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窑坪往事】王凤文:中篇●走汉中(第二十一章)

 

一殿挨着一殿地拜下来,最后又一次回到了大殿。老太爷已经气喘吁吁了,香蜡火纸的光亮中,老太爷老泪纵横,一向讲究的白胡子上沾满了鼻涕和雪屑。李德明看着身边呆站着的伙计们,连声说:“过来,还不都跪下?都跪下!”...


征集令:诗歌、散文、小说、随笔、摄影艺术、诗评、日记等


部深入中国北茶马古道的长篇小说
   编者按:各位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本台编辑静默,本台从发布长篇小说《窑坪往事》以来,一直受到各位友友们的关注和好评。静默文学编辑部所有同事感谢您的厚爱。希望继续关注,继续跟踪《窑坪往事》,探索茶马古道的点点滴滴。

《窑坪往事》是由康县作家、小说家啸鹰(原名王凤文)用了好几年时间走访考察,查阅各种资料之后撰写的长篇小说,让你真正了解中国北茶马古道中发生的一切生动感人的故事.让我们一起和马帮为伍吧!

《窑坪往事》,将窑坪这个已经消失于2008年大地震的古镇,用文字的形式留了下来。

很感谢《窑坪往事》的作者王凤文把中国北茶马古道以小说的形式展示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能够坐在家里,一边品茶,一边悠然的读它,了解它。

——静默文学编辑部


勾画老街陆路码头小镇沧桑历史

再现西北茶马古道商帮人文精神



小说《窑坪往事》震撼发布

2009年,康县文化部门进行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在康县望关乡发现一块明代“巡按陕西监察御史”残碑,碑额为“察院明文”,其内文有“茶马道通番捷路”等内容。残碑的发现,首次证实了茶马古道在西北地区的存在。2010年6月,在国家文物局主办的“中国文化遗址保护普洱论坛”上,发展和完善了茶马古道的概念,由原来的“存在于中国西南地区,以马帮为主要交通工具的民间国际贸易通道,是中国西南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走廊”修订为“中国西部地区以茶马贸易为主要内容的古老商贸通道。”从此,康县作为“中国茶马古道第一碑”,以一个非常特殊的地域称谓,“是一条世界上自然风光最壮观,文化最为神秘”的茶马古道亮相于世人的眼里。2015年秋天,康县被中国民协命名为“中国茶马古道文化之乡”。《窑坪往事》,将窑坪这个已经消失于2008年大地震的古镇,用文字的形式留了下来。

中篇●走汉中





插图:走汉中

第二十一章

木瓜院距离窑坪也就是三五里的路程,但要在冬天不断地涉水过河,马帮根本快不起来,到木瓜院街上已经太阳偏西。

脚户们脱下水淋淋的鞋袜,换上赶路的皮襪鞋。啃完干粮,马锅头过来问王世奎,啥时候起行,晚上到啥地方歇息。王世奎说,这一路你熟悉,你看着安排,不要问我。马锅头点着头,对王世奎说:“那好,大掌柜,我就做主了。这次去汉中府还按我们以前的行程,今天天黑前过七里碥赶到秦家坝的鱼池子,在樊家店歇脚。还有二十几里的山路,大家要抓紧休息,抓紧赶路。前面的包家梁路窄,不好走,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过去。”

包家梁只距窑坪十几里,王世奎在一年初秋去过一回。那是一个雨天,王世奎带着伙计去七里碥收购一批核桃,回窑坪的时候,泥泞的山路上一匹骡子不慎蹄子踩虚,差一点滚下深沟。虽然有惊无险,驮子上的一袋核桃却从牲口背上摔了下去,核桃撒了一满坡。此后,王世奎每次提起这件事情都心有余悸,最怕走包家梁这段险路。

脚户们吆喝起负重的牲口急忙赶路。到了傍黑,驮队终于赶到了秦家坝的鱼池子。

祝显明对这种走走停停的赶路方式觉得惊讶。他好奇地跟在王世奎身边问东问西,就连路边偶尔出现的村庄和大树都要惊奇地问好多问题。

其实王世奎一出窑坪,也是啥都不晓得了。面对祝显明的提问,他根本没办法回答,只好打发他去找马锅头询问:“去,找马锅头问去,他对这一路熟悉。”

祝显明有点失望地说:“大掌柜不是见识多广嘛,怎么也有晓不得的事情!”

