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看香港》:录像北角

 

------录像北角------



录像北角

一九九三年暑假,一位朋友来找我,想把我一首诗《北角汽车渡海码头》拍成录像。朋友是念电影的,对纪录片有兴趣。说起来,我们都很喜欢法国电影《六个导演眼中的巴黎》(Paris Vu Par...),那电影六个片段由六位导演来拍,每个片段集中在一个地区,各有一个独立的故事。故事里有人物,但每个地区也同样是个主角。尚·道切特的片段发生在艺术家聚居的St. German de Pris,那片段的故事也嘲弄了外人眼中对法国文化的种种定型想像。“真实电影”的尚·鲁什拍Gare du Nord的片段,则用仿如纪录片的手法拍窗外地盘动工时的吵闹,一边衬托虚构的剧中夫妇的剧烈争吵。

我自小在北角长大,搬来搬去,住过不少区,也看到它种种变化,一直就很想做一些纪录的工作。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们结果就一起合拍了一出录像,从北角汽车渡海码头开始、从纪录开始,结果也发展成一出混合着虚构情节的录像了。

我小学五年级搬到北角,小学就在春秧街一幢房子的楼上。春秧街是街市,老是湿漉漉的,挤满买菜的人,沿街都是卖肉或卖杂货的店铺,摆卖的摊子摆到马路上去。电车从路中央叮叮响着驶过,一条马路好像没剩下多少空间,尽是晃着来往的人的脸孔了。

上海人一九四九年后移居香港,最早多众居北角,所以北角也有“小上海”之称。我最早搬到北角,对于卖上海食物的南货铺,觉得很好奇。还有就是黄昏时小馆子刚煎好的生煎包,传出诱人的香味,引来了食客在门外排队。附近还有几家西餐馆,最大的温莎俄国菜馆,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新出炉的面包。对街有华纳鞋店、造寸服装店、云华洋服店,还有兰心照相馆,听说张爱玲也在那里拍过照。同样高档的茶楼有云华和丽宫,总带着一股“高档”的冷气味儿。皇都戏院原来叫璇宫,我依稀记得很早在那儿看过魔术表演,后来变成专演西片的电影院。另外一所电影院是都城,我记得它最早演黑泽明的新戏《用心棒》、《穿心剑》和《七侠五义》,那些剑侠一个个出手像闪电一样,嗖的一声就把敌人刺倒在地,叫人看得十分过瘾。

我搬到北角的时候,同学里有上海人,也有不少福建人。北角已不全是上海人的天地,住的地方附近愈来愈多福建人,有时也看见涂着厚厚白粉的婆婆在铺里买面线。我后来也在北角吃到福建菜、潮州菜和客家的东江菜。我自小已经发觉北角缤纷的食肆,电车站附近一所卖虾脑面的粥面店变了皇上皇,冬天卖腊肠,夏天卖雪糕。夏天的夜晚沿街有人摆卖旧书,有翻释西洋新知的通俗杂志如《西点》,我也买到早期的文艺杂志如《文艺新潮》。我对食物和文艺的多元口味,大概是从小在北角培养出来的。

隔了这么多年,每次回到北角,都觉得它愈来愈挤迫,旧铺拆去,像夏莲那样优雅的咖啡室已不存在了,只剩下喧哗的金铺和“东方红”。有位诗人朋友在金铺工作,他生动地说起打劫的经历:他们全蹲了下来,子弹就在头上横飞。另一位诗人朋友开计程车,得了病,我们说起只有黯然。离开大家兴致高昂地写诗的七○年代已经远了,何况童年那些幽静的岁月呢。

我带着摄影镜头回到北角,有点不知从何说起。镜头跟随电车摇晃着从北角道转进春秧街,拍摄菜市场挤迫的人群,拍得出这地方和我自己经历的种种变迁吗?在老豆腐店里镜头摇上墙上的标贴,拍得出那些沧桑吗?我的镜头不好意思在人家的脸上久留,怕唐突了朴素的街坊。我在这里长大,离开了又回来,但眼前新的现实屡屡挑战我原来的记忆了。被访的美食家说他已不去春秧街,而是到市政局建的新街市买菜了。我知道马宝道街市楼上有著名的食肆。于是我们的镜头又越过过去大排档众集的糖水道、越过旧邮局、乘着自动电梯踏上新的市场……

