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土地》:第一章 美浓,回家的小孩(一)

 

------第一章 美浓,回家的小孩(一)------



美浓,美到浓得化不开,多美的名字啊,我就是冲着它的地名跑去的,也不知道能碰上什么事。那个年头没有任何旅游指南,所有收入都用来订购摄影画册的我买不起汽车,只能靠着一册《台湾省客运车价目表》走遍岛上的大小角落。

这本册子所附的路线图,详细地标明了各县的每个停靠站,我专挑终点站去探险,因为地点偏远,意味着还没被外来文明打扰。农业社会几百年才有少许更迭,工商业的脚步却是突飞猛进,我得赶在都市的触须探达之前,造访有缘的乡亲们。

一进美浓就让我感觉,不仅踩上了异域,也跨入了时光隧道,仿佛误闯到中原文化的某个历史段落。这是个客家小镇,村民讲的话我听不懂,妇人们穿的传统服饰、扎的发髻样式也前所未见。通过城门,一串串封闭的民宅宛如连锁长墙,巷弄更是仿佛迷宫,迎面而来的每个眼神都透着猜疑……一时之间,还真让我这个闽南子弟慌了手脚。

没想到,一出庄头却豁然开朗,仿佛世外桃源。田里的作物是我首次见识的烟叶,造形别致的烟楼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中,烘烤烟叶的香味随着袅袅清烟飘逸四方,真是山水画里的景色啊!我找了一处定点,把田埂落在构图的正当中,只要有人入镜,就会是张好照片。

等呀等,几十分钟都过去了,却半个人影也没。心生放弃的念头才起,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小孩就从我的身后越过。哇!这不正是所有村民的童年写照?不正是安分守己、勤奋知足的背影?小孩显然是在回家的路上,每一脚踏板都踩得那么心甘情愿、喜滋滋的。按下快门的咔嚓声,让我仿佛也叩开了美浓紧掩的大门。

忆浣衣图与二位友人

我不敢再走近,深怕打扰了眼前的一切。晨曦刚由东边山头映上天际,一夜凝聚的露水被蒸化在空气中,四处飘着沁人的草香、土香、溪中浣衣的皂香、奶娃儿的乳香;地气、人气和空气都混在一起了。我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甚多生活风情,但这回可真正体会了天、地、人的和谐。这些平凡的人、如此平常的事,竟组成了一幕恍如人间仙境的浣衣图。

这次旅行得助于两位朋友。高兄和周兄是大学的同班同学,同被视为该校不可多得的才子。当高兄知道我要去美浓采风时,特地邀我去探访他的至交。这位才子远避尘嚣,隐在乡下小学教书,与所有朋友都断了音讯。当我找上门时,被一屋子的鸟笼和吱喳不绝于耳的鸟叫给怔住了。原来,周兄倾其积蓄,投资在当时全岛风靡的观赏鸟买卖。

我和周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话匣子一打开就通宵达旦地聊个不止。周兄在文学、哲学、艺术各方面的学识与见解都不亚于当时已在台湾文化界呼风唤雨的高兄,且气宇轩昂更胜高兄,无奈小儿麻痹症使他终身瘸腿;或许这也是他个性特强、常走偏锋的缘故。

美浓老城外的这条溪,就是周兄领我来的。我俩各骑一辆脚踏车,天还没亮就由镇内行经片片田畴来此。他一路静默不语,我却兴奋不已;美景对他而言是自我放逐之地,对我却是难得的创作题材。

周兄养鸟失利,赔尽家当之后,借贷在台北创办了一家专出文史哲丛书的出版社,几度大起大落之后,积劳成疾,英年早逝。而高兄在事业顶峰之际,从台湾报业退下,之后在香港、北京都办过报,却没能成功;花甲之年,因癌症而离世。

没有高兄与周兄,我拍不到这张照片。影像虽留住了,但人、事、地已全非。

埔里的两兄弟

有位摄影同好放弃台北报社的差事,跑到台湾中部的埔里农村落户,娶妻、生子、养鱼、种田,彻底弃文从稼。我到山城找题材,没处打尖过夜,只有硬着头皮叨扰这位从不麻烦别人,而别人也就不敢轻易求助的现代隐士。在那不折不扣的清平陋居安了一宿,我便道谢告辞,虽是匆匆过路,却带走了几张有感而发、借影抒怀的照片。

友人那将就盖成的砖房,门前是塘鱼池,后方的茭白笋田远至山边。埔里的茭白笋名贯全省,笋身洁白细嫩,又有“美人腿”之称。我的目的地是翻过山头的另外一个村落,朋友寡言,我也哑了口,与其默默坐等迟迟不来的晚餐时分,不如到附近走走。独自一人走进快采收的笋田,童年的农事经历顿时涌上心头。回忆中的酸楚都已酝酿成蜜,唯独一件事让我如今想到还是胆战心惊。

