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骤雨停歇之前》:Chapter04
------Chapter04------
他并不老,只是没有年轻人的明亮气,
他把自己过成了三十几岁的样子。
那天之后,陈岩和孙鹏、孙飞晚上散步的时候经常碰到。有时候她和孙鹏聊会儿,有时候也就打个招呼,她一般坐个十来分钟就回家。
这天下午她去特教中心做采访,结束的时候在走廊上碰到张医生,他拦下她,微微笑着把她叫到办公室。原来他最近在网上看到了一套简易的生活知识丛书,觉得很适合孙飞读。书昨天刚到,被他放办公室里了。这个周末他要去外地做个会诊,不过来上课,想让陈岩帮他把书带给孙飞去。
陈岩很感动,连忙帮孙飞道了谢,在回台的车上就给孙鹏打了电话。
她本来打算晚上散步把书带给他,但想到回台路上刚好路过他们家,就想直接给他拿过去。
电话里孙鹏说他人在外面,一时可能赶不回去。
陈岩说没事,孙飞在也行的。
她第三次过来,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楼栋。
门口有个老太太拿着把蒲扇在树荫下面乘凉,耷拉的眼睛随着她的身影,一起往暗漆漆的楼里探。陈岩拎着书上楼。
楼道里的光线柔和昏暗,她敲门的时候忽然有点没底。
孙鹏不在家,她现在和孙飞虽然也熟悉了,但还没有真正独处过,她不知道会不会出状况。
屋里有个男人响亮应了一声:“来了!”
陈岩愣了一下,这声音不是孙飞,更不是孙鹏。
果然,门一开,是一个陌生男人。
个头不大,穿着T恤牛仔裤,看见陈岩,他很客气地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弯的。“是陈记者吧……你好,我是鹏哥朋友强子。”
陈岩毫无心理准备,警惕地朝屋里看了看。
“你快请进……”强子侧过身,邀她进来。
房间里传来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孙飞跑了出来。
他看着陈岩,笑了,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陈记者来了……”
陈岩这才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也跟着出来了。
女人年纪很轻的样子,穿着T恤衫和牛仔短裙,看了陈岩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踩着夹脚拖又悠悠走进去。孙飞转身,用小碎步像走着玩一样,也跟在她屁股后面进去了。
陈岩在桌边坐下,强子给她倒水。房间里电视机声音大,他过去把门带上。
他在她对面坐下,在她喝水的时候,忍不住偷偷打量她。
孙鹏没对强子多说,只说是让他来帮个忙,招待一下之前帮孙飞上课的人,是个电视台记者。
强子以为这人会是个有钱有闲有爱心的中年人,可实际上——
她穿着质地柔软的蓝色衬衫和黑色铅笔裤,从开门到坐下都没什么大表情,话也不多,看上去也就二十小几岁的样子。
他之前想好的一派“阿谀奉承”的说辞都用不上。孙鹏让他来帮忙,他也不能冷了场,只能硬着头皮上。
强子脸上堆着笑:“那个……鹏哥他等下回来,你稍微坐一会儿啊。”
陈岩说:“其实我就是把书送过来,没其他事。”
强子赶紧说:“鹏哥他已经往回赶了,你稍微再坐一下,你要是直接走了,他肯定以为我招待得不好,要怪我的。”
强子这个人和孙鹏相比,虽然说话油滑一些,但是整体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好的,并不惹人厌。
陈岩看看他:“你是孙鹏朋友?”
“对对对,我们是老乡。”
陈岩轻微点头。
又冷场了。
房间里电视的声音忽然大起来,衬得外间更静,他们都往里看了一眼。
强子没话找话:“里面那个女孩也是我们朋友,叫珍珍。”
只见孙飞又小碎步走了出来,站到桌边。走了几步,不动了,他盯着陈岩带来的几本书。正要动手去拆开,强子立马叫起来:“哎,不要动不要动!这是人家的东西。”
孙飞收回手,目光怯怯地看他们。
“没事的,孙飞,这就是送给你的。”陈岩看着他,轻声说。
强子一听,脸有点红,挠挠头,看着孙飞说:“那你拆吧。”
孙飞拆开绳子,拿出其中一本,动作轻慢地把书外面的塑料薄膜撕下来,翻开看了看。他站在桌边,看了两分钟,忽然傻兮兮笑了。
强子也笑了下,看着孙飞跟陈岩说:“他从小就爱犯傻。”
陈岩看强子对孙飞虽没孙鹏那么细心,但是眼神骗不了人,他对他也是爱护的,自然而然地,她对强子松了戒心。
“你们都是小时候就认识?”
“我们两家以前是邻居,我跟鹏哥以前还是同学呢,”强子说,“知道他来这儿,我才过来的,好互相照应。”
“小学同学?”
“小学、初中都是,就差穿一条裤子,后来我就出去打工了。”
强子打开话匣子:“鹏哥成绩好,考到了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他是高三才出去的。我们都以为他要考大学的,要不是他家里二哥结婚要用钱,加上大哥又这个样子,他肯定……”
强子说着说着,目光一飘,不出声了。
孔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门口,倚靠在墙上,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她淡淡说:“强子,你进来下,帮我弄个东西。”
强子看看她,又给陈岩倒了点水:“陈记者你再喝点水啊。”
孔珍站在电视机旁边,挂着脸。电视剧正演到热闹处,演员台词说得飞快。“弄什么?”强子走进来,左右看看。
孔珍过去虚掩上门,把他往里拉拉,压着声音问:“你跟她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干吗?”
强子摸不着头脑:“我都说什么了?不就是闲聊嘛……”
他往外面方向看一下,声音低到不能再低:“鹏哥叫我们来帮着招呼一下人家,你好好给人脸子看干什么?”
孔珍冷眼看他:“我看不惯她,你看她穿的那个样子,弄几本破书来装好人,以为我们是乞丐啊……”
“她穿什么了,什么乞丐不乞丐的……”强子觉得孔珍越说越莫名其妙。
外面传来一阵笑声。
孔珍往外瞥一眼,没好气地:“算了算了,反正也和我没关系,你出去吧。去去去。”
强子笑了:“那我再跟她聊会儿,等下鹏哥就回来了,你在里面好好看电视,别闹啊。”
小客厅里,陈岩和孙飞面对面坐在风扇旁边,陈岩掏出手机,轻轻说了句“没电了”,不想孙飞忽然放下书,看着她,无声笑了。
陈岩也朝他微笑,渐渐地,孙飞憨笑起来。
正一起莫名其妙笑着,门锁忽然有了动静。
门一开,孙鹏一手拿钥匙,一手提着几个塑料袋,看见他们定住了。
陈岩缓缓收了笑,站起来。
孙飞还在笑,颤着声音喊了一声:“鹏鹏……”
强子也正好从房里出来,眼睛一亮:“鹏哥,你回来啦!”
陈岩对孙鹏说:“书我送过来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要去拿桌上的包,孙鹏把塑料袋放桌上,看看她:“吃了饭再走吧,菜都买好了。”
刚杀好的鱼在袋子里跳了下,强子赶紧去拎起来:“是啊,陈记者,一起吃个饭吧。”
孙鹏以为还要再多劝两句,但陈岩看看他,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孙鹏说:“那你再坐一下,很快。”
加上汤一共六道菜,折叠方桌铺满了,家里所有凳子椅子都拿了出来。
菜都是孙鹏和强子做的,中途陈岩想进去帮忙,被他们请了出来。
厨房太小,她索性不凑热闹,和孙飞一起在客厅里看书。
强子是个自来熟的人,吃饭的时候和陈岩说话已经没那么生疏了,问了她很多关于工作的事。
怎么知道哪里有新闻?要不要经常去外地采访?曝光人家之后会不会被报复?对普通人来说,电视台到底是有几分神秘的。
这些问题虽然幼稚,陈岩还是都简单回答了。
他们边吃边聊,气氛还算融洽。
说得好好的,突然,孔珍插了一句嘴:“那你们做记者的工资是不是很高?都很有钱吧?”
