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糕|湖南人的胃,仍需要家乡的米香抚慰

 

不管在哪个时代,回归古朴也好,顺应潮流也好,任何一种事物都应该在“美”的范畴内完成,“讲究”这个词也等同于“内外兼修”。...



卷首

 

闻名多在故纸中



探讨一种传统食品消失的原因,或者预测它们何时消失,并没有多大意义。在我看来,它们还会在我们的生活里存在很久。享用的同时,我们还是会自然关联时令、人情、风俗……这些看似不着边际、虚渺的种种,恰恰是它们存在的理由。

记得某年去北京时,万分迷恋豌豆黄,半透明的,软糯的一块凉糕,满是豆香气,让一个南方人心心念念到如今。到了广州,更是欢欣,马蹄糕、鸡仔饼、老婆饼、萝卜糕、芋头糕、黄金糕、凤梨酥……丰富得可以忽略街边堂皇的西饼店。南北两地,正是中国传统糕点的精华所在。回头再看《红楼梦》《浮生六记》《闲情偶寄》,很多关于古典市井生活的描述,都离不开“果子”二字。

而湖南的著名糕点,闻名多在故纸中,面对如今的市场和消费者,仍是一筹莫展。如宁乡砂仁糕,已经式微到连许多当地人都闻所未闻。湘乡烘糕曾长期作为军粮,在补充体能方面无可挑剔,不仅香甜酥脆,还兼具养胃益气的功效,多吃也不会影响消化,这么优秀的一款糕点,在长沙几乎看不到。它们实在被时间的尘灰掩埋得太久了。蓬头粗服当然不具审美,哪怕内质再上乘。

我们寻访的糕点作坊并不缺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和精细的食材,但是,用料考究,做工精细只是最基本的要求,产品整体的形象与品位却还停留在古早的粗陋阶段,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不管在哪个时代,回归古朴也好,顺应潮流也好,任何一种事物都应该在“美”的范畴内完成,“讲究”这个词也等同于“内外兼修”。

文/王砚
图/陈正

湖南四大名糕,想来许多人并不陌生:湘潭灯芯糕、湘乡烘糕、宁乡砂仁糕、益阳麻香糕。至少有一种,仍然占据了我们记忆库的一点内存。它们都不甚名贵,寻常人家的孩子几分或者一毛都曾经买过;特别好吃似乎也谈不上,但就是有一缕浅淡的米香让人难忘记。

在岁末,花几天时间,沿路寻访,看老手艺人认认真真按从前的套路做一回,慢慢明白“名糕”何以成名。

米的盈余之物,鱼米之乡的馈赠



说到底,糕点都是副食品,是各种糯米、籼米等粮食的盈余之物。除了物产充足,它还需要人们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琢磨其中技艺。所以,难以想象一个土地瘠薄,物产匮乏,大部分人为生计发愁的地区,能创造出令人舌尖惊艳的副食品。

幸而湖南无此之虞。
《史记·货殖列传》中描述楚国之南的景象,今天看来仍令人沉醉:“……楚越之地,地广人希(稀),饭稻羹鱼……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到了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湖南已经成为全国粮食基地之一。这多少要感谢被贬为长沙王太傅的贾谊,谪居长沙的四年,他着力农业生产,重视积贮,他的这种“重农主义”对长沙和整个湖南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后世。长沙米此后成为北地的翘楚,三国时期的魏文帝曹丕在《与朝臣书》中曾这样说道:“江表惟闻长沙名,有好米,上风炊之,五里闻香。”到六朝时,长沙地区的稻米已经丰饶到可以大量外调,成为全国重要的粮食生产地和供应地。

宋朝的承平气象令城市商业急速增长,余粮皆可贩卖,长沙已是南方最著名的米市之一,明代后期,长沙与广州、九江、杭州并列为全国四大米市。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民谚“湖广熟,天下足”,就出自明代(明代李釜源撰《地图综要》内卷:“楚故泽国,耕稔甚饶。一岁再获柴桑,吴越多仰给焉。谚曰‘湖广熟,天下足’。”),而在清乾隆时期,包括长沙在内的整个湘北地区已是全国重要的粮食产地。

民国1931年到1934年,长沙输入粮食300万石,年均75万石;输出粮食100万石,年均25万石,进出差额部分几乎被长沙数十万市民消费掉了。这些输入粮食的产地,主要来自滨湖的南县、华容、澧县、安乡、沅江、汉寿、湘阴等县。

湖南不少产粮区都拥有自己的特色谷米,四大名糕的原材料基本上都取自本地,如湘乡烘糕,采用生长在涟水流域的一季大米;宁乡砂仁糕用的是当地的优质籼米;益阳沅江麻香糕,则一直使用当地的特色稻种“游水糯”。

所以,只有了解了湖南这个“鱼米之乡”的富庶,才能理解为什么以“米”为原料的糕点会大量出现。

烘糕伴随湘军走红全国



从长沙到湘潭、湘乡、宁乡、益阳,一路寻访,都是在城市的巷陌间穿梭,糕点作坊大多隐藏在其间,即便现在已经不如从前著名,但仍然植根于市井。回顾每个老字号的诞生,它们都极少从乡间萌芽。这是一个有趣的,符合品牌传播规律的现象。

以湘潭为例或可阐释一二。

湘潭县治从宋代开始移入现在的市区城正街,境内的农耕、水利都有长足发展,商业更是兴盛。至清代,湘潭县已经“富甲全省”,五口通商之前,它是内地与广州贸易的转运地,“帆樯蚁集二十里,廛市日增,蔚为都市”,“店铺四千五百”,成为全国四大米市、四大药都之一。