那年我还在读小学,是几年级已记不太清楚,刚学会骑脚踏车的印象倒是鲜明。我踩着脚踏车越过窄小的田埂,要到镇郊的外婆家传话。小我六岁的六弟硬是跟在后头追,个子那么小,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个不停,直嚷着要我停下来载他。

还没载人经验的我壮胆一试,答应让他边跑边跃上后座,没想到打赤脚的他竟让车链将大脚趾绞进了齿轮的铁牙当中,鲜血就像他额头的汗那样涔涔流下。弟弟的惨叫声至今依然晰亮,我慌得如同千斤重担坠压身上,连车带人瘫在地上。后来硬是振作起来,使出全身气力扛起脚踏车,扶着单脚撑跳的弟弟,半步半步地挨到回家。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恰好就看到一对小兄弟迎面而来。哥哥挽着弟弟的手,再自然不过的呵护模样,温暖了正在感伤的我。人要受伤才会长大,也才会懂得宽恕啊!

那天晚上,我和主人说了打相识以来最多的话,都是关于过去的,不曾想到未来。

都兰的蔗香

那天原本很热,越向山行,温度越降,夏天还没过却已有入秋凉意。花莲到台东的路程可长了,我徒步几个钟头,仍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寻觅之中。那个年华真能吃苦,有兴趣,任何事都找得到享受它的法子。

公路旁有条小径直通山脚,心想,路的尽头总该有人家吧,不然开路干吗!每次在不以为有路的地方发现路,总会想起鲁迅先生在《故乡》一文的最后一句:“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想着,就不由自主地跨出步伐。小径两旁本是菠萝田,再往里头走,是更大的一片蔗田。白皮甘蔗市面不卖,专供糖厂收购制糖。土地是台糖公司的产业,汉人租地植作,少数民族通常担任佣工,论日计酬。

这一带的阿美族人早就不狩猎,也不出海了,农事将他们钉在土地上,让他们不再漂泊,也不再冒险。族人传统的载运方法是用额头顶着背篓,像这样一牛车一牛车地运送甘蔗,让我误以为他们是汉人,直到他们开口讲话。

大人的话我不明白,孩子们自告奋勇当翻译,吱吱喳喳抢话,越翻我越不懂。采访不成,干脆放松一下,躺在蔗叶堆上打盹。土味渗着蔗香有如催眠剂,随即让我沉沉入睡,一天疲累尽退,再张眼时还以为是在熟悉的被窝里呢。

孩子们递给我一截甘蔗,他们个个不知已啃过几根了。这是我咬过的第一口白甘蔗,浓郁的甜味让我回甘久久。直至村民一一收工回家,我又将要孤独一人时,才恍然明白,这些任劳任怨的临时工为何会如此开怀。因为他们知足常乐、所求不多,干活时把孩子一起带到农场,既能赚工资又能把儿女从襁褓照顾到学龄。蔗田既是村人养家糊口之源,也是孩子的游乐场,他们在此嬉戏、学习,明白大人的辛劳,珍惜自己的拥有。

我追上去问:“这是哪里呀?”孩子们坐在一晃一晃宛如特大号摇篮的牛车上,齐声高呼:“都兰!”我再问:“家在哪里?”他们的声音更甜了:“也是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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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浓,回家的小孩(二)------

二龙村的井田

就在宜兰老家的隔壁庄,我居然不晓得有这么一户本省人丁最旺的家族。三十多年前采访过的那户礁溪乡二龙村林宅,想来应已分家。整个兰阳平原多已休耕,一座座豪华别墅从田畴里冒出来,凝聚林氏家族的那块井田难道还能安然无恙?

当年,林家的户口名簿厚得像字典,三餐开伙的饭桶大到得用车轮推,足见那句俗话“饭桶挂车轮”还真有其事。问他们,贵府到底有几口?每个人都要算半天,答案也不一样,总之是超过一百五十人。吃饭得开几桌?上茅房、洗澡间得排多久啊?一切麻烦在林家大小看来不但理所当然,且幽默以对。

那次的采访不算成功,因为对象与线索太多,光是兜拢讯息就得大费周章,唯有一点是铁打地不含糊:林家不分房的原因就是那块公田。家族的田地就像西周时期的井田制度那样分为九块,八房各自耕作一块,并齐心协力护持着中间的公田。

为了拍族人在公田耕作的照片,我还特别与林家掌事者约定插秧时日再来。那位精悍结实的光头汉子呵呵地笑着,爽快地回答:“现在正逢时,礼拜天人最多,孩子们不上课,全都抢着下田。”这句话令我羞愧,林家子孙以下公田流汗为荣,童年时的我却最痛恨农事,一心想逃离土地的束缚,拼命读书、画画,希望成为文人或画家。幸好,摄影将我从想象世界拉回现实人间,令我有反省的机会。

插秧那天风和日丽,手脚利落的孩子,速度不亚于大人,秧插得又直又间隔等距,真是地道的小农夫!我只从一个角度取景:孩子当前,浮在太平洋上的龟山岛为背景。这个如今已无居民的小岛是宜兰子弟的梦乡,早年唐山先民过海就是先在此落脚的;我的祖母和外婆都是第一代岛民的后裔。

中华文化的种种传统,包括井田制度,不就是随着先民漂洋渡海而来的吗?