孙鹏和强子转过脸看她。
日光灯管白色的光直直照下来,孔珍脸上带着某种别有意味的微笑,看着陈岩。
强子暗暗和她使了下眼色。
孔珍装作没看到,看着陈岩:“是吧?”
陈岩轻松应对:“还好,普通工资。”
“那是多少?一个月有五千吗?”她追问。
强子看孔珍一眼,忍不住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到她碗里:“珍珍,不要光聊天,吃菜吃菜。”用筷子指着菜对陈岩说,“陈记者,你也吃。”
“不用客气,叫我陈岩就行了。”
强子眼看气氛落下来,立马厚着脸皮说:“好的,陈岩,你以后也就叫我强子。鹏哥朋友就是我朋友……对了,陈岩你今年多大啊?”
“我二十六。”她看看他,“你呢?”
强子嘴一咧:“我就说看着你还小。我二十九了。”
陈岩微抬眸,孙鹏正低着头吃饭。
饭吃完,四个人一起下楼。
孙鹏说:“你们带着孙飞去新城公园,我先送陈岩回去。”
孔珍急忙道:“要不我们陪你一起送吧,反正也不算远。”
“不用了,”孙鹏看看陈岩,“走吧。”
孔珍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整张脸都挂了下来。
强子说:“我们也走吧。”
她冷冷睥他一眼,走到孙飞身边去了。
强子眼睛瞪得滚圆:“哎?我惹你啦?”
孔珍不说话。
强子难得对她语气不佳:“不是我说你珍珍,你今天真不懂事。你刚刚饭桌上那样,是下了鹏哥的面子你知道吗?头一次见面就问人家钱不钱的,多让人看不起啊,好像图人家什么一样……”
孔珍:“你懂个屁。”她拉着孙飞的手,往前快步走去。
初秋夜晚有点凉,道路两边种植着高大的泡桐,树影淡淡。他们沿着安静的道路,并肩同行。
“是不是菜做得不合胃口,看你没吃什么。”
“没有,我晚上吃得少。”
一辆夜班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周围随着车灯亮了一瞬,又幽暗下来。
陈岩走着走着,兀自笑了下。
这个笑很淡,孙鹏却还是注意到了,看向她。
陈岩:“你知道吗,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三十几岁了。”
“……”
过了会儿,陈岩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孙鹏淡淡问了句:“我是不是长得有点老?”
行走中,她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脸上。
老吗?他脸的轮廓很深,鼻梁挺直,眉骨微微凸起,窄窄的单眼皮下,眼睛不大,但是漆黑有神。不算英俊,五官里也挑不出特别好的地方,但是合在一起看却很端正刚毅。
其实还有个优点,就是皮肤不黑。每次穿的衣服都洗得很旧,但不会让人觉得脏和邋遢。
他并不老,只是没有年轻人的明亮气,他把自己过成了三十几岁的样子。
看完了,分析完了,她轻轻移开眼:“其实细看也还好。”
听见她的结论,孙鹏默默在心里回味了下,望向了另一侧的马路。
又静静走了一段,都没有再说话了。
枯黄的叶片铺展在青黑色的柏油马路上,风吹动,刮擦着地面,轻轻向前移动。
“孙鹏。”
“嗯?”
“你为什么不把孙飞留在老家?”这是她一直想问的,“他在老家给父母照顾,你可以过得轻松一点,我觉得他可能也会过得更自在一点。”
今天才知道,他每天外出都会把孙飞一个人反锁在家,所以才要找强子他们来给她开门。
孙鹏看着前路:“我父母年纪已经不小了,照顾不上他,他在乡下也老被人欺负。后来想想不如让他跟着我过,就把他带了出来。”
手挡住风,他半低头点起一根烟。
他说得很平淡很简短,但陈岩听懂了话语背后的无奈。
一根烟抽完,看似长的路,也走完了。
他一直把她送到楼下。
“你楼层低,晚上要把窗子锁好。”
“嗯。”
他抬头朝上看看,再低头时,从背后袭来的一阵风,像黑暗中一双温柔手,轻轻将她垂在胸前的发悉数拢到了肩后。
微弱的光线下,她脸部的线条全部袒露出来,有一种不常见的秀美与柔和。
顿了下,孙鹏说:“就不送你上去了。”
他正要走,她问:“明天去锻炼吗?”
他回头,看她一眼:“嗯。”
“岩岩……”旁边的楼梯洞里忽然传出一声叫喊,一个人影走出来,陈岩和孙鹏都怔住了。
宝山寺位于江边的一座内陆山上,有近四百年历史,几年前就被归为国家4A级景区。景区外全是卖香小贩,在清晨的雨雾里穿梭着。
一名卖香的妇女,提着篮子跟了陈岩和冯贝贝一路,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冯贝贝到底嫌烦了,索性就买了她的香。
寺内古木参天,香客如云。
冒着微雨,冯贝贝在香炉前点火点了很久。
陈岩站在香炉的外围,抬起头,四处升腾而起的香火浓烟掺杂着雨天的白雾,与半空中飘浮着的诵经声混在一起,似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令人心神安宁。
她站在一旁,看着冯贝贝在一堆善男信女中闭眼许愿,拜了三拜,小心谨慎地把香插入香灰。
对所有的宗教文化,她都秉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不信运气,也不贪图神灵庇佑,她的人生信条只有四个字:天道酬勤。
她想要什么,就会去做。
冯贝贝的脸在湿润的雨中,因虔诚而格外平静美丽。
陈岩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烧完香,她们在寺中行走谈心。
“以前我一看到我妈他们拜佛、找人算命什么的就觉得好笑,没想到人是会变的。当你觉得拼尽全力也做不到一些事的时候,或者需要借助一点点运气的时候,才知道菩萨的好。有时候很灵的,你真的可以试试。”
说了一路话,陈岩都觉得冯贝贝是在给她洗脑。
雨忽然飘大,她们跑到长廊下避雨。
擦着包上的水滴,冯贝贝问:“陈岩,你和钱文现在怎么样?”
陈岩正在擦头发,没有停下手上动作:“怎么忽然说他了。”
“听说他在想新区站长那个位置。以前我也觉得他不行,现在看,好像也还不错,算潜力股了。”
陈岩笑了下,似乎没什么聊的兴致。
冯贝贝弯下腰,轻擦麂皮高跟鞋上沾到的泥水:“好了,不说他了,你一个人住,一定要把手机开着。”
“昨天是没电了,我也没在意。”
冯贝贝直起身子:“你啊,看起来很能干,其实生活自理能力一点也不行,承认吗?”
