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须知薄命是佳人

 

我边走边哭,哀痛响彻四野。唯一的情感出口便是手中的这把寡女丝琴。...





1
光和二年秋,山路崎岖,我在一辆马车上颠簸,记忆自此开始。

细雨菲菲,铺满天地。雨脚纤细,触手可及的凉意,在草木衰败的枯萎里绽放。和着父亲沉重的叹息,空气压抑凝滞。

“娘亲,我们要去哪里?”我低声问道。

“吴地。”母亲柔柔地搂着我的肩头,握住我的小手说。

“吴地?”我心上起了很大的疑惑,“爹爹明明说的是回京都,为什么又说去吴地?”

我不解。

若干年后才懂得,父亲从流放地五原县返回京都的途中受到王智的羞辱,经历了怎样的心灰意冷。

人生便是这样,未曾经历,感同身受的体验总是稀薄的,何况我尚年幼。

吴地环境清幽,父母亲在这里安家,一住就是十几年。花鸟鱼虫主宰的世界,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天堂和乐园,自下车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它。

阴错阳差也有意外的惊喜。

生活渐次展开,母亲很忙碌,每日都和老佣人们一起种菜、纺织、操持家务。父亲崇尚耕读传家,但他是书痴、琴魔(我娘亲常常私下里这样叫他),更多的专注于搜罗古籍和制琴上。

闲来无事,他便常去市集或周围的山地溜达,以期遇见好书、好的琴木、上等的蚕丝。遗憾的是,书籍相对容易遇见,制琴的好材料却是难寻。自从他在我们邻人的柴灶中救下了焦桐,制成绝世名琴“焦尾”后,就再也没有制出令自己满意的琴。

书和琴是父亲的第二生命。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他所有的失落都投入到了那里。

这种言传身教的影响成了我一生命运的起点。
2
六岁那年,睡梦中,我被一阵琴声惊醒。

月光从窗扇的花格中印上来,琴弦断裂,又脆又响。

我从娘亲的臂弯里挣脱,在稀薄的光影里叫道:“爹爹,爹爹,你的第二根琴弦断了。”

父亲自隔壁推门而入,惊呀不已。第二日,他破例允许我进入他的书房。

书房是父亲灵魂释放的地方,在那里他常常彻夜伏案,读书、编纂历史,间隙以弹琴为娱。平日里,因为怕我年幼无知损坏书籍,决不允许我踏进书房半步。如今一朝解令,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我四处张望,一面斜着眼睛看着父亲,暗中观察他的脸色;一面悄悄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翻开。

父亲对我的小动作视若无睹。他将古琴置于案上,手指轻动。琴声如同天际破云而出的朝阳般,刹那间将寂静世界裂帛般地划开了。

“啪!”琴弦又断。

“爹爹,第四根琴弦断了。”我抬起头,笑着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眼中漾满惊喜。他走过来,抱起我,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坚硬的胡须弄得我的小腮生疼。我使劲地推开他,挣扎着来到地上。

“爹爹弹琴的时候,我听到的呀!”我乖乖地说。丝毫没有留意父亲的兴奋。

我把手中的书高高地举起来。

“这一本是什么,爹爹?”

“是《诗经》。”父亲笑着说,“喜欢吗?来,爹爹教你读。”

书房宁静,空气欢愉,父亲把我抱到他的膝上。
3
除了辨识琴音,父亲很快发现了我的另一个天赋——过目成诵。记忆能力的卓越,使我意外地成了父亲学问的传承者。生身为女子的缺憾,因为被上天赋予了更高的智慧和才情,释然了父亲心中无子继承衣钵的遗憾。

父亲说书房我可以随便出入。他不但要教我读书写字,还要教我弹琴,更要做一把绝世好琴给我。

我欢呼起来。书房藏书几千卷,对我的诱惑力极大。满怀渴望,我日日到父亲的书房识字、学琴。等到掌握了基本的汉字和琴技,我更是扎到书堆里,或阅古文典籍,或是仿效父亲,为一些失传的古琴曲打谱,常常废寝忘食。

我的勤奋父亲看在眼里,为我置一把好琴的愿望一直没有达成,让他心中遗憾。“焦尾琴”虽在,但是他深知稀有的东西不属于平常人,必定带来灾祸,他不想女儿的余生受此困惑。焦桐不易得,他便把重心放在寻找好的琴弦上。直到中平六年,他偶然在集市上发现一种丝茧,才如了心愿。他把它们带回家,制成了一把琴。

古琴制好,父亲选了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来试音。奇异的是,这把琴的琴弦似是已通人性,只待有缘人轻轻一抚便释放出了无限哀伤凄绝。

父亲惊异道:“怎么会这样?”

