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一生唯我画眉(三)

 

北国立都龙城,女王专政,土地贫瘠、天候严酷,以放牧为业,全国不论男女老少,皆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南国立都凤城,皇帝昏庸,文官专断,武官蛮横,政治腐败。然而,南方气候和煦,土地肥沃,适于耕种,粮食充沛,虽是在战乱之中,各业依旧繁荣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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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个冬天特别冷。

冬至之后,夏侯寅不再踏入梅园。

每株梅树上,都结着无数花苞,雪花一阵又一阵的飘落,积累在枝头,然后无声的碎落。

整座梅园静得出奇。

已无事在手的画眉,偶尔会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茶,望着含苞未放的梅树、天际飘落的白雪,以及梅园里头,那层没有任何足迹的积雪。

冬至那天过后,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胸口的那个洞,被寒冬的冷风一吹,冷得麻木了,冷得几乎忘了痛……

只是几乎。

每当日落后,不远处的精致院落里亮起灯火时,她才会感觉到,自己其实还有心,而那颗心正像是要被揉碎般,一阵阵的痛着、疼着。

冬至之后,除夕之前,夏侯家还有件大事。

夏侯寅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六,每年的这一日,夏侯家总会摆上三桌宴席,宴请来往的商家。这一天,亦是凤城商界在年前的第一等要事,商家们总会费尽心思,多方打听,想知道今年的寿帖名单上,是多了谁,又少了谁。

夏侯家来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这场宴席的,却只有二十多人。商家们心里有数,能收到寿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们,莫不引以为傲。

大雪纷飞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将近,又该是草拟寿帖名单的时候了。

她走出梅园,到了大厅里,才派丫鬟去唤管事进来。

没一会儿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赶来。为了早些赶到,不让画眉久等,他舍下回廊不走,直接穿过庭院,冒雪赶来,踏进大厅时,满头满肩都是白雪。

「夫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虎爷的寿辰近了,你把今年往来的商家名册,全拿来给我。」画眉静静说道,有条不紊的交代着。「寿帖的红纸就沿用往年,你尽快去备妥了,帖文由我来拟——」她停了下来,看出管事的表情有异。「怎么了?」

「夫人,寿帖之事,已经全都处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处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头垂得更低。「虎爷已经与二夫人,一同拟好名单,昨日就将寿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吗?」她淡淡的问了一句,只有在膝头紧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漏了心中的情绪。

由她拟好宴席名单、决定帖文内容,是夏侯家历年来的惯例。只是,她早该知道,所有的惯例,都已因为另一个女人而破例。

「那么,宴席呢?」她问,将双手扛得更紧。

「虎爷没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还是由她筹办。

就连寿帖的事,都已经交由董絮发落,为什么宴席却还是由她筹办?是因为,他出入都带着董絮,亲昵得不愿分开;还是因为,他舍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宠得不让她踏进厨房里,去忙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事?

画眉想着想着,嘴角微微勾起。

尽管如此,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寿宴那日,大雪从清晨开始,直下到黄昏时分,仍没有停歇。

街道上积了一层厚雪,商家们大多已经关门,更显得夏侯家的门前热闹非凡,受邀的宾客们纷纷到达,车辙与脚印留在积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层白雪覆盖。

大厅之内,布置得美轮美奂,

不论是桌椅、屏风,或是桌上的瓷盘瓷碗、乌木镶银箸,都是称得上无价之宝。这些东西原本收藏在阁楼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寿宴时,才会拿出来使用。

商家们一个个人座,忙着喝酒聊天,眼里也没闲着,一边端详着大厅里,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贝,对夏侯家的雄厚财力,更是又敬又羡。

直到商家们都到齐了,画眉走到主位前,举杯对着众人。

「感谢各位爷们,今日冒着风雪,来赴虎爷的寿宴。」她双手捧杯,面对商家们时,仍是浅笑盈盈。「虎爷工作繁忙,所以来迟了些,画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爷向各位赔罪。」说完,她举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后,她就看见了。