商业的繁荣促进了各地的交流。
民国湘潭县城鸟瞰


咸丰年初,一个叫黄正大的衡山人参加了湘军,与太平军作战。一次战役结束,他流落到了浙江绍兴。在那里,他成了一家糕点铺子的学徒。重返湖南后,他选择了在湘潭谋生。1854年,黄正大拉开了湘潭苏点生产的序幕。25年后,他开始研发新的糕点,改动了绍兴“银丝糕”的配方,并将它加粗,湘潭灯芯糕的雏形由此而生(据《湘潭县志》《湘潭市志》记载)。这种以糯米、白糖为主,辅以肉桂、红丝、薄荷、甘草等20多味中药的清新小食,迅即博得了人们的青睐,民国初期的年产量达到2-3万斤。如若不是口碑推动、商埠流通,很难创下这样的纪录。

湘乡的烘糕属于“老湘乡”地方食品。所谓“老湘乡”,是指公元前3年(西汉)置县至1952年的湘乡,包括今天的湘乡市、双峰县、娄底娄星区及涟源市大部和韶山、安化部分,区域十分广大。烘糕技艺宋元时期即于本土创制,此后却是在江西人聂福元父子二人手上日趋精细和发扬光大。聂氏父子在县城镇湘楼开办天元斋馆,重新改进这道民间糕点,一时间畅销城乡,各家南货店争相效仿。而它真正为全国人民所知,却是以军粮而名动天下。
湘江上的木船。


《湘乡县志》记载,咸丰年间,湘军出省作战,曾国藩令斋馆大量加工烘糕,以供军需,并作为贡品上贡朝廷。从湘军出省作战的1852年算起,到光绪中期,半个多世纪里,烘糕伴随湘军走遍了全国。

到了1932年,一二·八淞沪会战,湖南组成铁血义勇团,湘乡400勇士开赴前线,湘乡烘糕再次作为军粮被携带至前线,慰劳国民革命军十九路军将士。

1949年8月,中国人民解放军138师与湘中一支五团在县城昭忠祠会师,湘乡解放。为支援解放军南下,湘乡县政府帮助各斋馆恢复烘糕生产,十多家斋馆日夜生产,湘乡烘糕又随同大军走向沿海,走向大西南。
2016年12月24日,我们在湘乡铝南村张新龙的作坊里,第一次品尝烘糕。它脆薄、焦香、微甜、米香浓郁,嫌它略干的话,还可以以水化之,变成米糊。想想那支曾深入塞外苦寒之地的湘军队伍,每人怀揣一包烘糕,不用生火做饭,便能在冰天雪地里与敌人周旋数日。新疆的馕虽然也可以当军粮,但口感却并不如烘糕细腻。更何况,湖南人的胃,仍是需要家乡的大米来抚慰的。

年节里才想起的朴素点心

每年年末,大概是传统糕点铺子倍感欣慰的时候,订单多了,老板们开始忙碌起来,以弥补此前淡季的萧条。路上总在想,为什么我们在年节时才真正想起这些朴素的点心来呢?为什么在日常它们总是可有可无,我们宁可花数倍的价钱买块提拉米苏,也极少去买盒灯芯糕或者麻香糕呢?
灯芯糕
灯芯糕柔软洁白又清甜,糖的比例拿捏得恰好,一点点桂枝油的微辣不会骤然而起,而是细细地与那清甜缠绕,直到一根已尽,仍有余味。烘糕最朴实,未烘烤之前,味道极平淡,如干馒头片,连一点甜都若隐若现,但烘烤过后突然转了性情似的,变得十分香脆,米的香气被放大了,滋味却仍是单纯的。麻香糕可能是相对豪奢的糕点了,芝麻、糯米、糖,甚至还可能加入些许洞庭湖特有的藜蒿粉、芦笋粉,各种香气一层层在口腔里铺开,相当有韵味。张新龙回忆自己当年吃过的砂仁糕,因为里面有碎果仁,吃起来口感略粗砺。但我们找遍宁乡县城的大小超市、特产店,硬是踪迹全无,似乎全城只剩一家糕点店在做,如果他停工,那也就没有砂仁糕了。有一个“宁乡里手”在电话里悠悠地说,他最后一次在超市里见到砂仁糕,还是十五年前。另一个土特产店老板则告知:“很少有人买”。
麻香糕


实际上,这几样点心都不算过于甜腻,口味偏清淡,香气亦不太重,适合做茶点,但是,爱喝茶的人为何也想不起它们呢?

去过日本的人,几乎都会对“和果子”一见倾心,这种精致的点心随四季风景变换无穷,山川深谷,鸟木鱼虫,都可以成为其制作灵感,它不像一些中式糕点有油腻感,颜色亦少有大红大绿,清淡宜人,且用模具制成逼真的花瓣、叶子等造型,视觉上就足以令人愉悦。可是要知道,“果子”一词就是指中国古代糕点,只要略微追溯一下,同样能展开一部美轮美奂的中式糕点文化史。比如,我们也讲究各类点心应季而生,随季而落,在苏式糕点中,春天吃酒酿饼,正月初五上市,三月十二日落令;绿豆糕在过去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三月初到七月底为止;月饼从四月初上市,九月三十以后就不能进食了。
和果子


但失落太久,现在的一些传统糕点生存维艰,已经很难从形色视觉、口味开发、市场运作上去着力了。于是我们只能看到随便设计的土气包装,与内里食物全然没有贴合感,材质差,消费者亦不会将它视为高档礼品。

我不认为这些民间的传统糕点坊会彻底消失,总有些情怀、记忆需要它们来勾连起,只是,如何才能让它们发展得更好,这才是需要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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