王世奎说:“你老以为我是无所不知,你现在晓得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是真的了吧?古话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

段建成打趣,说:“你们家大掌柜能耐大着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就是故意不给你祝显明讲。”

祝显明瞪一眼段建成,不高兴地嘟着嘴说:“我们大掌柜才不像你。”

段建成哈哈大笑起来,说:“到底是‘德盛堂’的伙计,啥事情都要向着王大掌柜。”

樊家店老板樊登魁和婆娘两个人迎出门来,高声喊道:“山高水远的,各位东家和伙计们辛苦。”

马锅头走在前面,走上前去,指着王世奎对樊登魁夫妇说:“这位是窑坪‘德盛堂’的大掌柜王世奎先生。”

樊登魁夫妇躬身请王世奎进店,连忙说:“窑坪‘德盛堂’商号远近有名,没想到大掌柜这么年轻。”

王世奎说:“以后都是相互照顾的生意相与,不要过于客气。我这里还有一位,是‘九思堂’的大掌柜。”

樊登魁点头示意,拱手说:“小店简陋,就怕两位大掌柜弹嫌。”

王世奎说:“说哪里话!出门在外,只要上可挡雨,下可立足,即是幸事。如果四周还可以遮风,则就奢侈了。看看现在,我们不但可以围着火塘烤火,还能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睡觉。樊老板,我和先谢谢你们。”

樊登魁慌忙再次打拱作揖,说:“王大掌柜这是笑话我们夫妇。小店只能给大家一个歇脚暖身的地方,别无长处。”

王世奎笑道:“身暖,心里也暖啊。”

火塘边已经坐着三、四个散客,是从峡口驿到郭家坝走访亲戚的。看见王世奎们一 大群人进来,一位老者连忙带头站了起来,给他们让座。王世奎说:“老人家请坐,我们急着赶路,一路走来不觉得冷。”

老者说:“我们烤了半天,早都暖和了。外面寒气太重,你们烤烤,我们也该休息了。”

王世奎说:“老人家不要急,我们熬茶喝。”

盛情难却,老者只好复又坐下。王世奎让祝显明拿出茶叶和清油,把小茶罐摆在火塘里,招呼伙计们围着火堆坐下来烤火,准备吃晚饭。

王世奎炫耀般说道:“我这里有新学的熬茶技术,今天就亮出来给大家伙尝尝。”

在小茶罐里注入一些清油,熬焦,然后冷却到一定温度,才把茶叶放进小茶罐的热油里。只听“嗤嗤啦啦”一阵响,就闻见满屋的茶香。王世奎说:“这种熬茶方法是我从西和人那边学来的,最难掌握的就是熬油和下茶叶,温度低了,茶叶熬出来有股生茶味,温度高了,茶叶熬出来有股焦火味。最好是茶叶刚刚全部由绿色变白,而不能让茶叶变黄了。”

老者说:“我们只要有一小撮碎茶末,就很享受了。”

王世奎说:“喝茶的习惯和方式有千种万种,我这只是最俗气的喝法,喝这种茶的时候,要吃一些干粮馍馍。说白了,一是为了提神,二是为了填饱肚子。”

老者轻轻嘘了一口刚刚篦出的茶水,咂摸着嘴巴,说:“喝起来还真的是很香,可我就是觉得失了清茶的味道。我们喝习惯了那种最简单的泡茶,那才是茶叶最真的味道。”

王世奎呵呵笑了,说:“老人家,你才是真正懂茶的人。”

老者也笑了,说:“我哪里懂得茶叶。只不过徒在世上瞎混了几十年光阴。”

王世奎说:“其实这世间万物,最简单的也就是最真实的。”

老人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感觉到你这样煮制茶水,从开始让人感觉深奥之外,并没有改变啥。我喝了,也只是觉得口味有不同之处,也没有啥。说到底,它还是茶水。”

王世奎说:“老人家,我虽然以后还会喝这种熬制的油茶,但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是高人,我谢谢你。”

老人再次笑了,说:“你谢我干啥。同样的话,你听了说我是高人,别人听了,还会说我老头子是在放屁。”

王世奎双手递给老者一杯油茶,说:“老人家你再尝尝,这是第二杯。”