“……”
她承认,而且这种特质在她独居后越发明显。有一天她回到家才发现,厕所的灯开了整整一个白天。
冯贝贝昨天晚上一连打了陈岩二十几个电话,全是关机状态。怕她一个人出事,她就来她家找了,结果扑了空,谁知下楼时却正好看到她和孙鹏。
这样的组合让她心里闪过了一丝微妙的感觉,但她没有去多想。孙鹏走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也没多问陈岩什么。
没再上楼,两个人坐在她车里闲聊了几句,最后约了今天来宝山寺烧香。
昨晚陈岩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是感动的。冯贝贝看着大大咧咧,事实上她的心很细,待人也真。有几个朋友会在找不到你之后因为担心你的安危而冲到你家呢?
和贝贝接触越深越会发现,别人都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她却是一直把那面藏着。这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
她们又逛了会儿,忽然,冯贝贝接到了台里一个紧急电话,有个配音出了问题,要她立即过去。抱怨了几句,到底知道轻重,还是不情不愿地去了。陈岩一下子就落了单。
心想来都来了,她继续转了会儿。
不知不觉,就看到了这寺里最古老的建筑——玲珑宝塔。
黄墙红瓦掩映下,灰色高塔古意盎然,烟雨中,孤寂地矗立着。
通往宝塔的小道旁遍植青竹,陈岩踩着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走得很慢。走到中途有一扇拱门,顶端拓印着四个墨字。
心禅雨华。
尾端的“华”字被纷纷竹叶遮掩了一半,风雨中若隐若现。
陈岩停在石阶上,抬头凝视这四个字,心里忽然很静很静。
通道细窄,打着伞的游客三三两两路过,都在赶往宝塔处。
身旁陡地传来一道陌生声音:“对书法有研究?”陈岩侧过身,眉毛轻抬,反应了一下:“周总?”
周思鸿一身深色西服,打着条纹领带,头发全部向后梳,一副商务精英的装扮。他站在她下面一层台阶上,一只手抄在口袋里,望着那块题字说:“确实挺有意境。”转而看向她,“陈岩,又碰面了。”
上一次是在助学活动上,他们匆匆照面,隔空打了个招呼。
再下面一层台阶上站着的张永生冲陈岩笑着打招呼:“陈记者,我们老远就看到你站在这边发呆,真是巧了。”
他们一行六七人,刚陪外商在里面转了一圈。外商赶飞机先行一步,大家就趁着兴致再逛逛。
一起往上走着,张永生和陈岩聊了几句拍片子的事。
“一个人过来的?”周思鸿问她。
陈岩摇头:“陪贝贝来的,她赶着去工作刚走,你们很不巧。”
“是吗,她没和我说,”周思鸿问,“还打算转转吗?”
陈岩:“都看过了,就剩宝塔没去。”
张永生笑起来:“巧了,我们也正要登塔,一起一起。”
玲珑宝塔额外收费,15元/人。导游拿了钱去买票,一行人一口气爬到顶层,都有点气喘吁吁。
八角七层的宝塔下,这座千年禅宗古刹的风光尽收眼底。
风雨中,檐角下的金铃声响清脆。
声音甜美的女导游介绍:“这座宝塔高达36米,是光绪二十六年所建。向东可以看见江天一色,向西是万里长江。”她拿着矿泉水瓶的手指向远方,“南边是山林,北面是城市区,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城市的全貌。所以,大家平时带外地朋友来玩,这个点一定要放在最后一站压轴。”
周思鸿双手搭在栏杆上,观望着远处水雾朦胧的山色。他的身形在这塔楼局促的空间内显得格外潇洒,女导游站身边,忍不住用余光偷瞄他。
陈岩站在门洞旁,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地想到了冯贝贝在雨中虔诚的面孔。那份虔诚中,是否有一份对他的希冀呢?
她走到了栏杆边。
导游还在感情充沛地介绍,但大家都在极力感受眼前的胜景,无人再听了。
远眺中的山被烟雾锁着,漫山树木在风中飘摇颤动,浮起深浅不一的绿浪。
她的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一张沉默面孔。
他是他的司机,他也来了吗?
兴许正在门口的车里默默抽着烟,无聊地等他们结束。
念头轻轻一转,不,他不会在车里抽烟的,他只会叼着烟靠在车门边,任雨飘着。
大家全部看完准备下塔时,张永生说:“陈记者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谢谢了,我还有事。”
“还没一起吃过饭呢,周总你看看,这怎么办?”张永生力劝着,求助于周思鸿。
周思鸿看看陈岩:“一起吧,吃个便饭。”
陈岩婉拒:“谢谢了,下次吧。”
周思鸿盯着她看了两秒,轻微点了头:“那不勉强了,下次。”
她跟着他们一起出园,看着他们一齐上了一辆丰田商务车。
车辆在蒙蒙细雨中绝尘而去,司机不是孙鹏。
其实陈岩今天没什么事,只是不想周末还为工作应酬。回了家,下了一包方便面,一下午都在看考公务员的书。
晚上接到陈母电话,问她怎么周末没回家。她推脱因为下雨没去,答应明天中午回家吃饭。挂了电话去洗澡,发现洗发水快没了。
洗完澡出来在阳台收衣服的时候,雨还没停。按熄阳台灯的时候,她抬眼看了会儿那圆灯,又再低头看了看时间,快8点了。
路上没人散步,雨中的空气一路润进心肺。她是出来买洗发水的,但路过了超市却没进去。滴滴答答的雨里,她顺着一股冲动往前走,想去印证心中那个若有似无的感觉。
新城公园里也没人,只有植物的馥郁气味在空寂的四周暗涌。树木葱笼的山顶,空荡荡。只有凉亭里,立着的两个高大人影。
他们背朝着上山的路,动也不动,像傻子一样干站着。几处照明灯的微黄光晕在夜雨中轻笼着他们的背影。
隔着雨雾,陈岩顿在第一层台阶上,遥遥看着他们。
冷风吹来,吹走未经琢磨的冲动,她的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她问自己:来做什么?
再往前,是一个沉得不能再沉、苦得不能再苦的人生。
你自顾不暇,确定要去吗?
如果不确定,就不要轻易给他们承诺、给他们希望,让他们在这样的冷风冷雨中傻等。也许,这才是善意。
顺着伞骨滴落的雨在半空轻轻打了个旋,她转身下山,脑中一片空荡。
她想起,明早还有一个采访,要跟着市领导视察地质滑坡情况,估计是要去三四个点查看情况的,希望这雨能早点停。
她又想,等下回去的路上要买几个面包做明天的早饭。对了,还有洗发水。
下到半山腰,风里飘来一阵清甜香气,原先很淡,淡到接近消失时,又忽然变得浓郁。
她的凉鞋已经湿了,手上握着伞,忍不住张望过去。
身侧的山坡上,一株细瘦的桂花树在树丛中半探出身,淡黄色的细碎小花布满了枝叶,被雨水轻轻湿润着,暗暗散着微不可察的芬芳。
恍惚间,这阵突如其来、飘忽不定的香气混着绵绵的雨,一起灌入了她的心田。
她呆呆立在了那儿。
听见身后的声音,孙飞和孙鹏同时转过身。
今天的孙飞很安静,他穿着深色的长袖长裤,看见陈岩,只傻傻笑了下,又回过了头。
孙鹏看着陈岩进了亭子,收伞,安静走来。
三人并肩而站,谁也没开口说话。
孙飞一直微低头,看着侧前方的一簇草丛被雨轻轻打着,入迷的样子。
半晌无人说话,陈岩问:“他在看什么?”
孙鹏:“……不知道。”
“那你呢?”
“……”
陈岩:“下雨天,为什么还来锻炼?”
