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咏怀诗》小札(一至四)

 

这又是一个新系列。...

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此为阮公咏怀之开篇第一首也,所述若粗看之,不过失眠之人,百无聊赖所为之事而已;然系之于阮公所处之时代,则不可不深思焉。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此诗中,阮公本卧于床,以失眠故,离床而赴座,既坐而弹琴,以见月光穿纱而入,乃舍琴离座,出户以观月,然屋外有风,却任其吹衣鼓裳而不避,吾人于此一系列举动不可不察:既夜中矣,何以失眠?既坐定矣,何以弹琴?既弹琴矣,何以它顾?既见月矣,何以出户?既有风矣,何以不避?其心之有忧也,若是之明矣。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二句所述似皆是鸟飞之事,然细辨之则知其大异。听其音色也,哀苦无助,故知其“孤”且“号”,辨其音频也,则知是“鸿”,测其响度也,估其距离而知其在“野”外,野远而难辨其方位,故仅曰“外”,故曰“孤鸿号外野”也。“林”近故目见其在“北”,众鸟群飞,诸类杂处,交混难辨,故不知其类,泛称为“翔鸟”,嘈杂纷扰,只知其“鸣”,故曰“翔鸟鸣北林”也。此殆《春秋》“五石六鹢”之教也。孤鸿号于外野,喻贤才之流离也;翔鸟鸣于北林,喻势利之徒汹汹当朝也;此为其大异之处。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盖“薄帷鉴明月”,所见也;“清风吹我襟”,所触也;“孤鸿号外野”,所闻也;“翔鸟鸣北林”,所见、闻也。“不能寐”者,有所忧思,而所思之事尚不明确,形于外则为“辗转”;经阮公一系列之举动,历经此见、此闻、此触,而后所思之事已浮现也,而忧思则唯增益而已,形于外则为“徘徊”。故诗中阮公自“辗转”而至“徘徊”,自“忧思”而至“伤心”,其间之功夫即如此,无奈本怀祛烦之打算,却平添大愁苦也。
二、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
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
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
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
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
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逍遥、婉娈、猗靡者,叠韵也,芬芳者,双声也。

“逍遥顺风翔”,此状二妃之悠游,且美姿仪也。“交甫怀环佩”,郑交甫得二妃之环佩而怀之,言其珍爱之极也,一则惜物,二则爱人也。“婉娈有芬芳”,近察其物,远怀其人也。“婉娈”者,视觉也;“芬芳”者,嗅觉也;珍之故常视,爱之故常嗅也。

“猗靡情欢爱”,“猗靡”者,貌之盛美也,此言二妃之仪态;“欢爱”者,言交甫之倾慕也;“千载不相忘”者,以时间为尺度以测其情爱之深也,且为双方交好之誓言也。

“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此四句自成一因果链也。

因有“倾城”之貌故能迷倒“下蔡”城之公子,此等公子因其“容好”足以被迷,故愿与之“结中肠”,大抵言见色起意之事也,不过其色殊甚,故其意亦剧也,然仅此而已,则仍是不可久也;女子因愿与自己“结中肠”之故,顿生“感激”之心,然此间有一反思也,女方察双方感情之始乃起于自身之容貌,一旦花容不再,或彼有厌倦之心,弃捐之后,则此身又托于谁?故“感激”为欢爱之极,极则衰,其衰也起于“忧思”之生,然心之不欲,故树“萱草”于房中,萱草者,忘忧草也。

女子本具倾城之貌,故迷下蔡之人,能迷下蔡之人,故证女子之容好,因女子之容好,故男子与之结中肠,因结中肠,故女子心怀感激,感激故极珍重而恐失之,故有忧思之生,欲解此忧思而无可奈何,故只能树萱草以寄之。此为其所历之曲折也。

