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故事

 

对于所有正在沙海中跋涉的人而言,都会对这一段经历感同身受。...





父亲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在极为有限的几次表达中,他反复提及自己在沙漠中抱着电线杆子痛哭的往事。当时他大学刚毕业,就被征召入伍。在西安新兵集训半年之后,一个连队的人都坐进了闷罐列车,一路西进。军列每天偶尔停下,让士兵们下车梳洗修整,他发现周围的风景一日比一日更加荒凉,直入毫无人烟之地。他不知道还要向西开多久,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正在进入大漠深处,远离人群。仿佛这世界是无边无际的荒漠,他们是这荒漠中唯一的一辆列车。到了最后,他们换乘汽车继续前进,人世被彻底抛在身后。

他说这样过去了几个月时间,车队在沙漠中突然停下休息。那是一个没有道路,没有路标,没有人烟,也没有方向的所在。但是,在沙海中突兀地立着一根电线杆。所有人都很激动,因为这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人类活动过的迹象。父亲走到电线杆近前,发现电线杆上有几个工人留下的手印,大概是工作时手上抹到了油泥,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在电线杆上擦了一下。工人们不知道已经离开了多久,但是手印却依然清晰。父亲说他当时抱着电线杆嚎啕大哭,一想到除了自己这一队人之外,还有别的人,活生生的人曾经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痕迹,就哭得不能自已。

我不相信这是真事。我们那时候经常经历沙暴,遮天蔽日,飞沙走石。沙暴过去之后,一切比洗过都还干净。很难想象有人在大漠深处竖起电线杆,而且这电线杆能够抵御沙暴。我认为他当时太过年轻,又在大漠里行军了太长时间,因此产生了某种幻觉。也许根本没有那么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也没有什么手印,一切都是他的想象而已。他需要某种东西证明自己和外部世界还有联系,需要说服自己他们的分队没有被遗忘在无边的沙海之中,所以,这种渴望就以一根电线杆子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认得那是一根电线杆,但认不得那根电线杆是自己欲望的显现。不过这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抱着什么东西痛哭一场。

等我成年之后,这段往事构成了我对大漠的基本感知。对于我而言,大漠意味着与人世的绝对隔绝,以及由此产生的巨大孤独感和恐惧感。因此,在所有关于大漠的故事里,我最喜欢两个。其中之一是玄奘法师西行求法,那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旅程,大漠只是占到了其中极少的一部分。在他的自述里描写得非常简略,只是说遇见了沙暴,丢失了水囊,但是最终幸运地得以逃生。

但在我看来,玄奘法师在沙漠里的那一段旅程,在他的整个求法过程中最具象征意义。当他进入沙漠之前,他确实地知道沙漠是有边界的,也确实地知道沙漠存在风险。而等到他进入沙漠之后,这种确信就消失了。很快他就丧失了关于地理的概念,因为周围除了沙子就只有沙子。然后他次第消失了关于时间的概念、身体的概念,因为无论怎么走,周围的风景怎么变,他都依然在沙漠之中。这时候他没有人可以询问,也没有标记可以参照,他彻彻底底地被人世所遗忘,宛若回到了创世之初,天地之间只有黄沙和他自己。而他自己是否存在,这同样也没有任何证明。如果说行走这件事情即为自身存在的证明,那么他多半到最后也不能确认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走。

玄奘法师的故事,经常被用作证明信心的力量。因为法师对佛教拥有超越一切的信心,因此他能如履平地一般穿越沙漠和雪山,在强盗的刀剑和猛兽的爪牙下安然无恙。我同样不认为那是真的,起码在沙漠里的那一段并非如此。当他走到沙漠深处,丧失了关于地理和时间的所有概念,对于自身存在升起疑问的时候,恐惧和疲惫如同影子一般跟随他的脚步,那么,他对佛陀的祈请就一定希望获得回应。在最糟糕的故事里,法师虔敬地跪下祈请,于是金光一道,沙漠里就闪现出一条天街通衢,周围结满了无花果和水蜜桃,路标上写着:距离天竺150米,请直行。

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真正的故事里,法师长时间跪着默默祈请,但是没有获得任何回应。眼前是连绵不断的沙海,根本没有任何启示或者预兆的迹象。干燥的风不断吹过,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顶,似乎从来就没有移动过。法师举行火供,在四周布下结界,念诵传说中威力无匹的密咒,在心中观想种子从中脉上升,冲出顶门在空中啪地一声爆开。结果,并没有传说中的天花乱坠,没有传说中的天人供养,没有传说中的甘露灌顶,更没有护法从云端降落,四周环绕供养。没有,什么都没有,路途和之前一样遥远,自己反而更加口渴了。

讲述一个关于信心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在沙海深处,法师面对着的除了沙子就只有自己。他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介凡夫,失陷在沙漠里,面临死亡的威胁。这时候,所有的死亡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为他具备对佛法的信心而有所不同。法师过往熟稔掌握的密咒、仪轨、禅定、观想都不能减少一丝一毫水分的流失,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任何加持,甚至不再认为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某种考验或者试炼。迷路就是迷路,缺水就是缺水,于是事情反而变得简单起来---

法师和所有普通人处于一样的境地,并没有任何额外可以借用的外力。他唯一的选择是继续前行,当初是什么把他带到了这样的境地,那么也是什么将会把他带出这样的绝境。如果没有佛陀,没有佛土,没有兜率宫,也没有神通和轮回,他还会不会西行?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去天竺找寻答案就是他最早的愿望。他遵循了愿望的指引,那么,所有由此而来的结局对于他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于是法师起身,振掉袈裟上的沙土,背起行囊,继续前进。在外人看起来,他获得了圆满的无畏之心,拥有了最强大的加持力。那是事后的解释,对于任何一个身在沙海里的人,恐怕当时并不会那么去想。

相比之下,一路上的异国风情,到了那烂陀之后的无遮法会,和大漠里的那一段相比,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真正的故事。在一个真生的故事里,人会面对一个真正的问题,并且做出一个性命攸关的选择。所以,我最喜欢这一段,对于所有正在沙海中跋涉的人而言,都会对这一段经历感同身受。

至于说另外一个故事,你肯定知道的,我说的是耿恭。(参见:《匈奴血》)

题图摄影:Thomas Baum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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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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