夏侯寅撩袍走进大厅,他并未看向厅内,反而转过头去,露出温柔宠溺的笑。他伸出宽厚的大手,牵着一只白嫩的小手,带着年轻貌美的董絮,一块儿走进大厅。

画眉口中的美酒,瞬间变得苦涩,几乎艰以下咽。

她一直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出双入对,亲昵得舍不得分开。只是,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亲眼见到时,来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着黑缎红绣的袍子,而身旁的董絮,衣着用的也是同块料子,只是绣花更繁复精致,娇艳的海棠花绣在领口、袖口,花瓣粉嫩鲜妍,栩栩如生,衬托着她的脸儿更红润,胸前的那串珍珠项链,更玉润星圆……

珍珠项链。

画眉看着那串珍珠项链,脸色苍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见那串珍珠项链,私下议论著。

「啊,那串珍珠美极了!」

「可不是吗?」

「我听说,那是虎爷耗费巨资,从宝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颗串成的。」

「宝德坊的许老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串珍珠项链,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寻遍天下,也绝不会有第二条。」

「虎爷可真舍得啊!」

「为了心爱的女人,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商人们的话语,一句一句都飘进画眉耳里。

珍珠项链。

那串珍珠项链。

她认得那串珍珠项链。

我只是想宠妳。

他曾这么说过,然后费心的、仔细的,为她挑选每一颗珍珠。但是,事到如今,他却将那串珍珠项链,给了另一个女人。

珍珠项链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人走来,举起她为他挑选的瓷杯。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先罚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絮,深情尽在不言中。董絮羞红了脸,垂下小脸,也跟着罚酒致歉,分担了迟来的责任。

「今日天寒,多谢各位还肯赏脸,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搁下酒杯,对着众商家微笑。

「虎爷客气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爷邀约,咱们哪能不到?」

「多谢各位。」夏侯寅笑着,再度举杯。「那么,今晚就决定,不论宾主,都得不醉不归。」

众人应和着,也纷纷举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着小妾一同坐下。

他们一同坐在她为他挑选的绣垫上。而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

她静静入了座,在偏厅久候的奴仆们,瞧见虎爷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从厨房里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搁上桌,美酒与佳肴,引得众人胃口大开,宴席上热闹极了。

画眉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与董絮身旁,就算不去看他们,却也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一句又一句的飘来,溜进她耳中。

「吃虾吗?」温柔醇厚的嗓音问道。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注视的,是另一个女人。那句体贴殷勤的问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董絮红着脸,噙着笑,轻轻摇头。「不吃。」

「怎么不吃?」

「有壳,怕脏了手。」

「这么挑食?」夏侯寅低头,靠近那张红润小脸,笑着逗问。「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壳脏了手吗?要是去了壳,只剩蟹肉呢?」

「还是不吃。」

「又不吃?为什么?」

「蟹太寒了。」董絮轻声细语,双手轻覆着小腹,神态更羞了些。

「的确,我早该想到。」夏侯寅点头,神情愉悦,伸手也覆着她的小腹,两人相视一笑。

画眉无法动弹。

她只能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她看着,他对另一个女人微笑。

她看着,他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看着,他温柔的注视着另一个女人。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从踏入大厅后至今,他的视线甚至还不曾落到她身上。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

这是商场,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态,听着、看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恩爱情浓……还要微笑……

董絮舀了一碗汤,轻盈的起身,走到画眉面前。

「姊姊,请喝汤。」她恭敬温顺的说道,双手端着热汤,捧到画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项链晃动着,一颗颗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绣上滚动,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突然之间,画眉只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无比。

她无法抬手,更无法去接那碗汤,就连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却轻颤着。

「姊姊,汤得要趁热喝才行啊!」董絮又说道,无辜而温柔笑着,将那碗汤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们都在注视着她们。

画眉强忍着泪,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汤。谁知道,她的指尖才刚碰着碗,那碗汤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絮发出一声轻呼。

