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溪城忆旧

 

当这世上你可以称之为老师的人越来越少,学生却愈来愈多,真是件可悲的事。你眼看老成凋谢,却阻止不了他们的消失。于是你渐渐了解,原来,学者也不是永恒的。...



编者按

杨绛先生昨日辞世,享年105岁。相信每一位活至百岁的老人,身后都有数不清的故事与哲思。96岁出版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102岁出版250万字的《杨绛文集》。人称杨绛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而今世又少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先生"的人。

张晓风老师的这篇文章写在东吴大学,2014年我也曾在东吴,度过美好的半年时光,睹文思情。本文既感慨世事难料的变化,又包涵了对大师辞世,绝学难继的忧绪,恰恰契合了当下的热点。

其实我们不必太过伤感,105年的岁月里,那些历史早已酿成一坛沉沉的老酒。有文字,有语言,我们依然可以和逝去的大师们交流。依然可以学着智者,在人生边上行走的那份豁达,完成自己的旅程。
那年,她十七岁,我也是。夏天放榜,她考取了东吴,我也是。 她读会计,’我读中文,我们都很快乐。

我们相约去看新校区,南部乡下来的同班同学——真的很南部, 比高雄还南,我们是屏东来的小孩。

同学叫她"獅子",倒不是因为她凶恶,而是因为她名叫师瑾, "师" "狮"同音,大家就叫她"狮子"。

"狮子"长得美,一双大眼睛,慧黠灵动,莹澈渊深,仿佛一串说不完的谜面,令人沉吟费猜。狮子且清瘦,腰肢一把,轻盈若无,穿起那时代流行的蓬裙,直如云中仙子



我们终于找到外双溪,那时是一九五八年,住在台北的人一时还没有学会污染的本领。我们站在溪边,我惊异于碧涧濑石之美——啊, 叫我怎么说呢,我只能说,那时候的水,真是水。没有杂质的水。

我当时忍不住跟狮子胡扯:

"我们去弄件游泳衣,下去游泳吧丨"

其实,我只是说说,因为,第一,我根本不会游泳。第二,水也太浅,不可能施展身手。

但狮子这个人一向认真,她立刻很淑女地骂了一句:

"你神经啦!"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指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一个女孩子只穿一件游泳衣便去戏水,岂不有伤风化?

而我当时那么说,无非想表达,此水清清,清到值得我们跳进去靖戏!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每周去东吴上小说课,经过溪边,总不免扼腕叹息。溪水啊!你昔日的美丽呢?虽然也有胆大的钓鱼者继续钓鱼,虽然也有一两只白鹭穿梭其间。但,那曾经清澈如玉的溪水却早已不见了。

狮子,继续着她在人世间循规蹈矩的步伐,继续流盼她的美目,但乳癌却扼住她。她抗拒,她去开刀,她去复健,她认真地前往大陆寻求医疗,然而,三年前她终于走了。灵堂布满白色的姬百合,她连葬礼都规划得一丝不苟

我该向谁去讨回我误撞异域的朋友呢?



一九五八年,东吴在外双溪的第一栋校舍落成,中文系一年级在"第一教室"上课(那位置,现在是注册组在使用)。班上同学只有十人,如果用成本会计的眼光来看,真是浪费。

但小班上课实在是令人难忘的好经验,认真的教授甚至可以记得我们作品中的某些句子, 像张清徽(张敬)老师,三十年后她偶然还能当面背诵我大四"曲选习作"的句子:

"沟里波澜拥又推,乱成堆,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令我又喜又愧。

然而,清徽老师也走了,祭吊时播放的不是哀乐而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昆曲。啊!真是奇异的告别式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幽缓的《水磨调》,人生却是如此匆匆啊!



老师是旧式才女,有才华,又用功,连她的字我也是极喜欢的 (虽然,不太有人知道她的书法)。她的古诗更写得好,浑茂质朴, 情深意切,当今之日,华文世界,能写出这种水准的人,想来也不超过十个啊!

忆起清徽师,常忍不住恻恻而痛,因为同为女性,也因为疼惜,疼惜她这样的才女,却生不逢辰。她对自己的婚姻啧有烦言。但据我看,师丈并不坏。我有次在老师家中看到一帧佩剑少年的旧照片,那美少年英姿飒爽,足以令任何女子评然心动,我问师丈:

"咦!这人是谁呀?"

"就是我呀!"

我当时大吃一惊!原来这不修边幅,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师丈,曾是早期清华的高材生,他英挺俊俏,眼神如电,令人形惭。他且又因抗战投身空军,可谓是才子又是英雄。

老师当年倾心此人,本来应该可成一段佳话,但才子往往不容易与人相处,至于逢迎阿谀,当然更为不屑。在事业饱受挫折之余,他变得成天谈玄说命,不事生产。 老师于是自怨自艾起来,词曲于她不失为一种及时的救赎。

啊!如果老师晚生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命运会不会好些?女性主义的大纛是不是让她可以活得更理直气壮一点?但反过来说如果她晚生六十年,那些来自书香世家的良好旧学根底也就没了——唉,人生实难啊!

何况,多年后,老师告诉我,她原为家计困窘,才在台大之外寻求兼课东吴的。那么,倒是我捡到便宜了,让我有一年之久领略她风趣隽永的授课。世事的凶吉休咎原是如此难卜,她的不幸,不料反而成就了我的幸运。

当这世上你可以称之为老师的人越来越少,学生却愈来愈多,真是件可悲的事。你眼看老成凋谢,却阻止不了他们的消失。于是你渐渐了解,原来,学者也不是永恒的,如果你不趁可请益的时候请益, 将来,总有一天,你再也无法向他们请益了。



汪薇史(汪经昌)老师是我另一位恩师,不料在香港教书时发生车祸谢世。命运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汪老师和大多数外省老辈一样,对台湾的政治定位没什么把握。刚好,香港有意延聘他教书,他是希望能终老香港的,却不意为一辆不负责任的车子断了命。那司机何曾知道这一撞,撞碎了多少宝贵的曲学传承啊!

汪老师是曲学大师吴癯安(吴梅)先生的弟子,在台湾曲学界可算得一代宗师。但奇怪的是他当初受聘中文系,所授的课程竟是"社会学"。



有一次,我请教汪老师要学词曲应该如何入手,他说应从《花间词》读,我再问从《花间词》读起如何读,他说,你来我家,我讲给你听。

我从此每周两次去老师家听《花间词》,他讲给我一个人听,免费,而且供应晚餐。甚至我后来结了婚,仍赖皮如故。有时在老师家谈得兴起,不觉已至午夜。忽听得日式房子的矮墙外,有人用压低的淸亮男高音的嗓子在叫:

"晓风!"

我一惊而起,推开抑扬清激的工尺谱,完了完了,一定又过了十二点了。于是乖乖出门,跟来"捉"我的丈夫一起回家。从龙泉街到永康街,坐在脚踏车后座上,一路犹想着老师婉转的笛声。

这种情节一路上演到我生了孩子,实在脱不了身,才算罢休。而那时候,老师也正打算赴香港上任去了。

我如今每次打开《花间词集》都不敢久读,因为一想起往事, 就要流泪。

溪声千回,前尘如烟。连当年那可爱的会写情诗的学弟林炯阳也走了(至于他曾取得博士学位,当过中文系系主任,算来都属"末,他的诗人履历还是最可敬的)。我想,如今我只能珍惜活着的师友,并期待下一世纪的江山代出的人才。钟灵敏秀的溪城当能回应我的祈愿吧?
-张晓风书友会-
©版权归晓风先生所有
仅供学习交流   不做商用


    关注 张晓风书友会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