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的思想断层 《百鸟朝凤》影评

爱得深沉，死得体面，还有徒子徒孙做未亡人，或可告慰传统匠人。电影终究在一片泪光之中让人觉出一点温暖的人生底色。真相却是，“百鸟朝凤”未曾现身，小说结尾里，火车站外一个老乞丐举着唢呐呜呜地吹，凄凉高远，“这是一曲纯正的‘百鸟朝凤’。...

——我们这一代的思想断层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


    电影讲述的故事发生在秦川，也即今天陕西、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地带。老唢呐匠焦三爷怀有一身的吹唢呐本领，带领着焦家班给附近的红白喜事做活，德高望重。为了给流传下来的唢呐技艺寻求接班人，焦三爷收了两个小徒弟，游天鸣和蓝玉。蓝玉天资聪颖，极具天赋。天鸣为人诚恳，德行出众。苦练一段时间后，焦三爷要选定接班人，日后要传授给其百鸟朝凤的顶尖技艺，这也是唢呐匠的最高荣誉。天鸣不出意外，成为了这一人选。日夜苦练，将近十年，天鸣终于出师，自立门户，建起了游家班。然而，时代变迁太过迅速，游家班还没来得及崭露头角，就被西方文化冲击的七零八落。焦三爷不忍看着唢呐这项祖宗传下来的技艺绝种，便冒着重病为一位德高望重的死者演奏百鸟朝凤，他也因此加重了病情。后来县文化局局长来到焦三爷家里，向天鸣提出要录制百鸟朝凤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焦三爷强烈要求天鸣接受此项安排。故事结尾，焦三爷病逝，只有天鸣一人在其坟前为他吹奏百鸟朝凤，唢呐王焦三爷的面容渐渐浮现，转身，逐渐离去，整部电影也随之落幕。

绝唱



这是已故导演吴天明（1939－2014）的最后一部作品。电影于2013年即已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评委会特别奖，然而直到2016年5月6日才在中国大陆上映，个中曲折，不言自明。 农村的孩子



我是农村的孩子，1至6岁都在村子里度过。那个时候，农村还没有被市场化所侵袭，基本保持着农村原始的样子。也就是从我6岁离开村子进入城里读书开始，中国农村也走上了城镇化的快车道。在我的记忆里，农村是个生活很丰富的生存环境，人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一直延续着，这其中就包括办红白喜事时的吹打（方言，指唢呐、鼓、笙等共同演奏）。我第一次见到唢呐，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唢呐，均是在我的童年时期。那时，我还年幼，不懂欣赏，觉得那吹打震得耳朵疼。所以，每次有这种演奏，我都会站得很远。不过，那些场景我历历在目。我清晰地记得人们在白事上披麻戴孝，彻夜守灵，泣不成声。我也清晰地记得人们在喜事上笑容灿烂，衣着光亮，鞭炮声噼啪炸响。那些吹打的人们，尤其是吹唢呐的人总是坐在“乐队”中间，腮帮子一鼓一鼓，脸憋的通红。唢呐的声音很尖，自然成为了“乐队”的“主唱”。而这一切，都是在看《百鸟朝凤》这部电影时，我回忆起来的。我的老姨夫也曾经是“乐队”的唢呐匠，他的家里有很多唢呐，我小的时候每次去他家里，都会看看他那一整箱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宝贝。当焦三爷喝完20年陈酿的杜康酒，打开箱子准备把他的所有宝贝传给天鸣时，我似乎回到了10几年前的某一天。阴暗的屋子，昏黄的灯光，布满皱纹的面庞。



事实上，农村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根，她孕育了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我们都是她的孩子。有不少的著作是研究分析中国千年来乡村文化的，它们包括许烺光先生的《祖荫之下》，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在这些分析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中国的传承精神，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代代延续，不可中断。

在80年代以前，中国的农村依然保持着高度的传统特性。仔细分析，那些关于文化、技艺近乎神圣的传承很是令人动容。在那时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很少有也很难跳出农村。但是，一切都随着改革开放这场浪潮发生了改变，传统的乡村经济遭受了挑战。市场化不仅改变了中国的经济体制，更是改变了人们的观念。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阐述了人是自私的，是寻求利益的这些观点，并且得出人的本质是为了追求利益。这些在中国文化里被嗤之以鼻的思想，进入了中国社会，犹如一池清水中倒入了浓黑的墨汁。在影片里，导演不露痕迹的交代了故事的时代背景，起于1982年。在游家班成立时，市场经济已经侵入到了农村。看似是游家班与西方乐队的对冲，实际是传统与外来的对冲，而那帮社会青年和游家班的激烈打斗，正是大部分国人对外来事物看法的映照。