孙鹏:“你不是也来了?”
树声婆娑,月光朦胧。
雨停了。
在这格外寂静的一瞬,孙飞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异常明显。陈岩看向孙飞,孙鹏却低头看向她。
他们目光交织。
他问:“吃饭了吗?”
她摇头。
他说:“一起吧。”
出了公园,他们走进附近一家烧烤店。下雨天店里生意一般,地上又脏又潮,老板拿着拖把来回拖污渍。隔壁桌有人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地胡说着心事。点了一些烤串后,陈岩翻了翻油腻腻的菜单,又加了两瓶勇闯天涯。
孙鹏看着她点,心里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
烤串上来,孙鹏把其中几串的签子除掉,放到孙飞面前的小碟子里:“吃吧。”
孙飞等不及了,直接用手抓鸡腿吃。
孙鹏今天回去迟,把孙飞拉出来的时候在半路匆匆给他买了包饼干。孙飞在山上闹了一会儿,后来又安静了,忘记了吃饭这回事。他知道他饿了。
孙飞吃得很快,孙鹏没想到,陈岩吃得也很快。
孙鹏点了根烟,看着她吃烤串。
他问,“晚上怎么没吃东西?”
“家里没菜了。”
“下次没做饭,可以过来跟我们一起,离得也不远。”
说完觉得这话有些意味不明,他又加上一句:“强子他们都常来的。”
陈岩看着他,笑了下。她擦手,端起杯子默默和他碰杯。
陈岩喝酒像她平时的行为举止一样,姿势很优雅,喝得很慢,但却连着一口气喝完了。
看着她手边的空杯,孙鹏想让她喝慢点,但他抽了口烟,什么也没说,端起面前的杯子也一饮而尽。
陈岩看着挂着浮沫的空酒杯,又看看他,说:“上午碰到你们公司的人,在宝山寺里面,以为你也会在的。”
“我去了,”他看着她,“后来送人去机场,先走了。”
她点头。
陈岩帮他把酒满上,又给自己慢慢满上。
孙鹏看着她的动作。怕泡沫溢出来,她倒得很慢,握着酒瓶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上涂了一层透明的指甲油,这是他以前没注意到的。
他问:“你去工作的?”
“没有,陪朋友去玩。”
孙鹏点头,把一串烤翅放她面前,忽然看见孙飞满嘴满手的油,他在桌上的纸巾筒里用力拽两下,把纸塞他手里。
孙飞慢慢擦手,动作很拙。
陈岩:“你是一到这里就开始帮周总做事了?”
他目光从孙飞身上回来:“没有。”
“那之前还做过什么?”
“在这边的散打馆待过一阵子。”
“散打馆?”
“没去过?”
“没有,私人会馆?”
她只知道一线城市会有这样的专业场所,应该类似击剑馆、射箭馆之类,并不公开,只在小圈子里。没想到江城也有这样的地方。
他点头:“我去的时候那边也刚开始,教练都是退役的散打运动员。馆里是会员制,不怎么接散客。”
陈岩点点头。
“我在那儿干了半年多,做助教。”孙鹏看着她,觉得可能解释再多也不形象,“你要是有兴趣,下次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啊。”
“那等你哪天有空。”
但翻过来的这个星期,陈岩都很忙。先是接连的雨水让城市有了几处小滑坡,她跟着做了几条稿子。加上专题片的拍摄进入扫尾阶段,他们周三的时候去上海拍了最后的素材。
五六个人坐着一辆商务车,一到上海就被带去了名扬集团位于郊区的总部厂区。
厂区沿着一座小山而建,近400亩,里面全是钢筋结构的厂房,进出需要出入证,许多大型车辆在里面慢慢行驶。
前期已经做好牵头工作,第一天的拍摄很顺利,一路都有人接待。
名扬房产只是个子公司,他们总公司的主要产业是化工产品,包括大家熟知的液晶屏幕和一些除尘环保材料制造,还有个分部在美国。公司整体实力在业界处于前端位置。近年,为了发展,跨足了包括电子、房产等不同产业,旗下已有两家上市公司。
这些,陈岩做功课的时候都在电脑上查过资料,但眼见为实的感受,还是很不一样。
“房产不景气,已经没有再拓展。下一步可能要是试水商业综合体。”其实张永生也只来过总部两三次,但说起这些,却似老生常谈,掩不住骄傲。
中午吃饭,饭店定在市区一家五星酒店。
十来个人宽宽松松地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子边,餐具摆放精美,杯子里的淡紫色手帕叠成了天堂鸟的造型,背后的墙上挂着大幅抽象油画。
每道菜上之前都用圆玻璃罩子罩着,排场很大。
总公司负责外宣的经理一路作陪,席间对陈岩他们十分客气,吃完饭还给他们一人开了一间标间休息。
摄像师私下调侃:“这次玩大了,这有厅级待遇了吧。”作为地方电视台,出差虽多,但很少有这么高档次的安排。
下午采访了些主要部门负责人,他们在日落前回到酒店。回去后陈岩先洗了澡,出来时手机上已有两个未接来电。一看是张永生,她回了过去。
“陈记者,我们周总正好过来了,他明早要在这开会,你正好过来跟我们聊聊你们的拍摄创意,也让周总提提意见。”
陈岩想了想,问:“要不要叫摄像一起来?”
“不用了,2004房,我们都在,你快来吧。”
“好,稍等一下。”
头发来不及完全吹干,她换上带来的衬衫长裤,拿着手机和门卡出门。可能知道她要来,房门没锁。敲了敲,里面叫她进。
2004是个大套房,欧式装修,深色家具,客厅里一组黑色大牛皮沙发,靠窗的大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脑。
周思鸿穿着一身休闲服,坐在办公桌旁的转椅上,张永生和另一个人坐在他对面沙发上,三人都抽着烟,正在谈笑风生。
张永生看见陈岩进来,赶紧起来朝她招手,让她坐,给她倒水。
周思鸿看着她,身体靠向椅背,在烟缸里按灭了烟,脸上还留有刚刚说话时的淡淡笑意。
他口吻很随意,像朋友一样:“今天拍得怎么样?”
陈岩说:“都很好。”
周思鸿笑:“他们要是招待得不好,你直接跟我讲。”
张永生笑着插嘴:“周总,你这个真是冤枉死我们了。我们跟陈记者他们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你绝对放心。”
张永生是个老江湖,很会调节气氛。几个人又说说笑笑了几句,氛围倒也轻松。过了会儿有人进来把他叫出去,似是有什么事要处理。
他再进来时到周思鸿面前低声汇报了下,然后沙发上另一个人也跟着他出去了。
一下子,屋里就只剩下了陈岩和周思鸿。
窗外,天光彻底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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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5------
你再这样,我就会当你是已经想清楚了,
不会再顾及你什么。
我可能比你想象里的还要差,你懂吗?
周思鸿探身碰了下沙发旁的落地灯,周围亮了。
就着刚刚的动作,他没再坐正,身体斜靠在一侧,在发黄的光线里看着陈岩。
“还有两个星期了,来得及吗?”