我的眼中溢满泪水,低头良久,叹息道:“父亲的古籍中曾有一册前人的笔记,那上面说,蚕丝是一种有灵性的东西。蚕儿吐丝时,养蚕人都不会去打搅它们,以免受影响。饶是这样,也有意外。譬如说房子的壁上恰有一个小洞,它的邻人又恰是一位寡居的哀愁女子,她便无意地从墙壁的空隙里看蚕儿作茧自缚。于是这些被忧伤凝视过的蚕,便结成了世间最哀伤的蚕丝,人们给它起了一个别样的名字——寡女丝。这把琴的琴弦应该就是由这绝世的寡女丝制成的。”

父亲望着我,内心泛起不祥的征兆,他爱琴如命,此刻却坚决要毁了这把琴。

我将琴抱于怀中,神情黯然地对他说:“宿命如此,物有何罪,何必心生怨恨,荼毒于它。”
4
寡女丝琴到来不久,亦来了不速之客。

同是中平六年,灵帝驾崩,董卓把持朝政,听说了父亲的名气,便派使者征召,以佐其政。父亲先以病搪塞,谁想竟惹怒了董大人,以灭门相威胁。为保全一家人的性命,我们结束了隐居生活,启程前往京都。

再次入朝为官,父亲忧伤丛生。董卓爱惜其学,连升三级,并尊其为“尚父”。但父亲已然看透,董卓性格刚烈,容易作恶,终究不能成事,将来必定受其牵连。

虽有隐忧,但他安于当下,性情淡泊。他不以此刻拥有的权力自居,便广开门庭,让有志青年到府中问学。昔年,他曾在东观阁修著《东观汉记》,亦曾手书六经,立于太学门前,以泽后人。声名远播,一时间我的家中人来人往,辩者无数。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卫仲道和曹操。

与曹操不过一面之缘,并未深交。而卫仲道来父亲门下求学,深得父亲喜爱。便由父亲友人做媒成了我的夫君。

卫氏是江东望族,卫仲道学识渊博,家学深厚,书法卓绝。门第品貌相当的姻缘,自是深得我心。在亲事说定后的次年,我便嫁往江东,离开了父母。

然而,我所有的幸福还没有展开,变故却丛生。婚后不到一年,我的夫君竟得了无妄之症,短短数日亡故了。巨大的哀伤我还没来得及向父母亲诉说,更大的哀痛又接踵而至。

初平三年,董卓被杀,父亲得到消息时恰在王允座上,感念董的提携之恩,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招来了杀身之祸。举朝震惊,无数人为父亲上陈情表求情。父亲亦上道歉书,请求续完史书后再去赴死。具不准。

更意外的是,父母亲情感深厚,母亲亦于父亲行刑当日悬梁自尽。

消息几日后便传到江东卫家。在祠堂为夫君持服的我得此噩耗,瞬间晕厥。

不幸到此处只是开始。苏醒后,我被公婆招至祠堂,接到了一纸休书。

罪人之女,克夫之嫌,又无子嗣。这个结局我已料到。

亲人尽失,万念俱灰。忍着眼泪,我恭恭敬敬地对夫家堂上诸位长辈行完跪拜大礼之后,便修书给远在陈留的老家人,怅然离去。

父亲给我的嫁妆丰厚,我托陪嫁的奴婢带回陈留,另雇一舟随后归来。

舟行江上空旷之处,我抱着父亲遍寻街市才制成的琴弦,放声痛哭。哀声随江水漂流。悲情如此浩大,天地不语,只有自小陪伴我的乳娘把我揽在怀中。
5
自董卓死去,战乱再起,群雄争霸,北方匈奴也趁机掠夺。回到陈留,家园已经尽数被毁,流离失所的慌乱中我做了蛮夷的俘虏。

羌地荒芜,草原茫茫,带着枷锁北上,我的精神已经麻木。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我已经不知道为哪一桩哀痛。

匈奴营地,一个首领将俘虏按照姿色再次挑选,我被单独带到了一个较大的营帐。营帐里坐着一个佩带金刀的首领。他从几案前走过来,灯光之下,他的眼睛里却写满温柔。

将我手上的绳索除去之后,他问道:“你会弹琴?来,为本王弹奏一曲。”

我缓缓地坐下,将身后的寡女丝琴置于膝上。纤纤素手拨动丝弦,琴弦的哀伤裹挟着我,撩动了半个草原的夜空。思家的士兵纷纷走出营帐,在月夜下静默。

边弹边思,我方悟到这一生须知薄命是佳人。情感至此决堤,我泪如雨下,衣衫打湿。

曲尽弦停,大王亦漠然很久。

他目光如炬:“你绝不是平常之女,你是谁?”

我缓缓地说道:“是谁又何妨?人世两苍茫。虽为蔡氏女,无力做栋梁。”

两行清泪再次顺着腮畔流下,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未及滴落,却有一双坚硬的大手帮我拭去。

我做了左贤王的侍妾,前往草原深处。

广袤的草原,文明未至。我体会了王蔷、解忧的悲哀。北方苦寒,皮袍加身,茹毛饮血,适应起来无比艰难。忧伤满怀,思乡更重。我日日望南,渴望从来往两地的人口中探知家人的消息,然而次次失落。

大王喜欢汉人文化,精通胡笳,知道我心中满是悲伤,常常伴我抚琴月下。无限宠爱,几年间,我们膝下已经有了两位王子。夫君之爱,儿子们也很可爱,我心中的冰川才慢慢开始融化。