天亮的时候,忽然窸窸窣窣下起了雪霰子。王世奎隔着窗户纸就听见了外面伙计们在给牲口喂料,还以为是牲口们咀嚼草料的声音。待到从炕上爬起来,穿戴好走出屋子,才看见地上已经是白花花的一层。

马锅头一边查看鞍鞯,一边让伙计们给货物蒙上油纸。段建成也在前前后后地忙着打帮手,一头的汗水。

早饭是喝面茶,吃包谷面做的洋芋糗糗。老者还没有走,说是等着看天气情况再做走不走的决定。

马帮要赶路,临走的时候王世奎从行囊里拿出一包茶叶送给老者。老者推辞不要, 说:“我已经习惯了喝茶末,你那么好的茶叶送我,我喝不习惯,白白糟蹋了可惜。再 说了,我也没有理由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王世奎诚恳地说:“你是我的老师,这包茶叶算是谢师礼。”

老者说:“大掌柜说笑了,我一老朽,哪里能给你当老师!”

王世奎说:“能给我说这些话,讲这些道理的人不多。我只是一个读死书的商人,哪里听过你的这些话!你看看,就是一撮茶叶,你就能说出了一个大道理来。从我们窑坪去汉中,也许有很多条路,但是马锅头明白他要走的是哪一条,他晓得在哪歇脚,在哪吃饭……他就是我从窑坪去汉中府路途上的老师!”

马锅头点着头说:“我这些年,在汉中和窑坪之间来来去去也好多趟了,一直走这条捷路。”

老者说:“那好那好,既如此我就送你一句话:事必练达,心须向善。”

王世奎说:“老师就是老师,这都是我命里注定的。”

老者说:“你我有这一遇也是缘分。此后见与不见,一切都是天意。愿你此去汉中府,万事如意,天随人愿。”

王世奎问及老者姓名,老者淡然一笑,说道:“一切都讲究个缘分,现在我枉自收了你的茶叶,一定还会有再见的机缘。老朽了,名字也是无用的东西,你就不要问了。”

王世奎只好再三谢过老者,招呼驮队启程。

祝显明还在发怔,这也许是他人生启蒙的重要一课。

到了晚上,天仍然没有晴。大片大片的雪花却纷纷扬扬地开始往下落。

驮队终于赶到了罝口镇,再走一里多路就是徐家坪渡口,驮队在镇子上住下来歇息,准备第二天早上从徐家坪渡口渡过嘉陵江。

按照马锅头的打算,和往常下汉中府一样,如果第二天早上渡江顺利,下午就可以穿过略阳县城,赶到接官亭再让驮队在那里休息过夜。

看着满天雪花,马锅头不住地摇头叹息。

天亮的时候,马锅头起来一看,四野一片茫茫。

马锅头晓得渡口一旦结冰打滑,就决然不能让牲口冒险上船。江水滔滔,暗流汹涌,一匹骡子就是一趟汉中到窑坪来回的总收入,谁肯冒这么大的险呢?

心如火燎的马锅头一连跑了三次徐家坪的渡口,都是黑着脸回到脚骡店的。段建成急切地问渡口的情况,他都是无可奈何地只是说一句:“还不行!”

祝显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江水,跟着马锅头来来去去的跑。只要到了江边就问马锅头:“这水咋就这么大呢?”

马锅头没好气地说:“汇集的水多了,就大了。”

祝显明看马锅头气哼哼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回来就问王世奎说:“这么大的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又流到哪里去了呢?”

王世奎说:“我听说这嘉陵江源起天水‘陇西氐道县嶓冢山’,流经甘、陕、川三省,穿大巴山,至四川省广元纳白龙江,南流过南充到重庆后注入江水。”

祝显明显然非常兴奋,说:“哈哈,真的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王大掌柜坐在窑坪‘德盛堂’的柜上,就晓得这条嘉陵江的头尾,你真是厉害。”

段建成说:“你家大掌柜学问大着呢。”

王世奎笑道:“其实,书读杂了多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祝显明不懂,问道:“大掌柜你说‘书读杂了多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倒是为啥呢?”