“没问题的。”
“那就好。”手指在桌上无聊地扣了一下,他看看她,“前阵子我在外面碰到文杰,他听说你在帮我做事,叫我多照顾你一点。”
名字太过久远,话题太过亲近,陈岩滞了一下。
贝贝说过的,他们是朋友,只是她忘了。
她神色平静:“替我谢谢他。”
周思鸿点了下头:“他快结婚了,听到你这么说,会很高兴的。”
他的目光静静定在她脸上,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陈岩没有回避,脸上也没有任何波澜。
他在怀疑。怀疑她的平静是做给人看的,还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天碰到范文杰,范文杰在她身上倒是用了很多词,清高、上进、不势利、不虚荣,他对她恋恋不忘。
周思鸿说:“大学我在国外,和他联系得不多,其实我们也算是发小了,从小就认识,关系一直不错。”
陈岩不想被他消遣,简短回应:“我和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停了下,她站起来大方告辞,“如果没有其他……”
话说到一半,“叮咚”一声,门铃响了。
“不好意思。”周思鸿笑了下,悠悠起身,过去开门。
走廊上光线暗沉,衬得门外人光鲜夺目。
穿着湖蓝色长裙的冯贝贝靠在门边,微微偏着头,一侧的面颊被卷发遮着,有种撩人的温柔。
周思鸿在开门的一瞬怔了下,转瞬又恢复从容。
冯贝贝唇边含笑:“不请我进去吗?”
顷刻,她从他侧让开的身体旁走了进去。
陈岩看见进来的是贝贝,短暂的惊讶后,脸上有了笑容。
冯贝贝也愣了下,对着陈岩一笑,转身淡淡问周思鸿:“你们正在谈事情?”
周思鸿慢步走来,没回答。
“你怎么来了?”陈岩问。
“下了班没事,就开车过来玩了。”
陈岩:“明天回去?”
“看情况咯。”
陈岩看看他们,识趣地说:“那我先过去了,”又看看贝贝,“晚上找你。”
贝贝抿着唇若有似无笑了下,在沙发上坐下:“好呀。”
周思鸿提醒:“晚餐在10楼的汇兰厅,记得来。”
“好。”
陈岩没有回房,下了电梯,穿过气味芬芳的酒店大堂,她出了门。
门口,几个司机模样的人正靠在一辆车边抽烟聊天。陈岩一眼就看到了高大的孙鹏,朝他走过去。
孙鹏也看见了她,愣了下,迎上去。
工作场合相遇,他们在门前的廊柱边简单打了招呼,也没什么话说。天色已黑,短暂的沉默后,陈岩说:“你现在有事吗?”
“嗯?”孙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的话一起出去转转吧。”
他想了想:“你等一下。”
她看见他大步朝那几个人走过去,把车钥匙交给了其中一个,叮嘱了两句,重新过来:“走吧。”
天彻底黑了下来。
周思鸿坐在沙发上,抬手向后捋了下头发,点起烟。
“怎么突然来了?”
冯贝贝隔着光与烟看他不冷不热的脸,声音很轻很细:“不能来吗?”
这是他们的第三个月,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就冷淡了,已经半个月没主动联系她。这算什么?
她坐在他对面,化了精致的妆,但他只看着烟,不看她。
安静了会儿,冯贝贝忍无可忍,压抑地维持着最后的形象:“你不想我来,我走好了。”
她起身往外走。走出两步,他终于过来拉她的手,轻轻在门前搂过她的腰:“好好的发什么脾气,我说什么了吗?”
她默不作声。
他的唇贴在她耳鬓,放轻了声音:“想我了,是不是?”
她挣扎了一下,他扳过她别扭的身体,猛地一下把她压上门板,低头吻她的嘴。
陈岩和孙鹏沿着不知名的街闲逛。
小时候很少出远门,她一度以为上海是个堆金砌银、高不可攀的城市。以为这里的人从头到脚穿着名牌,走在路上时会拎着公文包,眉头紧锁,行事匆匆。上了大学后到此一游才发现,上海的楼虽高,人却没有想象中高。街上有太多普通人,他们身穿地摊货,眼神茫茫然四顾,根本不知脚下去向。从此之后,她对过度繁华的城市,就没有了过多向往。
中途接到电话喊她下楼吃饭,陈岩说自己已经出来了,让他们不用等。辈分比她大的摄像劝了几句让她回来,她不听,他们就有点动气了,觉得这个小年轻太不懂人情世故。她没说什么,微表歉意后挂了。
在一家小吃店门口,陈岩说:“去吃点东西吧。”
孙鹏看看,是家卖馄饨的店,店里面很小,烟雾缭绕的,全是人。
“再往前走走?”还没好好请她吃过一顿饭。
陈岩张望了下:“前面可能没什么了,就这里吧。”
周围是个居民区,店里生意很好,很多人点好了没位子坐。他们吃完东西没多停留,自觉把位子让出来。穿出小巷,再回到大街上,万千霓虹已在闪烁,与路灯车灯交相辉映。
他们聊了刚才的小店,聊到他楼下的面条店,聊到了创业。
陈岩:“孙鹏,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
他顿了一下:“……我这样的条件,很难找像样的事情做。”
周思鸿慷慨大方,待他也不错,很多人都羡慕他跟到这样的老板,加上能有很多自由时间,也能照顾到孙飞。
“上次听强子说,你是高中辍学的?”
“嗯。”
“高三?”
“……高二。”
“我以前接触过一个律师,原来是高中文凭,后来参加自考拿到了大学文凭,三十几岁的时候继续读了法律硕士,通过了司法考试,现在他自己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陈岩紧接着说,“其实高中学历底子不算差,你要是有想法,我可以找人问问自考的程序……当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有其他打算了,只是和你随便聊聊。”
她的发披在肩上,刚出来的时候发梢还是湿的,此时已经全干了。她转脸看他的时候,几缕发被风吹得轻轻扬扬,刮在他胳膊上。
孙鹏避开了她的注视,沉默望向道路上的滚滚车流。
他的脸上尽管平静,心中却早已暗流涌动。有深深的感动,也有作为男人不愿轻易承认的一些遗憾。这番话是真心为他好,然而,她说的一切都太理想化了。他这几年带着孙飞过,一直把生计摆在第一位,其他的,如同理想、抱负这样的东西,他连做梦都不敢去梦。
过了会儿,他又吸了口烟,说:“好,我会想想。”
陈岩看他脸色有些沉重,笑了下,有意为他化解:“还有,说好了的散打馆。”
他终于看她的脸,也淡淡笑了:“过两天就带你去”。
从上海回去后,陈岩放下了手上的其他事,一心一意和编辑搞片子的后期。张永生说这次的合作只是个开头,接下来他们可能要和他们台打包合作。陈岩听了不敢掉以轻心,尽力做到最好。
这两天,办公室倒是出了个新闻。钱文升职了。
那天她刚坐下,开电脑,便有人进来宣布:“重磅消息,钱文被调到记者站做站长了。今晚钱站长请客,一条龙。”
辖市区的站长相当于副主任级别。这个站长的位置已经空缺个把月了,台里不少人私下都做了动作,很多人没想到最后花落钱文。其实风声在个把星期前就有了,据说钱文的亲戚在市委宣传部刚刚做了副部长。
钱文进来之后,被三四个同事围了上去,说笑间,他在人堆里向陈岩投来目光。
不一会儿他走过来,像往常一样靠坐在她办公桌上:“都还好吧,那片子弄完了吗?”
