚实的手肘在人群中排开了一条路子,鼻孔咻咻地呼着气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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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碧野文集(一)》

作者:碧野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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