我想我们需要不只一个角度。刚好儿子以文从外国回来度暑假,我们找了他跟浸会电影系杨健同学合演一对年轻男女角色,从他们的故事带出这个地方的故事。以文小时我们住在民新街,在北角的另一边,接近鲗鱼涌那儿。我们在家中编《大拇指》,楼下却刚好是个废纸工场,真是讽刺!以文上学的小学、打篮球的球场、以及爱吃的东江店里的盐焗鸡,自然都仍在,只是几年不见,对他来说,好似也变成历史了。

我们借一对年轻人的故事,尝试带出北角的层层历史。尝试去观察它现在的变化。拍好了以后在艺术中心夏令营的“香港视觉探索”放映过,还有就是私下放给朋友看。想不到原来不少朋友都在北角住过。想来这也是录像这媒介的奇妙之处。我们平常喝酒谈天,很少谈到彼此的童年、谈到我们成长的环境、甚至我们现在生活的空间。但录像作为一个比较亲切、比较直接的媒介,容易在观看之余,引起直接的沟通。朋友看完录像,大家七嘴八舌补充了不少有趣的细节。

于是我们再拍一辑《北角》的纪录片,这一辑访问了不少朋友,如李家升说起他父亲过去的影室在英皇道,他在北角开始学摄影。冯美莹说起小时母亲带她去金铺,店员给她一块小金让她拿着玩。学钢琴的她记得琴行街的琴行。搬到北角几年,为了方便在明报工作的尊子和陈也说起他们遇到的种种趣事:包括附近空地上种种式式奇怪的摊子,有一次大火后有人把水湿了的几百个大小不一的胸围摊在空地上摆卖。叫卖的声音不绝,我们经过他们住所附近的马宝道,听见连绵不断的广播,用各种方言,说着搬迁在即、彻底减价的讯息。旧衣服堆了满坑满谷。过了许多天,“明天铁定要结束”的说法还是说下去。那些降价求售的生意好似是永恒的。

北角也寄托了不同代人的想像和借喻。它在三○年代是怎样的?幸好找到李育中的《维多利亚市北角》一诗,诗中多是自然景色,后来的都市景像还未成形:

“蔚蓝的水/比天的色更深更厚/倒像是一幅铺阔的大毛毯/那毛毯上绣出鳞鳞纹迹/没有船出港/那上面遂空着没有花开/天呢却编回几朵/撕剩了的棉絮/好像也旧了不十分白/对岸的山秃得怕人/这老翁彷佛一出世就没有青发似的/峥嵘的北角半山腰的翠青色/就比过路的电车不同/每个工人驾御的小车/小轨道滑走也吃力/雄伟的马达吼得不停/要辗碎一切似地/把煤烟石屑溃散开去/十一月的晴空下那么好/游泳棚却早巳凋残了”

虽然有电车驶过,但整个地区可看来有点荒凉,一方面是“对岸的山秃得怕人”,另一方面是半山腰虽有“翠青色”,但更强烈的印象却似是在开山凿石,“煤烟石屑溃散”。晴空虽好,盛夏不再,连描写泳棚也用了“凋残”二字。这地方已不是未凿的自然美景,一方面又未是繁华的都市。

五○年代从上海来到香港的前辈作者又有他们的感受,一定想像不到今日缤纷吵闹的北角吧?我把五○年代诗人马博良(马朗)所写的一首《北角之夜》找出来,“最后一列的电车落寞地驶过后/远远交叉路口的小红灯熄了/但是一絮—絮濡湿了的凝固的霓虹/沾染了眼和眼之间朦胧的视觉”“于是陷入一种紫水晶里的沉醉/彷佛满街飘荡着薄荷酒的溪流/而春野上一群小银驹似地/散开了,零落急遽的舞娘们的纤足/登登声踏破了那边卷舌的夜歌……”我把它植了字重叠在电车所经过的一段英皇道的影像上面。那儿过去是夏莲咖啡店旧址,我过去跟同学诗人覃权在那儿喝过咖啡。马朗也记得那地方。但当我们八○年代再回到北角,那优雅的地方已不在了,现在是一个不知在建筑什么的建筑地盘。春夜的小银驹那样的意象离我们愈来愈远了。