“差不多了,”陈岩停下手中动作,对他笑了下,“恭喜啊。”
“哎,什么恭喜不恭喜的,晚上一起去吃饭吧,吃完去掼蛋……”
钱文话音未落,却看见主任走进来,在半空拍了拍手。
所有人都看过去。
主任笑着宣布道:“我们小钱升职,晚上部门出钱集体happy,一个都不准请假,听到没有?谁请假就给我上21楼拿假条子去。”
大家嘻嘻哈哈一片,一个年轻记者道:“领导你开什么玩笑,谁请假?我工作两年,部门这还是第一次请客聚餐。”
其实今晚,陈岩已经和孙鹏约好了去散打馆,但这样的饭局势必无法脱身。
她给孙鹏发去了短信:“今日有事了,再约。”
他很快回了,就一个字:“好。”
晚上的饭桌上,大家轮番和钱文敬酒。
在电视台想要升个小官通常要熬很多年,太多人干到三四十岁依然在采编一线风吹日晒。钱文能得到这个机会,虽然背后也做了动作,但他的业务能力和为人处世大家有目共睹,一个频道的同事还是真心为他高兴的。
酒过三巡,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
主任:“小钱啊,你不要光忙事业,个人问题要抓紧。听我一句,男人,再拼也不能忘了讨老婆。”众人酒酣耳热,哈哈大笑。
主任假装严肃:“你们不要笑,笑什么,特别是你们这几个单身的。”
眼睛转一圈,忽然盯上陈岩:“陈岩,你也是的,不要成天闷在那里,对象谈了没有?”
陈岩一直在安静吃饭,滴酒未沾,不知话题怎么就突然落在了自己头上,抬起头,知道主任喝多了,敷衍地笑了下,没说话。
“还笑呢……”主任扫视众人说,“你们啊,不要一个个眼界过高,要是能内部消化就内部消化,上面的张总和杨总,人家夫妻日子过得不就很好。做人,就要过得踏实一点。”张总和杨总一个是集团的广告部副总,一个是栏目制作总监,台里出了名的夫妻档。
钱文听着这番话,似深有感悟,重重点了点头,拉住主任的手腕,举起酒杯:“领导,我敬你,我先干了!”
又是一轮畅饮。
中途陈岩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钱文刚好从男厕出来。喝得有点多了,他眼睛发红,捧着水浇了把脸。陈岩递给他一张纸巾,说:“我看你也差不多了,不要喝了。”
这只手白皙秀气,他的目光顺着细长的手臂而上,看了一眼她的脸。湿淋淋的手接过纸巾,咕噜了一句:“没事。”
“等下掼蛋你还去吗?”他擦了擦,问。
“不去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陈岩想,喝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谁送谁。
“我打车送你。”他看她一眼,“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上次采访结束后她在单位附近下车,他才知道她搬家的事。她总这样,默不作声就把很多事做了。
吃完饭已经9点多,几个男人出了饭店依旧兴致高涨,坚持要去掼蛋。陈岩在一边跟两个女同事打了招呼,在路边招下一辆出租车就走了。
到了家,她下车时才发现后面跟来了一辆出租车。
钱文从车上下来,脚步有点打漂地朝她走过来。两辆出租车的灯光次第消失,周围黑了下来。
陈岩完全不知道他跟来,在原地伫立着。
“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他呼吸间尽是酒气。
“跟李雯说了。”
“……”
钱文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过去之后,大家这样玩的机会可能就少了。玩一次少一次的,你还是不给面子。”
“不要弄得太伤感,下面的站长都配了车和司机,你想回来,还是随时可以。”
钱文无声笑了下,看着她:“陈岩,你老实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太闷了,而且也没什么本事……”
“钱文,你的能力大家都……”
他打断她:“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屁话,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
他借酒劲直抒胸臆:“我的条件可能比不上你之前那个,但我是真心的。”
“……”
他等着她的回答。
陈岩沉默了会儿:“我们不合适。”
漫长的沉默里,夜风把他们吹了一个透。陈岩渐渐感觉有点冷,抱起了臂。
过了会儿,钱文缓缓吐口气:“起风了,你上去吧,我走了。”
他不等她先上去,先行离去了。
静静站了会儿,看他颓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陈岩转身上楼。
转身的时候,余光里闪过一个星点,一个感觉在陈岩心中划过去,她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
一阵夜风,暗暗荡过了树梢。
这阵风里,对面的停车坪旁,黑漆漆的树下,一点亮光有了一瞬间的明灭,带出了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她什么也没有看清,却还是朝那影子走了过去。
影子也动了,步伐比她大,越走越远。黑暗里,在加快的步伐中,高跟鞋在脚下一扭,陈岩轻呼一声,蹲了下去——脚踝扭了。
听见身后的声响,那影子终于停住,折了回来。
忍着脚上的疼痛,她皱着眉瞥他一眼。
他蹲下来,往她脚上看:“崴到了?”
秋天的夜,凉意渗人,她不说话,蹲着缓了会儿,被他扶着站起来,却一步也走不了了。
最后,孙鹏把她背回了家。在冰箱的冷冻柜捣鼓一阵,他掏了些冰出来用毛巾包着镇定她的伤处,又去买了云南白药回来。毕竟学过散打,他对这些跌打扭伤还有些处理经验。
冰凉的药液喷在皮肤上,火热的伤处稍微舒适了些,陈岩坐在床边,听见他问“好点吗”。
“嗯。”
他仔细看着她的伤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明天还是请个假吧,休息下。”
空气里一股浓郁的药味,他穿着短袖,她的脚还在他的冷手里。
他的目光从她的脚移到她脸上时,她正巧也看着他,就这么安静了两秒,她的耳朵红了。
他放下她的脚,站起来:“不早了,你早点休息。”
他站起来看看,停顿了下,倒了杯热水过来,放她床头柜上。
她看着那杯冒着热烟的水,抬起眼,声音又轻又淡:“你怎么来了?”
气氛一下子就变了,一点暧昧,一点凝滞。
他看看她,静了会儿,绕开她要的答案,不动声色:“你早点睡吧,明天我来给你送个早饭。”
他走后,她站在阳台上往下看。
朦胧夜色里,他的影子出了楼梯口,定了会儿,消失了。
这一夜,陈岩失眠了。躺在被子里,她的脑袋空洞洞的,心里有点摇摆,也有点烦躁。黑暗里数次睁开眼,地上只有窗帘浅浅的光斑。
第二天早上醒来,阳光很好。
简单洗漱了下,发现确实不太能走路,陈岩打电话请了一天假。刚挂了电话,那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她去开门,孙鹏手上拎着两个塑料袋,等在门口。
他买了好几样,有粥也有面包。他进来把东西放桌上,跟她说了两句话就要走。
“孙鹏。”她在他出门时,看着桌上乱七八糟的早餐,叫住了他。
他人停在了门口。
“昨晚,是来找我的吧?”
阳光明明白白地照在屋子里,她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漆黑的眼睛看着她,脸颊动了一下,还没想好说辞,忽然,一个很柔的力道,轻轻握住了他身侧的一只手。
一切都是突然的,叫住他是突然,牵他的手也是突然,陈岩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突然。
这一刻,她的手僵硬地覆在他的手上,心里有点慌,却又顾不了那么多,只是稳稳地又问了一遍:“是吗?”