我们的厚重感



很多时候，我们会说某个人、某件事、某本书很有厚重感，而厚重感正是来源于故事，来源于历史。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是其他任何国家无法相比的，也因此，我们当代中国人也与生俱来一种历史感和厚重感。然而，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却很快就被丢弃。传统的内圣外王的思想很少听人谈起，老子、孔子、荀子若不是强制背诵恐怕已经从新生代的孩子们思想里抹除，取而代之的是辩证、形而上学、唯物、唯心、黑格尔、马克思、韦伯……我则恰好处于两者之间，还没有站到哪一队。上了大学后，我常去书店，纵观我所购之书，80%均为国外作者所著，有的竟还是入了他籍的中国学者。在我读这些著作的时候，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西方思维的复杂（complex），这里的复杂多含贬义，也许是翻译的问题，但我看到的很多文字晦涩，难懂（也许我真该读原版了），令人头疼。但读完一大段，仔细想想，也就是那么一句话。读的越多，这种感觉越强烈。终于，我开始回过头来，读中国的著作，发现又是另一种极端，言极简而意极丰，“道可道，非常道”，短短六字，却抵得上表达同样思想的西方著作的一大段。然而，我又想到，为何中国的文化精神到今天却如此落寞，少人问津？或许，一切都需要回到历史的发展阶段上，历史是公平的，也是轮回的，东方曾经领先西方数千年，以鸦片战争为标志，这一局面开始转变，现在，需要追赶的是我们。

我曾经看到过这样的论调，“当代的中国，需要文明的重建”。我是持保留意见的，我们的文明不需要重建，我们理性传承就是最好的方法。影片里焦三爷对唢呐技艺传承的坚持，已经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德行在这部影片里，我们可以很强烈地感受到德行的力量。《百鸟朝凤》不是谁都可以受得起的，二台、四台、八台是根据死者的德行来确定的。这么一套严格的评判制度正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德行分层的痕迹。如果对天鸣的父亲进行分析，就会看到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自己未完成的心愿想要交给孩子去完成，希望孩子出人头地，给自己争光。但是当他看到吹唢呐已经不再有当年的风采时，就希望儿子放弃唢呐，另寻生计。但这位父亲心地善良，卖羊给孩子的师傅治病，在演奏百鸟朝凤时主动填补了空位等等，他的德行依然是受人尊敬的。整部影片并没有出现完整的《百鸟朝凤》曲子，但是对《百鸟朝凤》背后所体现的精神刻画得淋漓尽致。人们希望死者得到好的评价，希望死者可以受到《百鸟朝凤》的礼遇，《百鸟朝凤》显然已远远超过一支曲子的意义，它已经成为对一个人一生品行的最高肯定，至少在市场化侵袭前是这样的。权力的力量

在影片行将结尾时，县文化局局长找上门来，要录制《百鸟朝凤》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个小的细节，然而反映的社会状况很是深刻，那就是权力。所谓权力，就是改变和惩罚。如果一个人可以强制改变你的想法，你的行动，而且，如果你不遵从就会受到惩罚，那么这个人相对你来说就是有权力的人。中国的权力运行体系几千年来基本没有大的变革。即使是在今天，行政的力量依然很强，人所掌握的权力依然很大。一个官员的行动就可以改变一个传承千年文化的命运，这或是喜，或是悲。改变这几千年的权力体系是很难的，因为中国社会的土壤里很难培育新的种子，但是原有体系是可以自我更新的，这也是长久以来中国超稳定社会结构一直存在的原因。断层

如果说影片切实映照着一些东西，那便是我们当前所处时代社会思想的断层。断层意味着迷茫，迷茫则意味着混乱。很多人都在抱怨着社会中存在的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有的甚至会去拷问我们这个社会怎么了。其实，如果我们把眼光投向整个中国历史，就会发现建国不到70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处于天下大定阶段，思潮涌动、秩序混乱是很正常的。不同之处在于，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千年未有之变局要比以往更加深刻，更加复杂。清朝以前，中国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始终处于内部消化中，大规模的外来文明还没有侵入。可现在我们面临着的是意识形态的分歧、是社会制度的挑战、是文明的冲突。（这一点，亨廷顿先生在《文明的冲突》中进行了深切的阐述）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逐渐显现，人们的权利意识和个体意识觉醒，社会思潮不断涌动。如果说斯密发现了人性的本质，那么中国人现在的觉醒也就意味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社会的正式终结。因为这意味着，整个中国社会的存在逻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德转为利。我们绝不能低估改革开放的意义，这一话题放到千年之后会更加明晰。

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一代所面临的困难不再是温饱问题，而是思想问题。将整个社会思想的断层压到我们肩上，很重。我们每天面临着大量的信息，接触着各式各样的思想，这种冲击更加深入内心，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每个人。我们的认知并不完全，很容易被一些思想绑架，成为其代理人。在高呼自己被绑架的观点时，我们已经被这场社会的变革所淹没。时代的复杂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但是，在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以少胜多的思想，在今天依然非常适用。越是复杂的东西，解决办法越简单。两个字，读书。临窗而坐，手捧书卷，点划于精妙之处，顿滞于深邃之句，世间万物，天地规律，了然于胸。腹有诗书万卷，还怕他云谲波诡。

结尾与呼吁



这是一部令人动容的影片，然而它的票房却很惨淡。这样一部厚重的影片和《美国队长》、《北京遇上西雅图2》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各大院线也以很低的排片率对待这部作品。这种现状，使得63岁的制片人在视频中下跪，希望观众支持。面对各种舆论压力，他说当一个仆人去保护他的主人的时候，任何举动都是义举，他也不在乎“道德绑架”的批评，觉得如果他能把大家绑架成功我就太幸福了。我们很幸运，电影界良知还在，娱乐至死还未完全占领时代。

我想借用主演陶泽如的话来结尾，“《百鸟朝凤》这部电影中，传承的不仅是技艺，更多的是德，是风骨气质，是坚守信念的精神”。

希望大家在剩下几天里，可以抽出宝贵的时间去支持一下这部国产片里的良心。我们应该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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