热汤翻倒,同时淋湿了两个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缩手,倒退几步,左手紧握着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娇小的身躯轻晃着,仿佛就要跌倒。

画眉站起身来,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么?!」

带着怒意的指责,如鞭子般抽来。夏侯寅挥开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将瑟缩的少女拥入怀中。

「虎哥……」董絮轻唤一声,偎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圆润诱人的下颚,双眼眨了眨,似有泪光。

那一声「虎哥」,唤得画眉心头欲碎。

「伤着哪里吗?」他问道,表情担忧,口吻焦急。

「没什么,只是稍微烫着了。」

「在哪里?我看看。」

董絮伸出右手,娇嫩的指尖有些微红。夏侯寅握着她的手,仔细的端详着,仿佛那碗汤,烫伤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眉,眼里满是责备。

偌大的厅室也陡然安静下来,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静默不语,瞧着这一幕景象。

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以及夏侯寅眼里的指责,仿佛利刃一般,残忍的戳刺着画眉。瞬间,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说道,声音微弱且颤抖着。「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着,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迈开颤抖的步伐,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大雪纷飞。

画眉几乎是逃回梅园里。

离开大厅时,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她要走。

不论走去哪里好,她只求能离开夏侯家。她再也无法承受,跟他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们相互微笑、注视……

她用颤抖的双手,撑着桌子,低垂着头,眼中的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蓦地,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木门就被推开。画眉抬起头来,看见了夏侯寅。

这是冬至之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阴沉的注视着她,表情愤怒,眼里有着比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绪。

「妳弄伤了她。」他开口就是责备。

「如果我真心想伤她,就不会弄得连自己也一身湿。」她武装起自己,镇定情绪,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双眼,看了她半晌,才徐声说道:「好,妳承不承认都无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笔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话中的暗示刺伤。「你丢下客人跟心爱的小妾,就为了追来责备我?」

「不。」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说。」

「什么事?」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宣布。

「她已经有了身孕。」

身孕?!

董絮有了身孕?!

一阵晕眩袭来,画眉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软倒。

董絮入府至今,不过才三个多月,他们是什么时候……他……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虚弱的摇头,就算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难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我是。」

「那么,这八年算什么?」八年的恩爱夫妻,却比不上一个刚入府三个多月的妾。

难道,真的应验了那句「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夏侯寅的双眸,变得更深幽无底。

「我不是没给过妳机会。」他直视着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摇摇欲坠,全身颤抖着。

他又说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对不起夏侯家,却可以对不起我。」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对。」

她细瘦的双手,在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暗色花缎。他却还不放过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将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气。「那我呢?你又打算怎么安排。」

夏侯寅看着她,然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上头是他银钩铁划的字迹,写着「休书」二字。

他要休了她?!

难怪,他先前会要她将所有商事教会董絮,还将那些工作,一桩桩、一件件的,从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让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无足轻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连休妻,也是步步为营,仔细推敲计划过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会对夏侯家,带来任何影响。

她早就该知道了。一切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而她却盲目到,愿意听信他所说的每句话,信了他的借口。

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画眉看着那封休书,没有落泪、没有哭闹,反倒异常的冷静。

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侯寅,并不伸手去接。

「念出来。」她要求。「我要听你亲口念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休书,在眼前摊开,然后那曾经温柔关怀,偶尔会提醒她,记得添衣添食,别冷着饿着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书的内容。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为她簪发的手,递出那张休书。

休书上头,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着那封休书,久久无法动弹。

作梦也想不到,八年的恩爱夫妻,换来的竟是一纸休书?

她以为自己了解这个男人。

她以为他们心心相映。

她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会与他生死相随。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以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谁?