体内流窜的热血像是忽然缓了一瞬,他看着她,下一秒,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而来,将他瞬间吞没了。
饭桌上,陈岩外婆给她夹了一个鸡翅。
“现在自己在家做饭吗?衣服怎么洗?”外公问。
陈岩吃得很香,简单跟两位老人说了近况。算一算,确实十来天没回来了。住在一起时不察觉,分开了,心里不时就会挂念。
陈母给她盛汤,难得语气不满:“你啊,说一个星期回一趟,现在影子气也没有。越大越没有孝心了。”陈岩闷头喝汤,没说什么,心里确实也有点愧疚。
吃完饭和陈母边聊天边收拾桌碗,都弄妥当了,拎包要走的时候,陈母让她别急,把她叫到房间。
“你舅妈帮你打听了一个小伙子,税务局的,和你差不多大。我把你电话给人家了,你接触看看。”
陈岩皱起了今晚的第一个眉头:“怎么把电话给了,也不和我商量。”
“你多大了?又不是要你立马谈对象,就接触一下。你一个人住,我也管不到了,不结婚啦?”
陈岩不和她辩:“知道了。妈,下次你不要烦我的事了。”
陈母见好就收:“等你嫁出去了,你让我烦我都不会再烦。”
马路上车去人来,笛声交织。孙鹏站在路牙边抽烟,看见陈岩的身影,踩熄了烟蒂。
灯火璀璨的对街,她穿着灰色的休闲薄针织衫和黑色九分裤,裸色的高跟鞋款式简单,人影匆匆的街头,他一眼就看到她。
“等了一会儿吧?”
“还好。”
“不冷吗?”她看他居然还穿着短袖。
“不冷。”
她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走吧。”
“打车吧。”
“有公交到吗?”
他看看她:“有,但下来要走一段。你脚能走吗?”
“早就好了,就坐公交吧,刚吃饱。”
散打馆位于城南一栋商务写字楼上,和一般的健身会馆差不多,有四个小教室,还有一个铺着大片软垫的大教室,装修明亮简洁,用材用料很显质感。
孙鹏和前台的一个女孩子打了招呼,女孩给他一把钥匙,他熟门熟路地领着陈岩往里走。
陈岩多少有些职业病,忍不住多看看。馆内很安静,也很干净,有四五个人正在健身区用器材健身。路过教室时,门关着,有踢打在软垫上的闷声传出来。
一个穿着黑背心运动裤的男人看见他们,走过来。
孙鹏:“奎哥。”
男人个头不大,一身的肌肉很标准,看看孙鹏,又看看陈岩:“来玩啊,好久没看到你了。”
“带朋友来看看。”
“1号教室里面正在练,其他的也有预约了,到大教室吧。”
孙鹏把换衣柜的钥匙给她,在外面等她换衣服。陈岩很快出来了,一身运动服,扎了头发,很精神。
大教室和跆拳道馆很像,中间铺了巨大的软垫,墙边堆放了一些护具,三面墙都是镜子。
孙鹏带着她在里面转转看看,说了点散打的基本要领。
陈岩问:“是不是格斗的一种?”
孙鹏想了想:“一些格斗术也融在里头。”
“你很会打架?”
“可能比普通人多会一点招数,但也不是专业的。”
墙角有一个杠铃,陈岩使足全力,杠铃离地一小截。
休息角有沙发、饮水机,墙上挂着飞镖。她无聊地射了两镖,成绩不佳。
孙鹏独自在一旁做了十几个俯卧撑热身,站起来,身上肌肉有些隐现:“陈岩你过来,我教你几个简单动作。”
她回过头:“好啊。”
他站在她对面:“很简单,你们女孩子碰到意外,其实不要去考虑招数,我现在教你的,也是随机应变的东西。”
“嗯。”
“现在有人在你正面要袭击你,”他伸手轻搭在她肩上,“他在前面按住你肩膀,你的力量可能没有他大,反抗不了,这时候你就顺势用同方向的这只手抓住他胳膊。”
陈岩按照他的指引,抬起手攀住他的手臂:“这样?”
“对。”
“然后呢?”
“你朝那条手臂的方向转身,低头用全力狠狠咬他,同时,另一边的脚猛踩他一脚,这个时候就可以大声求救。”
陈岩一直跟着他的指示在做,直到听到他说咬下去,淡淡笑了,抬头:“要不要示范?”
“……”
孙鹏又简单教了她当人从背后偷袭时的技巧,陈岩一开始兴趣不大,半玩半学,后来就很认真在记,又学了几个散打的基本动作。她就是这样,凡事要么不去做,一旦投入就十分认真。
半个多小时后,两人身上都已微微出汗。
孙鹏问:“渴不渴?”
“有点。”
他走到饮水机边,一次性纸杯用完了,出去给她拿水。
陈岩走到窗边,拉开点窗,让风吹进来。窗外霓虹闪闪,隐约能看到市中心那栋最高的建筑。过了会儿,睫毛轻颤了下,她感觉有人站到了身后。
“这外面风景不错。”
她打破沉默,回过身才发现,他们离得很近。
转过身的视线先落在他的脖颈上,运动后,那里的皮肤上粘着细密的汗。慢慢抬眸,是他棱角分明的脸,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把一瓶矿泉水给她。
“谢谢。”
陈岩接过,仰头深深喝了一口,清润的水顺着喉咙一直润到心肺。
他一直静静看着她。看她喝水,放下瓶子,慢慢拧上白色的瓶盖,抬眼,向他投来淡淡目光。
尔后,一阵窗外的风自她身后涌来,脸边轻软的碎发扬扬飞起,遮住她清亮的眼睛。隔着几缕发丝,她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笑容,只因这一瞬身体的舒适,内心的放松。
孙鹏怔然,抬手轻抚了下她的发,喉结动了下:“走吧,送你回去。”
10月下旬,国家公务员考试报名开始,蛰伏了半年的公考大军开始蠢蠢欲动。市人社局下午邀请省考试院的专家到图书馆开讲座,吸引了将近两百号人。讲座结束的时候,几家公考教育机构找来了成批大学生堵在门口,分发传单资料、拉人留号码,里里外外热闹得不行。
陈岩穿着高跟鞋拎着包随着拥攘人群往外走。
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大学生拿着纸笔跟在她旁边,一路哀求:“姐姐帮个忙好吗?我是兼职的,有任务的,您留个号码就行了……”
陈岩走了一段,看他锲而不舍,接过他手中的笔:“就写个号码?”
“对,最好能加个名字。”他欣喜地看着陈岩在纸上快速书写。
“谢谢姐姐。”
还了笔纸,再次匆匆而去。
秋日傍晚的游泳馆里,人很少。
游了十几个来回,坐在不锈钢台阶上,陈岩看着冯贝贝在蓝色的池水中不知疲倦地来来去去,像一尾鱼。薄暮的阳光打在水面上,荡荡漾漾。
终于,冯贝贝到她身边,泳镜架上泳帽,一脸水珠:“不游了?”
陈岩:“水太凉。”
贝贝:“那走吧,我也好了。”
换衣服洗澡。
陈岩先洗好出来吹好头发,化了淡妆,坐在外面等。
半个小时后冯贝贝才出来,长发披肩,紧身的黑背心,牛仔裤掖在长筒高跟靴里,套在外面的长袖开衫轻敞着。路过哪里都有人回头盯着她看。
贝贝是真的漂亮,不是见仁见智的漂亮,而是最普通最能得到广泛认可的美。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岩接到张永生电话,邀请她下周参加他们公司的周年庆晚会,设宴在市中心的喜来登。
听筒声音很大,冯贝贝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差不差。
陈岩挂了后,贝贝夹了一片山药放她碗里:“他们的晚会是下周?”
陈岩“嗯”了一声,喝了一口橙汁,抬眼看她:“你是不是跟周思鸿出问题了?”