王世奎说:“我一句两句话和你说不清楚,你慢慢会晓得的。现在你主要的事情是学会做生意,做生意也是一门一辈子都学不好的学问。”

祝显明说:“大掌柜放心,我晓得了。”

过了中午,马锅头回来说渡口的冰雪化了,牲口可以渡江了。王世奎也很高兴,连忙催促收拾东西上路。马锅头说:“这会儿过江,只好住周家嘴或者横县河渡口了,赶到略阳县城怕是进不了城门了。”

王世奎说:“只要过了江住哪里都行,走一步是一步——这天气不太好,没有一点要晴的迹象。”

马锅头笑着说:“这整整一天时间,就是从江这边走到江那边,也就是几里路的样子。”

王世奎叹息说:“事不由人啊。这样的天气,我们有啥办法呢!”

马锅头悄悄地对王世奎说:“大掌柜你是没有见过,三天不挪窝的时候都是有的……那个急啊,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睡不着,也吃不下——那都是年轻的时候了。见多了也就不急了,急也没有用。”

王世奎说:“你是见怪不怪了,哪像我,跟马帮出门还是第一回,这样眼巴巴地窝在脚骡店里哪能不急?”

马锅头说:“你走得多了,遇上这样的天气,恐怕我想走你都不让走了。”

王世奎说:“这个,我信!”

徐家坪渡口上的木船来来去去好半天才把牲口渡完。艄公是父子俩,年轻的后生力气大,态度也好,不说话,一直笑嘻嘻的。

到最后王世奎和祝显明才上船。老艄公问起王世奎说这些马帮和驮子是不是去汉中,王世奎反问道:“你怎么晓得是要去汉中?”

老艄公说:“假如老板是要入川,不去汉中府的话,就不会急着过江。今年水位没有下降,从徐家坪到利州府的水路一直通航,从利州到成都水路更为顺畅。”

王世奎说:“我不走水路。”

老艄公说:“你还别不和我说实话,我就晓得你一定是去汉中府的客商。没有谁在这个时候还会舍近求远走旱路入川,除非他是个傻子。”

王世奎笑了,说:“我就是个傻子。”

老艄公也笑了,说:“我看,你不像。”

“我真还就是傻子。”王世奎再也忍不住了,叹着气说,“我不晓得这个天色啥时候才晴,我们这样走到啥时候才能走到汉中府去?”

老艄公说:“想必老板是个饱读之士,定然不会不晓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话吧。你现在已经上路,啥时候能到汉中就无所谓了,也许很快,也许会是无期呢。”

王世奎想想也真是这么一个道理,也就慢慢坦然了。老艄公又说:“老板不要怪我说话直来直去。人这一辈子吧,就都是这脑袋惹的事情,非要想这想那的。比如你现在操心去汉中府,费心费力的千辛万苦到了汉中,还得极力办置到了汉中之后的事情,事情办置好了,后面的事情又紧跟在后头,你说说,你还会有个消停吗?”

王世奎说:“你别吓我了,我没想过那么多。我能做好啥事情就做好啥事情,从不会未雨绸缪。就如你年岁这么大了,也许是一辈子就天天在渡口来来去去,自己也不嫌枯燥得慌,每天看着滔滔江水,看久了也没啥意思。可是我觉得,你有你的乐趣,不是我能懂的。”

老艄公点着头,说:“先生,我一辈子了,也不如你看得远。”

“只是出发点不太相同罢了。”王世奎说,“渡口虽则枯燥,没有你在这里守着,我们哪里能够渡过江去汉中府?没有我这样不知进退的人不辞辛苦,你哪里还能够在这江面的渡船里有吃有喝?由此,你可以晓得,你和我都是相互离不开的。”

小艄公说:“先生,谢谢你让我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这趟渡资你不必破费,权当我孝敬你了。”

王世奎说:“你们父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就凭一条渡船度日,我哪能借着一通闲话,就能替了渡资!”

到岸后,艄公打揖说:“祝老板一路顺风。”

王世奎说:“我怕晕船,故而和你父子俩胡言乱语,以分散一下精神。有得罪的地方千万海涵。”

老艄公说:“我从小就在江面上渡船,有时候闲了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行色匆匆多有不解,就胡思乱想。没想到不经意间,被先生几句话说醒,然后就自觉惶愧得玄。”

马锅头已经弄好了牲口的驮子,在岸上等着王世奎。王世奎轻松地跳上码头,一个转身就没入了马帮之中。

年轻的艄公轻松地调转船头,船和他配合得居然是那么默契。岸上所有的的人都看见,年轻的艄公驾船动作是那么优雅娴熟。

嘉陵江沿岸的依山道路开凿得原本就十分险峻,加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驮队行走非常艰难。马锅头安排几个有经验的伙计在危险的地方招呼着牲口,他自己也选了一处最为险要的地段站好。