草原,我开始尝试接受。

然而,我平静下了心绪,命运却再次让我漂泊。父亲的故友曹操做了丞相,统一了北方,他为父亲修缮了坟墓后,得知我尚在人世,便派了使者董祀携带黄金千两来赎我回家。

命运为我准备的这道选择题太残酷了。两面都是骨肉分离,都无法割舍。思量再三,为使两国人民免于兵戎相见,我含着泪做出了归汉的决定。
6
回转故里,千里之遥,我走了很长的时间。左贤王吹奏胡笳,带着孩子们在我的身后流着泪,一直送到边界。

我的心被生生撕裂了。

我边走边哭,哀痛响彻四野。唯一的情感出口便是手中的这把寡女丝琴。

琴声凄厉,如我心声。哀伤不止,我向天而歌: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

十八声咏叹,我将胡笳的凄婉和琴弦的哀伤合为一曲。它们饱蘸了我半生的坎坷和眼泪流淌进每一个与我同行的人心中。

董祀是饱学之士,精通琴理,为我的悲情唏嘘,默默地将我一路的哀歌整理成文稿,带回大汉交与丞相。

曹丞相亦是通晓诗文,立刻命人依曲在内廷演奏。乐声动人,后宫粉黛皆泪湿春衫。几日后,在后庭的御花园内,曹丞相协同夫人为我治酒洗尘,席间不停地夸赞我的才情。意外的是,董祀整理了我的琴曲和文稿让丞相误会,将我许配于他。

不是所有的君子,都有雅量来接纳他人千疮百孔的人生。

董祀原配亡故,再娶本无异议。但是他仅仅是为我的坎坷感动,从未想过和我成婚。此话一出,董祀虽然满口答应,骨子里却并不情愿。

碍于丞相的威严,我们二人走到了一起,但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董祀沉默,我亦冷淡,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不过几个月,丞相便洞悉了这撮合之下的哀伤。隆冬之际,他寻了个理由,将董祀判了死刑。

惊闻噩耗,我的心瞬间跌入冰窟。董祀无罪,岂能因我无辜丧命?

我披散着头发,衣衫单薄,鞋袜未着,跪在建章宫门外的严寒里瑟瑟发抖,为夫君苦苦哀求。丞相正在庭上宴请满堂名士,破例允我进来。

踏进权贵满堂的宴会,我立刻跪在地下,连头也不敢抬。

丞相环顾左右,平静地说:“今日诸公都在,来看看,这是蔡公的女儿。”

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我低着头,依旧恭敬。他们在我的身上看见一片余烬,如同荒废的寒灰在惨淡里奄奄一息。

丞相和蔼地赐我鞋袜衣衫,让我穿戴整齐,再来回话。

我知道董祀的命在我的手里,都一一遵从。

为夫君请罪,尊严如同尘屑,落满厅堂。
7
丞相叹息道:“你过去和现在的遭遇我都十分同情,可是公文已经发出,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俯首启道:“公文虽然发出,但明公的府中千里马万匹。何不派出一骑将公文追回?明公今日之恩,文姬将永世难忘,感激不尽。”

丞相拟了手谕,董祀终于得救,而我依旧在丞相堂上。

“听说蔡公生前藏书颇丰,著作颇丰,你可还记得?”丞相问道。

这是我归汉的所有价值。

我深深一躬:“父亲生前著书四千卷,但是大都散失,我能记得的大约有四百卷,可以写出来。”

丞相惊喜不已,立刻赐我狼毫,允许我在建章宫的偏殿——文阁誊录所记之书。

两年,我都没有走出文阁,夜以继日地回忆和书写让我渐次老去,四百卷的《续汉书》完成,我已经头发花白。对照无误后,丞相允我回家。

离开之前,我双膝跪倒,将已经写好的请辞表双手奉上。

丞相诧异不已,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封赏。

我摇摇头,含泪启道:“文姬一生坎坷,蒙明公垂怜,念及父亲骨血,得以回归故里。本应终身侍奉左右,但是我一生三嫁,命运坎坷,对尘世再无留恋。请明公再次念及与父亲的情谊,容我归隐山林度过余生。”

丞相凄然:“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给你的封赏是何物?那是你父亲的焦尾琴啊!”

丞相抬手示意侍从,父亲的遗物献于庭上。

我隐着悲声跪走到“焦尾”的面前,泪水如同夏日急雨滴落,双手置于琴上,开始弹奏。

琴声婉转,乐意流畅。大殿之上,无不动容。

一曲毕,我再次叩拜:“明公在上,爹爹生前已经言明,焦尾是千古难寻之物,非我等福禄浅薄之人可享,为我制作了另一把琴——寡女丝琴。我一生三嫁,正合了琴弦的哀愁,大约这才是我的归属。焦尾由明公保管,方是善缘。”

丞相自案前起身,沉思良久:“我唯一能做的大约便是依你的心意准你归乡了。”

我道谢行礼,自此离去。

宫门外董祀怀抱寡女丝琴,长久站立。两年未见,他亦是两鬓斑白。

时光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他。他牵起我的手,我也握住了他的手。前嫌不计,一同归去。

这一刻我想起小时候,原来那是我的最初也是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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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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