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也 说 茶

 

也 说 茶

能品出茶的好，是须有岁月感的人才能。同为饮品，茶在其它诸品之上。冰水，有的人是不到快要渴死是不想喝的，果汁有人遇见一次拒绝一次，豆浆是日常，酒太考验人，茶呢，你基本说不成它的坏话。

在寒冷的冰雪室外呆久了，我首先想要的，是一杯热金骏眉的好；那天从鸣沙山返城的路上，同行问晚上想吃什么，我却说，只想快点回到酒店，好喝到一杯自备的青茶。

喝茶，在中国，更是不分东西南北的习俗和风尚，我外婆所住那一带，就有向路过门前的陌生人打招呼说：“来家喝茶？”的习惯，其实嘴上所说的茶，也未必就真对应着茶，可能是一杯白水，也可能是一碗米酒。最高级别的招待，是给醪糟碗里卧三只荷包蛋，也只说“烧一碗茶喝”。

绿茶、青茶、白茶、红茶、黑茶、黄茶我都喝过，甚至有时候喝过了，也只是记住了各自不同的美好滋味，并不一定分得清喝过的属于茶中的绿红白黑青黄。

我老家山阳就产茶，据说那一带在纬度上，已是产茶的最北极限，但是偏有人喝过我老家的天竺绿茶，说回甘好，耐泡、栗香味浓，叫一声“好茶”。只是好品质的茶只出在窄窄的地界上，产量有限，不成气候，没法产业化。不产业化就不能大规模，所以当地农民没拿这个当致富大道，小小地种着茶，小范围内营销着，被小部分人喝着，喝过了，说一声：好茶。有点苟全品质于清净，不求热闹于世人的意思。也好。我第一次喝茶，且醉茶，也是在故乡这面叫天竺的山边。我的女同学带我们几个去她家玩，春天，正是茶叶新长出，女同学的父亲晾了一大箩筐看上去有点黑黝黝的东西，女同学说是茶，同学的父亲立即起身，为我们泡茶。茶泡在搪瓷缸里，爬了半座山，一脸热气，口干舌燥，热茶及时如神仙汤。喝了，热渴立即解去，坐在不时掉下如虫子般的核桃穗子的树下，却觉得热情从心里高涨起来了，莫名地想要跑动、想要说话、甚至想要歌唱。后来某次读书，读到“醉茶”一说，才知道那次的经历大概就是传说的“醉茶”。

现在，我下午喝了青茶晚上必然失眠，却再也不会醉了，就像我喝第一杯啤酒醉了一个下午，现在喝酒到了某个程度会身心自主拒绝再饮，却很少喝醉一样。有些事情，在人生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走到了极限，往后，只会回旋与回味，却很少再有激烈的表达了一样。
喝茶，但自己掏钱买来的少，大多是熟人朋友顺手送的，因为不买，就不知茶的价钱，某次去一个著名的茶产地采访，看见成千甚至近万元一斤的茶叶，才知道茶叶也有高价，但看了茶叶的采摘、以及制作的过程，看出其中的细致与功夫，觉得千元、万元，也是不该太惊讶的吧，虽然也是一片树叶，但这树叶，却叫嘉木嘉禾。所以，不必惊怪。因为茶多为得来，也就有什么茶就喝什么茶，觉得好喝的，多喝，不好喝的，放下，先找好喝的，如果一直有好喝的，这不太好喝的，就被放过期了，过期了，也舍不得利索扔掉，会用来煮个茶叶蛋，或者干脆放着，当成干燥剂竹炭之类的东西使用，觉得是给了这个茶一个善终。

有什么茶喝什么茶，倒也自在快乐。有人喝茶却分明挑剔，我就见一个人，一年四季非铁观音不饮。我曾在一位极欣赏的先生那里喝过他的铁观音，也不知是那天的茶上上品，还是两人的谈话太有趣太投机，只觉得那天的茶饮过，大有“三月不知肉味”的珍贵。和这位只喝铁观音的朋友喝铁观音，却总照见眼前铁观音的清寡。后来市面上的铁观音做得太烂，有次喝茶的时候，看见茶单上有正山小种，我正要建议这位先生换个茶喝，却见他已然从自己包里取出茶来，正是那万古不变的铁观音。我就忍不住自己在心里乐了。

茶一般的女子，我曾遇见一个。遇见都是偶然，我因为等人，临时走进她的茶店，她就邀我“喝一杯”，于是坐下。她煮水、烹茶、分杯，我们同饮。一杯一杯，我喝，她喝，那情景看在一个外人眼里，是会以为这是两个多年相识的熟人。我们议论着墙上我们共同喜欢的一个大师的笔墨，言说一个个格子里的茶叶的名称，夸赞那些字，看在眼里就能入得心间，是何等的意蕴悠长，我们在一杯杯茶中忘了自己的初心。后来她一次次打电话来，邀约我去她的那里喝茶聊天，而我，终归是在“在路上”“在外地”，分身乏力。一次次。听得出她电话里的失望，终于，我不再接到她的电话。

终于某天，我在人群里忽然想起她，想起她清明如茶的眼神、衣衫，坐在那里烹茶的样子，捏起一盅茶递到唇边的样子，连同茶杯碰触到嘴唇上的样子都分明眼前，于是我决心放下一切去找她。我去了，但她那小小的店不在那里了，连同那条街道，都整个改变了模样。我站在阳光明亮的街道上，想起我们的遇见，恍如隔世。我这个时候想，我和她也只有那一杯茶的缘分。

有些人，有些事，遇见了，你以为会有放心的长远，却不能料会在什么时候，就不经意间错过了，走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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