「好。」她接过休书,忍着眼里的泪,甚至还露出微笑。「好。」她又说了一次,仔细折好休书收妥,才从袖子中,拿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

「这是夏侯家阁楼的钥匙,」她看着他,将钥匙搁在桌上。「还你。」

夏侯寅冷着脸,拿出一迭银票,以及一张船票,一同搁在桌上。他不去拿钥匙,只是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声调冰冷。

「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还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对着她,声调比寒风更冷。「我不希望妳继续留着,免得再伤了她。」

「别担心,我这就走。」画眉抬起头,朝着他的背影,看了最后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这些银票,你全都留着吧!」她拿着休书以及船票,其余什么也没拿,转身就往外走。

梅园里,名贵的梅花一株株静立着。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当年嫁进夏侯家时,她就带着这株梅枝而来,如今她要离开了,也要将梅枝一并带走。

雪花一阵一阵的飘落,她踏过积雪,避开灯火通明的大厅,径自朝大门走去。才走到门前,管事已经追了出来。

老人家的手上,拿着一柄伞,以及她平时天冷时会穿着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几道泪痕。「夫人,让我……让我……让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经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远是夫人。」管事坚持,固执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头天正下着雪,您不让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画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绝,披上外裳后,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唤,老泪纵横。「伞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摇摇头,对着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后可要保重。」说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阵又一阵的下着。

年关将近,又已经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数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小小的脚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她的胸口闷闷的疼着。

这心,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

雪花飘落,逐渐覆盖了足迹,她直视着前方,愈走愈远、愈走愈远,一次都不曾回头。

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第七章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雪花从敞开的窗口飘进,落进夏侯家粮行的二楼,也落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他站在窗前,不畏风冷雪寒,静静的矗立下动,看着大雪之中,那纤弱的身影愈走愈远。

他看着她离去,清朗的面目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眸,在她踏出夏侯府后,才卸下重重伪装,泄漏出五内俱焚的剧痛。

管事走上二楼,来到他身后,还用手擦去泪痕,哽咽的开口。

「虎爷,夫人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没有回头,仍注视着雪地里,她逐渐消没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经跟上了。」

「别让她出事。」

「知道了。」

始终站在角落的董絮,神情不舍,眼里也有泪。她望着窗外,心痛如绞,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虎爷,真的非得这么做吗?」

这段时日以来,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数照做,不曾质疑。但今天晚上,当画眉真的离去时,她几乎无法承受心中的自责。「虎爷,或许,您现在追上去,跟夫人解释清楚,就还来得及……」

「不,」夏侯寅摇头,「来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画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该怎么做,最能让她心寒、最能让她心痛、最能让她心死……

曾经,他想将她护卫在怀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当他的胸怀已不再安全,他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用尽所有方式,逼得她离开。

风雪飘扬,一阵又一阵。

夏侯寅的肩头,堆了一层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体温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风刺骨,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专注的注视着、远望着,直到画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然后,他握紧双拳,表情森冷的转身,大步离开窗口。

她走了。

而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深夜。

码头旁的驿站里寂静无声,画眉独自一人,坐在大厅角落,静默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中。

驿站虽然简陋,但是关上门窗后,还能遮蔽风雪,大厅中央烧着炉火,让留宿的旅人们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画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怀里那封休书、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温暖的烛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迹与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个商人,不但平日里头,打点来往商家时,花费银两绝不手软,就连打发她这个下堂妻,他也没有吝啬。虽说,那一万两银票,她并没有收下,但是细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这张票可是整条运河上最顶级的北云商队的船票,所买的舱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适、最豪华的,船上甚至还有小厮与丫鬟,随时关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饮食。

他所买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来,夏侯寅的确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离开凤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画眉反复看着船票,从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后,雪仍未停,驿站逐渐热闹了起来,停在码头旁的一排商船,传来响亮的吆喝声,船员们忙着把货物,从岸上扛入舱内。

驿站外头,聚集了不少小贩,卖着热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气飘进驿站里,商旅们一个个醒来。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头光顾小贩,在临时搭的棚下,喝碗热腾腾的粥。有的则是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吃着,等填饱了肚子,就准备搭船出发。