澳花的三代同洗

三代同洗,可能会被认为是笔误,但我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词了。婆婆、媳妇、孙子,三人在清冷的冬晨来到溪涧洗衣洗澡。家里的男人酒醉未归或宿醉未醒,没人在意也无人追究,酗酒一直是本地居民无法戒除,也不想抗拒的陋习。

澳花村原是宜兰县南澳乡的七个村子中,人口最密集的。早年苏花公路以此为中继站,形成市集,吸引了不少人口。后来路基经常崩塌,公路改道后,就几乎没外人造访了。

我执意来此,是因为其他六村都陆续造访过了,唯独澳花村躲在云深不知处。问过几位乡民,都是这么回答:“很远啦,我也好久没去了。去那里干吗?没人做生意,吃住都成问题,路况又差,很容易把车子搞坏!”直到一位在乡公所任职的友人告诉我:“阿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食宿都会替你安排。他是澳花村的奇人,不但会武功,还会画画、棋术、古筝、吹箫……连我也搞不清他到底会多少玩意儿!”

果然,在相处的那两天,阿将随时都有新把戏。一会儿摘下一片树叶,凑在唇边吹流行歌;一会儿替我排八字、算命。妙的是,他根本不是泰雅族人,而是从小就随家人移居至此的平地人,和山地孩子一起打滚儿长大。多才多艺的他俨然成了偏僻小村的领袖人物,村民们喝酒打架,头一个就是找他调解。

热心过头的阿将,几乎也要变成我的领导了,频频暗示什么才比较值得采访,我只有尽量找机会自行外出……这三代同洗的画面,就是我第二天起个大早,趁阿将还在鼾声大作时出外找到的宝。

虽是刚入冬,深山的朝露已让我冻得直打哆嗦。溪水寒到刺骨,这一家三代的泰雅族老小却在湍湍急流中洗衣兼洗澡,自由自在地与大自然合而为一。澳花村多奇人吗?在他们看来,说不定奇的倒是我了。

热心过头的阿将,几乎也要变成我的领导了,频频暗示什么才比较值得采访,我只有尽量找机会自行外出……这三代同洗的画面,就是我第二天起个大早,趁阿将还在鼾声大作时出外找到的宝。

虽是刚入冬,深山的朝露已让我冻得直打哆嗦。溪水寒到刺骨,这一家三代的泰雅族老小却在湍湍急流中洗衣兼洗澡,自由自在地与大自然合而为一。澳花村多奇人吗?在他们看来,说不定奇的倒是我了。

品出输的甘味

很多比赛都比不出高下,尤其是孩子们的把戏,规则因时因地而定,输赢无所谓,玩不腻才重要。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午后,埔里镇郊水头村的几个孩子在灌溉水渠的两堤上跳过来跃过去,比快也比准。

那年我被征召去筹划一个电视节目,起先一点把握也没有,因为我只是电视公司所辖刊物的摄影编辑。但上司们认定,将那个我长年经营的旅游专栏变成纪录片,会同样地叫好又叫座。我从别家电视台找来经常跟我出去玩的三位好友一起工作,节目叫“映像之旅”,我是执行制作,一位朋友担任导演兼编剧,另两位轮流负责摄影、剪辑加配乐。人力精简,效率却好得出奇,节目且成为众所称颂、群起效尤的纪录片榜样。四个臭皮匠一边喝红酒一边脑力激荡,拟出的第一季大纲是山之旅、水之旅、农之旅、林之旅、鱼之旅、牧之旅、矿之旅、岛之旅、海之旅、春之旅、夏之旅、秋之旅、冬之旅。

节目一炮而红,我们趁热打铁又拍了三季,把周二晚上九点到九点半的冷僻时间变成广告抢手的黄金档。直到再也想不出题目了,我们才将方向转到手艺、运动,以“灵巧的手”“户外札记”“大地之颂”为题,又做了三年。节目换汤不换药,收视率自然每况愈下。同一时期,公共电视正在筹备,预计资源更丰富、范围更广、质量更高的纪录片将大量出笼。上司决定解散团队,我也因而开展了自己的出版事业。

不做电视让我大有解脱之感,遗憾的是,工作上的摩擦伤了友谊。如今,看到出外景顺便拍的照片,就会让我忆及友情的难得:这个画面正是第一次出电视外景时拍的。

水头村的孩子,我好羡慕你们啊!还有什么比玩在一起、玩得久、玩得畅快更让人开怀?那天,有很多次你们都是在故意让对方。谁都尝过赢的甜头,但有几个大人能像你们一样,品出输的甘味呢?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2747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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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人文社科小说 《人与土地》

作者:阮义忠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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