“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膏沐”者所以驻其“容好”也,“为谁施”者虽“容好”而不见彼与我“结中肠”之人也,“其雨”者,形容女子殷切之盼望也,“朝阳”者,盼望之落空也,“怨”者,以所忧思之事既实现,而树萱草亦不能解之也。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金石之交,有三义:一字义,环佩者,金石之属也,赠环佩而定情,故为“金石交”;二喻义,物莫久固于金石,此男女之交,初如金石之久固,故曰“千载不相忘”,“千载”言其久,“不相忘”言其固;三托义,以男女之交暗指君臣之义,此为古来常用之法,阮公此指曹魏托孤司马氏之事,亦如二妃、交甫之定情也,本应如金石之交,谁料终遭篡逆也。“一旦更离伤”,“一旦”者,言情变之速也,与彼“千载”相对,“更离伤”与“不相忘”相对,所“伤”者,在男女则为女子,在君臣则为魏室,初言“千载不相忘”,最终“一旦更离伤”,始乱终弃,孰过于此哉。
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此言树茂果丰,众人趋附,以喻曹魏基业已创而得以笼络人才也,言愿享其成之人之多也。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此言果实已尽,而木叶因秋风而凋零,以喻魏室之失势,而司马氏之起也。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繁华者,树嘉果丰而行人如织也,憔悴者,树衰果尽而行人不至也,此概言曹魏之兴衰也,一“有”字点出其无可奈何之悲,此定势也,非己力所能改易。“堂上生荆杞”者,有人时则成“蹊”,而“荆杞”不得生,无人则“蹊”废,处处皆“荆杞”,此又是繁华、憔悴之变也,前以树自身言,此以树所处之地言也。

阮籍长成时,曹魏已代汉统,故其未得见曹魏创业之事,故只从树已结果之时说起,未言树如何长成也,所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阮氏只言“宴宾客”与“楼塌了”,未言“起高楼”也。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驱马者,言其逃离之速也;“西山”者,伯夷、叔齐所居,想归隐也。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言境况之难也,殆阮公恋魏而恶晋,易遭祸患,故有此言。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一片衰象也,岁暮者,言秋为一岁之暮,实言魏室运数之将终也。“凝霜”者,《易》曰“履霜坚冰至”,此大衰将启之征兆也,即如“秋风吹飞藿”,亦为大树飘零之征兆也,阮公能见微而知著,故忧愁常多于他人。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此三句,写入世之事也。“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此一句,写出世之想也。又以上四句,皆自国事上作考量也。“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此一句,则又从家事与己事上作考量也。以上五句,皆细说也。“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此一句,为总说也,尽摄前五句之境况,结构谨严,然或出于无意也。
四、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
春秋非有讫,富贵焉常保。
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
朝为美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天马之行,必起于西北,而必从东道以往,此言空间之变化,其轨迹为一直线,且具有方向性也。

“春秋非有托”,春去秋来,秋去春来,无停滞之时,此言时间之变化,直如一圆环,不知其起讫也。“富贵焉常保”,言人之立于世也,总此时间、空间变化之耦合,则唯生无常之感而已矣,以富贵不变于此即变于彼也。

“清露被皋兰”,物之春也;“凝霜沾野草”,物之秋也。“朝为美少年”,人之春也;“夕暮成丑老”,人之秋也。时间之作用于物也,春则以清露润兰,秋则以严霜被草;时间之作用于人也,能让“美少年”成“丑老”也;朝夕者言其速也,时间以春秋代序之形式加诸人身,非春即秋,稍一疏忽,即不察盛年之已过,犹如活在昨日一般,此其可恨之处,故对于暮年之至,有白驹过隙之感也。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王子晋者,仙人也,仙人可摆脱此自然之宏观过程之大规律也,宏观过程之最大规律,莫过于其于行进时之熵增总不可免也,时间于表面上虽有春秋之轮回,然察其实质,则有一往不复之熵增也,此无可逆性也;唯彼熵增,使盛者衰,使少者老,使美者丑,使盈者亏,虽能察之,而无可奈何。苟能“常美好”,即违背此熵增之理、逃此时间之矢也,此自然中之人谁可得乎。

故阮公于此诗所叹者,乃宇宙人生之定势也,此更非人力所能改易者,故其悲慨无奈之情,又不可得而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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