段建成吓得战战兢兢的,说:“早晓得这么难走,还不如不过江,就在罝口镇住下,等天晴了再走。”

马锅头说:“这种情况在我们行商的路上不是稀奇事,如果碰上了,就没得退路,从来也没有想起要退回去。不管前面再难也还得往前走呢。”

段建成不禁咂了一下舌头,说:“你看看,这多危险。”

马锅头沉着地帮着每一头从眼前走过的牲口,头也不回地给段建成说:“今天就这么一截截路,不算个啥。”

段建成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不敢看脚下翻涌的嘉陵江水。

王世奎跟在一头牲口后面,一只手用力拉着祝显明走过来。马锅头冲他们点点头,说:“王大掌柜,小心一点,脚下一定要踩瓷实了再走。”

王世奎说:“晓得。老大你放心,走这种路,我会万分小心。”

在马帮里,大家都习惯把马锅头叫老大。

傍黑的时候,马帮才走完沿江险路,终于走到一个比较宽阔的坝子上。隔江对岸看见茫茫雪野里的罝口镇,居然还是有一丝亲切感的。马锅头大声说话,要驮队在这里稍作休息。前面不远处,有一片银装素裹的村落,王世奎猜测可能就是马锅头说的周家嘴或者横县河。王世奎忍不住去问马锅头,马锅头说:“那里是周家嘴,要到横县河还还有好几里路程呢。”

王世奎又问前面的路况,马锅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只要过了周家嘴,都是坦途大道。”

王世奎说:“是不是我们赶到横县河再住店?”

王世奎说:“走着看吧,路上的事没个准信。”

果然如马锅头所说,周家嘴的脚骡店已经住满了过江的马帮和脚户。大雪天气,没人敢冒险过江。一些人看着这唯一在雪地里赶路的驮队,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马锅头对王世奎笑道:“大掌柜,你是金口,说要赶到横县河再住店,现在周家嘴已经没地方住了,不到横县河就没办法歇息了,不走不行啊。”

段建成听说还要走,心有余悸,说:“天都黑透了还要走啊?”

马锅头说:“有雪光映亮,怕啥?我们马帮又不是没走过夜路!”

段建成嚅嚅着嘴唇,说:“天哪……”

驮队的铃铛没有停下,得得的蹄声响过周家嘴,也没有停下。马帮脚下的嘉陵江,在雪光下面汩汩地涌动。

到横县河已是后半夜。马帮停在一家挂着灯笼的脚骡店门口,店家慌忙打开大门,引牲口进了马棚,然后过来招呼大家伙儿住店。店家一脸诧异,问:“怎么这么晚啊?”

马锅头笑着说:“下雪,渡口不敢过江。过了江路还不好走,给耽误了。”

店家说:“这天气,也不晓得要下几天!”

王世奎一急说:“可不敢下几天,时间紧迫啊。”

店家说:“不是我想留东家,是老天要下雪,我们凡人有啥办法?不是说,下雨天留客,人不留天留吗?一个小小的渡口就缠了你们一天,还不说眼前那么远的路,也不晓得有多少路是难走的呢。”

王世奎说:“我就说啊,麻捻自古就是从细处断呢。就这时候了,还偏偏遇上这么个天气。”

店家说:“东家,管他啥天气,你先睡觉,等天亮了再说——炕可热和着呢。”

王世奎不习惯别人叫他东家,就期期艾艾地纠正说:“我哪里是啥东家,我们东家在家里呢。”

店家不好解释,也不好明着说自己嘴里的东家不值钱,只要住店的都说东家,只是一个称谓罢了。店家不得已环顾四周,讪讪而语:“只要到我店里歇脚的客商,我都喊东家——喊东家谁不爱听?”