年关将近,返乡的商旅不少,为了赚饱荷包,过年期间商船照样航行,码头上人来人往,甚至比平时更繁忙,地上的积雪,都被人们踏成了冰。

画眉拿着船票,找到了船队,靠着船员的指点,找到了在码头旁、小棚下,正拿着毛笔、捧着册子,忙着点货的船老板。

瞧见那张船票,船老板双眼发亮,立刻知道是贵客来了,连忙搁下笔,迎上前来亲自接待。

「这位夫人,请在这里稍待一会儿,等船舱里整理好,我就派人护送夫人上船。」他笑容满面,殷勤的说着,还回头吆喝:「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拿张椅子过来。」

「不用了。」

「夫人您别客气,天这么冷,让您在这儿等着,就已经是我的不对了。」他回头又喊:「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快把火炉也搬过来,别让夫人冻着了。」

「船老板,不用忙了。」画眉语气平静,轻声说道:「我是来退这张船票的。」船老板转过头来,原本的笑脸,瞬间都变成了愁容。他诚惶诚恐,几乎要冒出冷汗,急忙问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恼了夫人。」

「不是,船老板请别误会了。」她淡淡的解释。「只是我想去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考虑一夜之后,画眉决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与娘亲,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经过世,如今当家的是哥哥与嫂嫂。娘家也是经商,几代经营也稍有规模,当初能攀得夏侯家的亲事,兄嫂乐得四处张扬炫耀,就怕别人不知道,柳家与夏侯家成了姻亲。

兄嫂爱面子,她在娘家时,就深深感受过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离,兄嫂恐怕也不乐意见到她。

船老板端详着画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么,请问夫人,您是想去哪儿?」

她不答反问:

「您船队的船,最远到哪里?」

「赤阳城。」

她听过那座城。

那是南国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气候炎热闻名,因为在运河最末端,又邻近海滨,是南国与异国接触的窗口,城内商业贸易繁荣,人口有数万之多。

那座城离她的娘家很远,离凤城更远。

「好,那么,就改去赤阳城。」她下定决心。

「但是,夫人,去那里的是货船啊!」

「货船就不载客吗?」

船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

「货船是有载客,但是……但是……」船老板欲言又止,看着眼前这位,虽然没有行李,也没有奴仆陪伴的女子。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对方肯定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但是什么?」画眉极有耐心的问。

「呃,货船里的设备,难免简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适。」

「无妨。」她的语气柔和,却也坚定,让人无法拒绝。「只要船老板替我安排,在船上有个小舱房可住,三餐供食,这样就够了。」

船老板踌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好的,我这就替您安排,将船票退换。」

「多谢船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船老板连声说道,收下画眉递来的船票,然后转身从小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盘滴滴答答的算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他算得了一个数目,从抽屉里取出一笔银两,小心翼翼的包妥,才连同新的船票,一同递给画眉。「夫人,这是换了船票的差额,请您点一点,看看是否有误。」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银两,轻轻摇了摇头。「我信得过您。」将银两纳入袖中后,她抬头问道:「请问船老板,我什么时候可以登船?」

「啊,现在就可以。」船老板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边的伞,亲自为画眉撑伞挡雪。「我这就护送夫人过去。」

那艘货船,排在码头的最后方,船身巨大,却毫无装饰,没有华丽的外观,但结实而牢靠,看得出虽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顾得很好。

货船上搭了船板,连接码头岸上,船员们扛着货物,来来回回的忙着,瞧见画眉时,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船老板护送着画眉登船,特地跟船长的妻子嘱咐,要好好的照顾,又亲自带着她,走下船舱去看了舱房,确定舱房虽小,但也洁净整齐。

货船里的设备,到底不如商船,船老板倒比她还谨慎,到处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张罗了一些船舱里没有的用品,然后才恭敬的道别。

临走时,他将伞也留下了。

画眉在舱房里待了一会儿,先取出怀里的梅枝,搁进水盆里,直到船身微微震动,外头传来呼喝声,确定货船即将启程时,她才拿着那把伞,走出舱房,来到了甲板上。

不论是船板或缆绳,都已收起,船工们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货船缓缓的、缓缓的,离开码头。前方不远处,覆盖在白雪中的凤城也同样缓缓的、缓缓的,逐渐离她远去。