走过一九六七年发生事故的“国货公司”、近年传统剧团来港演出的新光戏院、走过旧衣摊和新楼盘的马宝道、星马泰餐厅、街坊福利会、福音堂和文娱大会堂。新闻大厦不存在了,但又有《信报》和《经济日报》在北角。北角过去是报人众居之地。新一辈的文化人,也有不少住在北角。就我所知,就有舒非、黄子平和黄灿然。我在《大公报》上读到黄灿然写北角的诗作,说他想逃出北角,我读来不禁莞尔。

我们在一个星期日再一次走近北角汽车渡海码头,然后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星期日,这儿的空地现在聚满了休假的菲律宾女佣。《北角汽车渡海码头》诗最后一句说“来自各方的车子在这里待渡”,一代又一代不同的种族和籍贯的人聚居在北角,轮流上场,扮演了他们过渡的角色。

我们剪接完了,但我们不敢说自己真正记录了北角。用了马朗的诗,那就肯定他写的是那段路吗?恐怕不是,是我隐约假想诗中那段夜景,跟当年那一段路有关罢了。文字与影像并置,甚至也不是作同样方向的说明,而是突显了参差呢!今昔之比,浪漫抒情的修辞与破碎凌乱的现实相对,也调侃了“怀旧”了?剪接时重看拍下的片段,其中有年轻一代的游静开我们玩笑,假作接受访问大谈她没经历过的北角。我们想正好用来作结。镜头正是带出了选择和安排,剪接正是一种重新结构的方法,一面尝试纪实一面反省了纪实,亦同时是一种构思和整理的过程。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原刊《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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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文的铜锣湾------

安文的铜锣湾

安文刚学讲话那段日子,对门—家老在装修。本来是安静的住宅,那时卖了新业主,开始装修成供中台旅客短住的寓所。每天装修工人进进出出,搬运砖块和木板,门边一地的灰,屋内传来没完没了的锤锤敲敲,最响亮还是电钻的尖呜,滋滋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叫下去。

周末带她到赤柱去,走过一列绿树,蝉叫得正热烈。她停下来听,高兴地说:“他们在装修!”

是的,安文不是在大自然中长大,最先接触的并不是山丘和河流。她唯一接触的是嬷嬷在小阳台上的种种盆栽。透过四周高楼漏进的阳光,把叶子照得深浅有致,偶有偷食的鸟儿在其中穿插。几层楼下,朴素的横街后来变成食街,又再变成名店坊。名店坊生意好像并不怎么样,于是又再变成一列新食肆。夜晚在高楼上还可以听见下面帐篷底下传来西班牙食物节歌舞和哗笑的声音。

安文到外面念书以后,每隔一年回来,总觉得铜锣湾又改变了。问最怀念是什么?答是大丸。大丸要拆的时候,大家都说安文一定最难过。大丸是安文的小花园。每次和嬷嬷去维多利亚公园,都连带去逛大丸。从家庭电器到墨鱼丸小吃雪糕到叮当水壶到各种小玩意电动车,一切都熟悉不过,简直就像家里一样。提起当年师傅用糖做了一个叮当送给她,不禁要扁起嘴唤一声:“大丸呀……”

离开香港的时候,满街都是美少女战士,去到北美,也是英语的美少女。不过最喜欢倒不是什么华衣漂亮又激情变身的木野真琴月野免火野丽等人,而是刚开始播映的可爱的樱桃小丸子。回来看嬷嬷录下的小丸子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暑假快完,全家要为小丸子赶暑期作业,大家都觉似曾相识,又引以为戒。

铜锣湾的大街小巷好似变挤迫了。再走在路上,真有点像爷爷和小丸子在街上环游世界,到处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字。日本的影响尤其明显,什么味千拉面、血红的地府伊面,还有时代广场附近巨大的一串四兄弟。不过安文到底长大了,没有那么容易受到诱惑,也不会闹着要买零食了。她像个大女孩般在家里剪剪折折,把报纸折成扫帚、坏了的轮子做成滑板、没用的带模机变成照相机,喊一声:“好多玩具呵!”

在愈变愈挤迫的维多利亚泳池里,我们尝试发明一种新的泳式,要慢慢随机应变,游过疯狂的人群,不要踢到他们,也不要被突然冲过来的人撞个正着!

一九九九年八月九日,原载《明报》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4333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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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生活时尚小说 《也斯看香港》

作者:也斯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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