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根晾衣杆说起

上海啊上海，我宽阔爱你，偏颇也爱你。...

每次有人让我用一个词来描述上海的时候，我都有些尴尬。猜得到对方心理预设大概是璀璨奢华或者烟视媚行那一调的，毕竟这里传奇和故事太多，香气馥郁，脑补小剧场里分分钟能走出一个陈白露。

可我却总是不应景地想起那些细细长长的，竹制的，铁做的杆子。它们从一间又一间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的老房子里穿出来，贯穿了我心里上海的整片风韵。

 

我初中时从北方转来上海，刚来时总是很不适应，尤其是对于上海人喜欢把衣服晾在外面这一点。那时我居住在一片老小区聚合的地带，很多人家都习惯用晾衣杆，细细的杆子上夹着隔夜的棉毛衫，凝重的厚外套，老爷爷穿的白色线袜，阿姨们一个顶我两个的花内裤，少女的粉红色内衣，小孩子花花绿绿的被单。他们以各式各样的姿态飘荡在风中，层层叠叠地打击了我看惯了郭敬明的，忧伤又脆弱的心。



我保证是有人偷看的。曾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名男生喜悦地对我说，我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我高兴地说我也是啊。对方转头，诧异地看着我，“你也喜欢看小姑娘内衣啊？”哈。哈。每次路过一楼人家挂在外面的一排内衣时，我都怀疑那条桃红色内裤背后的阿姨蓄谋已久，在上面喷射神秘气体。闻了以后我也会变成一个头上顶着无数未知小卷儿的，穿着中长裙子的，步子迈的又快又碎的，在楼下和大叔噶三无的，和邻居吵架翘起兰花指一遍遍说“对伐”的，把内裤晾在外面还“明目张胆”走出去收的上海老阿姨。

喔。妈呀。我才十四岁，我宁愿等我的内裤在阴冷的阳台里风干也不要把它晾在外面供世人观赏。那时候我也很闲，经常以家为范围闲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里每一个面目平凡的人，每一扇缺乏阳光普照的窗户。和早餐车的阿姨搭话，和文具店老板闲谈，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刺探这里的生活。

这里把内衣暴露在外却一定要熨裙子的人，这里月工资五六千守着小房子精打细算却样子好看的人，这里去傍晚菜铺买打折青菜却带着首饰的人，这里被空间、时间和过高物价压着，却在逼仄中活出生活的智慧，活出一种上海的晾衣杆式的可爱的人。

精明却也温厚，螺狮壳里做道场，既不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寒酸。没有谁是从海上来的。



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这座城市有很多独特的、区别于中国大多数地方的繁华与现代，我却偏偏钟情这一面。

如果把当时的我和大多数人对这座城市的想象比作夜里的灯红酒绿和巧笑嫣然的妙龄女郎，我所真正热爱的地方反而像是天亮了，晨曦一点一点显现出本来的面目，灯光一点一点熄灭，薄薄的雾照下来，平直的光却直驱而入，一切都旧了。女孩卸了浓妆，清秀的样子还在，眉毛还是细细的，鼻头依旧小小的，她穿着睡衣走下楼去，早餐是荠菜馅的包子，有了一丝烟火气的动人。

这种动人像一个温柔的姐姐，以平淡的姿态告诉我这个外来者，“我也不过如此，你放宽心，不要怕。”但其实她本质上又是很清冷的一个人。我说这座城市的晾衣杆很妙，但其中最妙的部分不是大家都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底裤放在外面，使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偷窥你的秘密，而是人们愿意把内裤晾出去，却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保持着界限分明、亲兄弟明算账的态度。

我们北方人喜欢互相请客，今天我请你，明天你请我，由此感情快速升温晋升革命友谊，可在这里却从来没有人因为结账时算钱、AA而产生尴尬。每次约火锅时看到我的小伙伴们用漏勺一次次涮自己的羊肉，我都十分不适。嘿，你知道吗，在我们牛羊遍地跑的大北方那都是上来一盘倒一盘。大家筷子碰着筷子，你的肉碰着我的肉，彼此劝酒，其乐融融，哈哈大笑。

人们在如此相近的空间里却没有生出那种“北京四合院”式的热闹，而是永远保持着礼貌和舒适的距离，人和人之间内里是无法亲密无间的，真诚地喜爱里也带着利益、攀比和青苔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是大城市的特有品质，上海却在其中做得尤为招展。

这里是中国最讲道理和规则的地方，是和我们想象中“文明社会”的样子最像的地方，距离感必然与这种特质相随，很多事情还是要分分清的，一码归一码，明哲保身为好。这种态度很容易使外来者不适，但恰恰当它和晾衣杆上“市井生活中的温情”相结合时，一种别致的风味却又摇曳而出，使我至今不能弃置。不骗人的说，我喜欢过《小时代》，后来迷恋过张爱玲，再后来也喜欢过王安忆、陈丹燕、金宇澄，说到底我是加过文字的滤镜又透过异乡人的清醒来打量这座城市的。一座城市是没有好坏的，只是上海风情格外多。



后来我大学也留在了上海，与这座城市有了更多肌肤之亲一样的契合，说起话来言语间也带了偏袒。与她相处的几年像是一场与爱人之间的战争，打过架拌过嘴，愤懑有之，迷恋有之，最终是漫长的和解，直到我也染了一身温厚与凉薄。

应了那句歌词，宽阔爱你，偏颇也爱你。

胡以彤 海遇情思录副主编

小姑娘，十八岁，在同济读德语。喜写作，喜拍照，喜旅行，一路虽然循规蹈矩，杂七杂八却也做过许多梦。学书不成学艺不精。光怪陆离的想法有很多，说走就走，现在在海遇做文字总监，最大爱好依旧是人和瞎看瞎写瞎谈谈。脑子里理想主义和现实家常常打架，面儿上一脸年轻热情的傻气。心宽体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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