天寒地冻,码头内的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当货船移动时,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响。

画眉撑着伞,在雪中站着,看着凤城。

然后,她从衣内暗袋,拿出一个荷包。荷包上头,用着红色的绣线,绣了精致的虎纹。

她伸出手,将手里的荷包,扔出船去。精致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时还沉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没。

一旁船长的妻子,只瞧见荷包掉下船,也没瞧见是怎么掉的,急呼呼的就跑来,连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画眉静静的答道。

「是吗?就这么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视着凤城,轻声回答:「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说完,她离开甲板,转身走下船舱,将渐渐远去的凤城,以及那个落水荷包,从此都抛到脑后。

货船在大运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达南方的赤阳城。

虽然年节已过,各行各业都已开工,赤阳城里却仍嗅得出一丝丝的年味,家家户户的门前,贴的大红春联,上头的金粉都还闪闪发亮,不少人忙完了年节,就要准备元宵灯会,灯笼行的师傅,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画眉下船之后,就在船长妻子的介绍下,找到一间不大的客栈,作为暂时栖身的地方。

她本就纤弱,加上变故之后,那双清澈的双眸眼里,总是盈满愁云,更是让人一瞧见就要心疼。不论是遇上谁,都会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急着要伸出援手,尽力帮帮她。

知道她在赤阳城里,人生地不熟,客栈的老板娘体恤她,给了她一间最清静的客房,还悄悄压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连画眉的三餐,老板娘也关照到了。元宵节当夜,老板娘甚至还煮好了元宵,亲自送到她房里来。

房门外传来轻敲时,画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这阵子她总是感觉倦,连白昼里都贪睡,睡得多且沉,就算是醒来的时候,也还是觉得累。

就连今晚,上元佳节,赤阳城里处处花灯高悬,花市灯如昼。人们的欢笑声,从窗口流泄进来,他们嬉闹着、猜着灯谜,男男女女走过窗下。

窗外热闹的节庆,像是与画眉全都无关,她还是在小房间里,因为身体不适而虚软着。

敲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有力气撑起身子,勉强走到门边,替老板娘开了房门。

门才刚打开,老板娘瞧见画眉,立刻就惊呼出声。

「啊,妹子啊,妳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她连忙走进房里,搁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动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转过身,伸手扶着画眉坐下。

「大概是前阵子搭船,一时累着了,这会儿还恢复不过来吧!」画眉虚弱的笑了笑。

「这样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么都没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没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会更软下去的。」老板娘猛摇头,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画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尝尝吧!」

「谢谢。」

画眉轻声道谢,拿起调羹,舀了一颗颗软润圆白的元宵,凑到唇边,却还是食不下咽。

这阵子以来,她吃得很少。

并不是因为盘缠不够。她在船程中,脱下外裳时,才发现外裳的暗袋里头,有着一包珠宝。那些珠宝,全是她在夏侯家时配戴的首饰,里头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妆,另一部分则是夫妻恩爱时,夏侯寅买给她的礼物。

或许,是管事担心她往后的生活,所以才把这包珠宝,偷偷搁进她的外裳里。

来到赤阳城之后,画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宝当掉,换成一笔为数可观的银两。

严重影响她食欲的,是她的身体状况。

坐上货船,离开凤城没多久,她就开始呕吐,不仅是进食,就连喝水她都会想吐。

她心里猜想,该是自个儿太过娇贵,一时之间还不习惯这种舟车劳顿、路途遥远的旅程,才会晕吐得这么厉害。

谁知道,下了船之后,呕吐的状况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更严重了。

闻着食物的香气,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汤,甚至连元宵都还没吞下肚,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温温的液体,从胃部窜出。

她只来得及推开汤碗,接着就弯下身,难受的开始呕着,呕出了那口甜汤,空虚的胃部,还不肯放过她,一阵阵的痉挛,逼着她呕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