王世奎这才有些释然,说:“店家,我不习惯你这样喊我。你就叫我王掌柜,这个称呼我听了一辈子了。”

店家终于不好意思地说:“王掌柜,你请休息,炕热着呢。明天早上喊你,店里有热水洗脸。”

听了一夜的鼾声,王世奎早早就起炕了。他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走出门外,雪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叫王世奎揪心了一夜,他急于看看外面屋外的情况。等到眼睛适应这种强光的时候,王世奎暗自叫苦不迭:天地已经浑然一体,仅有嘉陵江还是一线墨黑,弯弯曲曲伏在苍茫的大地上。雪花还在飞舞,王世奎这时候突然记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诗句。

马锅头说:“今天,怕是走不动了。”

王世奎不住地叹气,说:“老天爷和我们作对,这么耽搁下去啥时候才能走到汉中府?”

段建成也出来站到雪地里,瞬间雪花就扑满了一头,没膝的雪使得他的脸上也挂上了焦虑。祝显明到底年纪小,不晓得着急,看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反倒觉得有趣,跑到马锅头跟前问略阳城的样子,王世奎烦躁地训斥:“没事了你睡觉看书去!胡闹啥!”

祝显明受了委屈,心里老大不高兴,走到门口,回头冲王世奎一伸舌头,做了一个 鬼脸说:“独钓寒江雪。”

恰恰王世奎刚好回头,看见了祝显明的表情,吓得朱显明连忙躲到屋里去了。

马锅头蹲在雪地里吸完一锅旱烟,站起来跺跺脚说:“从横县河到略阳城都是沿河的河川,大不了碰几块包在雪里的大石头,绕绕也就过去了。我看王大掌柜心情不好,我们就赶路吧,走到哪算哪。”

王世奎说:“就是冰天雪地的,苦了大家。”

“我们风里来雨里去,这不算啥。”马锅头抓起一把雪搓手,招呼伙计们伺候牲口准备启程上路。

店家大惊,出来问马锅头想干啥。马锅头说:“赶路。”

店家不信,问道:“这天气,你们能赶啥路?”

马锅头无可奈何地笑了,说:“你就别问了,我们又不少你的店钱。”

店家说:“不是店钱的事情。”

王世奎过来,说:“我晓得你是担心我们的安全,我这里先谢过。但是,我心里装有事情,不敢耽搁。另外,我相信我们的老大,他是这条路上的常客,晓得哪里有石头硌脚。”

店家说:“这有冷又滑的天气,还有啥放不下的事情呢?我就是不明白,如果天气不晴,你们就这样一路踩着大雪去汉中府吗?”

王世奎坦然地说:“我们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一步步地走,就一步步地离汉中府近了。”

店家恍然大悟似的说道:“你们这是要撞南墙啊。”

王世奎说:“撞啥南墙啊,我这不是没办法吗?眼下还有那么远的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也不晓得还会有啥事情要耽搁。你说说,还有谁不愿意暖在热乎乎的炕上,非要走  这冰天雪地的冒险路?”

店家说:“我晓得了。”

王世奎问:“你晓得啥?”

店家回答:“太简单了,你就是急着想立马到汉中府。你实在可怕,居然不顾你身边这些人马的死活!”

王世奎摇着头说:“其实,你还是不了解我。”

店家说:“我有一句听来的话对你说:欲速则不达。”

王世奎说:“店家,你开脚骡店几十年,阅人无数。啥样的人你也见过,啥样的事情你也见过。但是,你不晓得我心里的事情。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只要往汉中府的方向走着,哪怕再慢,我也不急。”

“那就是去汉中府扯着你的心了。”东家说,“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不怕天不怕地的人。”

王世奎说:“不是汉中府扯着我的心,而是我自己心里的事情扯着我自己的心!”

一路上走得小心翼翼的,牲口的蹄子都包上了厚厚的麻布片,以防打滑。积雪齐膝,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坎。马锅头亲自走在牲口和队伍的前面探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歪歪斜斜地把马帮在下午时分带到了略阳城。

这是一个水路码头,江神庙前面的江面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船。岸上的雪也很厚,白茫茫的,看不见有啥人来往。这样的天气,只有王世奎他们的驮队毫不起眼地滑过了厚厚的城墙根,一步步地往东去了。

窑坪的雪同样铺天盖地地下了两天两夜。老太爷裹着厚棉袄依旧剧烈地咳嗽,他 说:“今年这么早,咋就下这么大的雪呢?这就叫做天大由天——啥事情可能都有。”

天还没有晴起来来地迹象。几只冻僵了的癞皮狗惊慌失措地躲在墙角,向着茫茫的雪地不分东西南北地狂吠。密布的乌云赶集似的向窑坪压了过来,似要把窑坪完全覆盖。

老太爷让人叫来李德明和李德亮,问:“有三儿的消息吗?”