冯贝贝不在乎地一笑:“早两天就分了。”
陈岩不惊讶,一切都有迹可循。
冯贝贝说:“是我提的,其实现在这样也好,省得到了最后,一个结果。”
很多安慰的话都太苍白,但陈岩还是说了句:“还好吧?”
贝贝朝她笑了一下,大眼睛里的郁色一闪而过:“还好啦,其实感情的事,也就这回事。只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喽。再说了,我又不差。”
酸菜鱼上来,陈岩说:“你这样想就好,很怕你钻牛角尖。”
贝贝说:“我不会的。再给我两个星期,不,一个星期吧,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掉,信不信?”
陈岩笑笑。
这真的是冯贝贝做得出来的事。她曾有一任男友有两个号码,其中一个不常用的号码被她起了个昵称。分手后一年多,当有一天这个号码响起时,她始终想不起来这个昵称是谁。
吃完饭,回去的车上,冯贝贝问陈岩:“钱文最近谈对象了,你知道吗?”
不仅知道,她还见过。
那天她刚下班,在单位附近的水果店买水果,店门口停下一辆白色的车,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副驾上跑下来。
女孩子脚步轻快进入店里,发现了什么,回头朝开着的车窗喊了句:“钱文,有草莓哎,你吃不吃?”
水果店很小。钱文从车上下来,“嘀”一声锁了车,女孩子迎上去亲昵地抱住他胳膊:“这个天都有草莓了,买一点好不好?”
“你想吃就买吧。”
走进店里,钱文看见陈岩,一怔,随即自然地朝她抬了下下巴:“刚下班?”不知不觉间,他们生疏了很多。
那次在她家楼下告白失败后,有一天夜里他又喝醉了,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她一个也没接。后来,他发了条感情露骨的微信,和那两通电话一样,石沉大海,连一个拒绝都没有。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做事有点绝,跟没心一样。
凡是她不想面对的、不想要的,她通通直接忽略,连她的眼都入不了,到了最后,一声拒绝都是奢望了。
钱文朝女孩简单介绍:“我以前的同事,新闻频道的陈岩。”又对陈岩说:“许芸,我对象,今年刚来的新区站记者。”
许芸面色有些惊喜:“你好,原来你就是陈岩姐,我常看你的报道。”
陈岩笑了下:“你好。这个天的草莓其实不是很好,用的药比较多。”
钱文对许芸说:“她跑农口的,有职业病。”
陈岩笑了笑,看看钱文说:“你们逛吧,先走了。”
钱文看着她,点头:“下次聚。”
许芸看着陈岩离开,看见钱文还在盯着她离开的背影,拿起面前的一盒红草莓看看:“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现在什么水果不用药啊,人不能太较真,一较真就什么都不能吃了。”
水果店老板娘趁势说:“美女,你放心吧,我们店里的东西都是绿色产品,这个草莓刚上市,没几家有的卖,尝尝鲜吧。”
许芸笑了下:“是嘛,你帮我称一盒吧。”她看一眼钱文:“我买盒草莓,你看看你还要吃点什么?”
钱文说:“随便吧,水果又不当饭吃。”
许芸撇撇嘴:“你什么都随便。”
钱文扯着嘴角笑了,搂过她的肩:“都听你的还不好了?”
“听说她那个小女友家里还不错,妈妈在税务部门还是个干部。”贝贝停下等红灯。
“我前两天见到了,长得也不错。”
贝贝一听她这话倒是乐了,半转过身对着她:“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贝贝笑了下:“我看,你现在如果后悔,勾一下小指头,钱文还是会回头的,要不要打个赌。”
她神色带着点惯常的调皮,完全不像正在失恋中。
陈岩刚想数落她两句,手机在包里一震。
一条短信。
——“好,刚刚在路上,没看见。”
她二十分钟前给他发的短信,告诉他今天不去公园。他现在才回。
这两个星期,不知道具体是从哪天起,去不去锻炼,他们都会发短信通气。
陈岩没回了,把手机收包里,淡淡望向窗外,只觉得夜色温柔。
路上,很多骑车的人已经套着一件风衣了。
什么时候天变得这么凉了?
周二的下午下班早,陈岩去图书馆还书。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男装店,她走过去,顿了下,慢慢折回了步子。
橱窗里,身材高大的塑料男模特身上套着一件黑色夹克,稀疏的阳光穿过玻璃落在衣料上,有一种粗糙而温暖的质感。
她走进店,在衣架上找到那件衣服。料子摸在手里不算厚,板型很好,硬挺挺的,刚好这个天穿。
店员过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这衣服夸了一个通透,问她尺码。陈岩愣住了。
店员看看她:“你告诉我人多高?”
“……一米八出头。”
“那就拿185的吧,不行你再回来退。这衣服也没更大的号了。”
狭小的房间内,日光灯光线刷白,孙鹏把烟架在烟灰缸边,膀子依次套进袖子里,提着领子把衣服抖了抖,拉上拉链,伸展了下胳膊。
衣服看着很肥大,谁知却把他身材修饰得很好,挺括的面料配合休闲的款式,在上身后营造出一些自然的褶皱,平添了一分不羁的味道,很像那么回事。
陈岩点点头:“不小吧?”
“正好。”
“那孙飞估计也正好,就不换了。”
孙鹏没说话。她低头,叠床上另一件米色的夹克衫。
“本来是想给他买的,刚好剩两件,就都拿了。”
谎说得近乎拙劣,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何必这么说。
抬起眼,孙鹏正自上而下静静看着她。
耳根正隐隐发烫,她的电话响了。
掏手机去阳台接。是单位的电话,简单回复几句挂断,望着褪去的天色,陈岩定了定神。一转身,发现孙鹏已经堵在门口,像一堵墙。
她看见他的手背到身后推上了残旧的木门。门“吱呀”一声阖上,光线瞬间被关在屋内,笼着他们的,是天地之间一片暗淡的灰色。
他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在狭小的空间里,她看看他身上:“脱下来吧,要先过一遍水才能穿。”
“为什么给我买衣服?”
“……”
“关心我?”
她看着他深深的目光,静了一下,轻声回:“你说呢?”
傍晚的空气里飘着喧嚣人声,一会儿离他们很远,一会儿又离他们很近。
他俯视着她,目光越来越深,在她的身体微微退却时,伸手搂住了她的脖颈。
她能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甚至能闻到他手指尖上残留的淡淡烟味,然后,她听见了他低沉的声音。
“陈岩,你再这样,我就会当你是已经想清楚了,不会再顾及你什么。”停了下,“我可能比你想象里的还要差,你懂吗?”
陈岩看着他,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感受着气氛越来越沉郁。她想像平时一样露出个淡淡的笑,但她一脸僵硬,笑不出来。
静止了两秒,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即便是说一个懂字。
“孙鹏,我……”
他喉结微微一动,陈岩感到脖子上的手一重,一个力道猛地把她向前一带,他深深吻住了她。
干燥陌生的唇,很深很深的吻。
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唇齿间的力道温柔而强悍。他滚烫的身体压制着她,粗粝的手掌捧着她的脸。他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不给她一秒逃离的机会。
一切都来不及思考。
陈岩没有拒绝,没有回应,无处摆放的手拉着他衣服的后摆,像一支被巨浪陡然打翻的浮舟,随浪沉沦。
背后,夜幕渐深,四面楼栋里明明暗暗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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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出版小说小说 《在骤雨停歇之前》
作者:康城
最后更新于:2016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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