「来,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满脸担忧,急着递上毛巾。「等会儿再漱个口,才会清爽些。」

虚弱不已的画眉,伸出微颤的小手接过毛巾,看见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费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这么客气做什么?只不过是一碗元宵嘛,楼下还有一大锅呢!」

画眉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老板娘那张圆呼呼的脸,则凑到她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愈看愈是眉头深锁着。

「不过,妹子啊,妳吐成这样,实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顿了一下,虽然猜出了个底,却又不好明说。「我看,妳明天还是去让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请回来,让他来瞧瞧妳。」

画眉叹了一口气,总算体会到,南方人的热情以及固执。看来,无论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诊不可了。

「还是我去吧!」她挤出微笑。「出门走走也好。」

「对啊对啊,那大夫的药铺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长得斯文俊秀,医术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热心推荐着。「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栈就往左走,走到了前头那间茶水铺子再右转,走几步路后,就可以瞧见了。」

「谢谢姊姊。」

有了这么详细的指引,以及这么热情的「推荐人」,画眉实在是推辞不了。第二天,她强撑着倦累的身子,在老板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栈大门。

药铺子的确就在隔壁街,路途极近。

但是,就算这么近的路程,对现在的画眉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好不容易走到药铺子时,她已经脸色发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药铺子里头,正在低头抓药,无意中一抬头,瞧见了摇摇欲坠的画眉,立刻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扶着她进药铺子。

「夫人,您还好吧?」

虚弱不已的她,听见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弯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说错话,那青年有些尴尬。

「我是来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连忙说道。

画眉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想到,备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会如此年轻。看他的样貌,年龄应该与她相仿。

「夫人请到这边来。」青年起身,领着她在一张桌边坐下。「请伸出手来,容在下把脉。」他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枕,枕中央已经凹陷,看得出他生意兴隆。

画眉将手腕,搁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觉得哪里不舒服?」青年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询问道,不忘端详她的气色。

「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是倦累,时常呕吐,几乎无法进食。」

「这情况有多久了?」

「将近一个月。」

青年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也请伸出来。」

画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着她的脉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后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有……有……有喜?」她重复这两个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没错,从脉象看来,夫人该是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着说道,还说了一句:「尊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丈夫上个月就死了。」她面无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顾身子。」他离开座位,到了药铺子前,抓了几帖的药,用纸包仔细包妥,然后扎上细麻绳,才亲手交给画眉。「这是安胎的药。夫人气虚体弱,这阵子更要好好调养,这些药请早晚煎服,不可中断。」

画眉点了点头,拿出诊金,搁在桌上,然后提着那几包安胎药,如游魂般走出了药铺子。

她脸色惨白,如在飘荡般,慢慢的走回客栈,而后无声无息的走上楼,回到客房里头。

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竟然在此时此刻怀孕了!

成亲数年,他们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却迟迟没为他们送子来,他甚至还用这个理由休了她,让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后,她这才发现,肚子里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画眉的双手,轻覆着小腹,那儿仍然平坦,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她虚弱的闭上眼睛,倒卧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没有挪开。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会像是他——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却不愿提及、不愿想起、不愿梦见的男人。

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她抱着小腹,蜷缩着瘦弱的身子,独自卧在这极南之城,一间小客栈的客房里,身旁没有半个熟识的人。

二胡的音乐,从窗外传来,伴随着从远处飘来的歌声,歌声凄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

娘怀儿三个月饮食无味,娘怀儿四个月四肢无力,

娘怀儿五个月头晕目眩,娘怀儿六个月提心吊胆,

娘怀儿七个月身重如山,娘怀儿八个月不敢笑言,

娘怀儿九个月寸步难前,娘怀儿十个月才离娘怀。

歌声唱着唱着,倒卧在床榻上的她,将身子蜷缩得更紧。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她抱紧小腹,自制崩溃,一串热泪终于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这泪,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这是她被休之后,首度落泪哭泣。

无声的哭泣,伴随着窗外的歌声,久久没有停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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