李德明看看李德亮,迟疑地说:“这样的天气,啥消息都没有。”

“也不晓得他们到哪里了。”老太爷说,“这么大的雪,早晓得这样,就不该急着让他们这两天走。”

李德明说:“大,你别急。这样的天气,三弟在脚骡店里热炕热饭地住着呢。这样冰天雪地的,谁也不能冒险是不是?”

老太爷摇摇头,说:“你太不了解三儿了。他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待在脚骡店里,他一定是走在路上。”

李德明还想再说啥,老太爷已经伸出了瘦瘦的一只手,说:“扶我起来,准备香蜡火纸,我们到关帝庙去拜关老爷,让关老爷保佑我们的三儿!”

李德明连连退缩,说:“大,你不看外面,雪有三尺厚……”

老太爷一声断喝道:“有那么严重吗?三儿能去百里千里的汉中府,我们还到不了几步路的关帝庙吗?扶我起来!”

李德明和李德亮不敢再说啥,只好扶起老太爷,又吩咐伙计们去准备香蜡火纸。出门,一轿滑竿备在檐下,不想老太爷又生起气来,说:“你们怎么了?以为我连关帝庙都走不去吗?你们怎么都不想想,三儿的马帮在这样的雪地里,他们也坐滑竿往汉中府走?”

老太爷带头,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街西的关帝庙走去。

厚厚的雪地里,老太爷步推开众人的搀扶,他步履蹒跚,走得极其吃力,却也是那样决绝和坚定。人们跟在他的脚印后面,踏上积雪的台阶,虔诚无比地进了庙门。

一迈入门槛老太爷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关老爷,你要保佑我家三儿平平安安……”

一殿挨着一殿地拜下来,最后又一次回到了大殿。老太爷已经气喘吁吁了,香蜡火纸的光亮中,老太爷老泪纵横,一向讲究的白胡子上沾满了鼻涕和雪屑。李德明看着身边呆站着的伙计们,连声说:“过来,还不都跪下?都跪下!”

老太爷最后点蜡,上香,化纸,对着关老爷的塑像叩头,祷告说:“关老爷啊,保佑我家三儿,我家三儿平安回来后,我给你杀猪、宰羊、唱大戏……”

廊桥旁边,王世奎家木楼上,灯草隔着雕木窗看外面的大雪。

由于天气骤变,金盆湾染坊不得不放假歇息。灯草不晓得王世奎到了哪里。汉中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地名,她不晓得是在窑坪的哪一个方向,不晓得距窑坪有多远的路程。

下雪了,她的心里也开始潮潮的。

现在,她不晓得外面的雪有多厚,但她晓得,她心里的牵挂一定比雪还厚,还重。那个从不管家的德盛堂大掌柜,平时好像可有可无,不晓得为啥现在却觉得是那么重要……如果他在窑坪,这样的天气,店铺里没事,金盆湾染坊也没事,她和他就可以在廊桥旁边的这座木楼上,安安静静地烤火,说话,煮茶喝……炕是热的,饭是热的,孩子的哭声也是热的,这个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热的……可是现在,灯草站在纸糊的窗棂后面,全身都是冷的!

她就那样站着,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

她禁不住。使劲地咬着自己的手背,但是,她感觉到自己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有啥滑落下来,两股,冰虫一样顺着脸颊往下爬。她没管,只顾自己咬着手背。后来,她就站不住了。

整个人,被啥抽空了……

这个过程,没谁晓得。

菊香,那个大名叫做王菊香的女孩也不晓得。她听妈妈的话,把自己关在绣房里写字。

本章完

下章更精彩、、、、




康县部分文学爱好者:左起:第一位为郭峰、第二位本文作者王凤文、第三位李金勇、第四位袁举忠、第五位静默、第六位饶剑。

作者简介:啸鹰,原名王凤文,生于七十年代,康县大南峪人。中学时期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儿童文学》上发表小说,有作品入选《少男少女的世界》、《青春短笛》等书。停笔十数年后,重新开始小说创作和文化工作,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集《失去炊烟的村庄》出版发行。儿童文学《真想送你一阵风》获第二届陇南文艺奖文学类铜奖。



作者已出版作品《失去炊烟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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