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丽琼：一只船到一座岛的距离

这是一处珠三角水乡常见的小渡口。一条时清时浊的河，一座小码头，一块告示牌，一艘小渡轮，几位乘客。站在岸边，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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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曾丽琼

这是一处珠三角水乡常见的小渡口。一条时清时浊的河，一座小码头，一块告示牌，一艘小渡轮，几位乘客。

站在岸边，能清晰地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小岛及上面的一幢建筑物，建筑物上面写着“新沙医院”四个大字。看不见的，还有两栋小楼房，里面生活着一群老人。

这群老人是麻风病康复者。

作为一种古老的疾病，麻风病曾肆虐世界各地，广东则是我国主要的流行地之一。由于传染性和致残性，麻风病曾让人闻而色变，而麻风病人则让人躲而远之。但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和医学的进步，麻风病得到有效的预防、控制和治疗，发病率显著下降，已不是难治之症，人们不再谈虎色变。时光荏苒中，麻风病人渐渐在人们的视野和意识中淡去。

但淡去并不等于消亡。目前，广东多地仍有康复村及康复者。新沙康复村则生活着24位康复老人。

从岸上到小岛，是一段很短的水路，不到十分钟就能踏上埠阶。新沙医院坐落在埠阶傍，康复村在小岛中央。在一片被鱼塘和水塘围着的平地上，高大的绿荫下，立着两栋小楼房。门前空地上，摆着桌椅，20来位老人，或站着或坐着。坐着的人，或坐椅子上或坐轮椅上；站着的人，或双腿立着或靠拐杖立着。他们中的一些人，看起来与平常人无异，但一些人有比较明显的疾病后遗症。最让人揪心的是一位老大娘，矮矮的、瘦瘦的，腰身弯曲成九十度，人不能直立，靠扶着水桶艰难挪步，一头银发盖住一张脸，看不清脸部表情。老人们大部分为男性，年长的80多岁，年轻的50多岁。他们中有夫妻，也有兄弟。

这是一群曾被病痛无情捶打，被苦难掀翻在地的人。他们的往事，不堪回首；他们的不幸，常人难以想象。试想，一个10多岁就得病并被截肢的人，他的人生会如何？还有，得病后的恐惧与绝望，被隔离治疗与家人分离时的无助与悲哀，面对世人歧视目光的痛楚和煎熬等等，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尘封的记忆里，满是血泪。

这几年，我和朋友不时来探访老人，与老人结下了难忘的情谊。他们热情大方、平和自然，和我们聊天，带我们摘水果，请我们吃东西，让我们在康复村里随意走动。他们坚强地带着满身结痂的伤口努力生活着，让我看到经历人生巨变后的豁达，看到弥补人生缺憾的顽强，看到与哀凉的往事、不幸的命运握手言和的心态。我不会忘记，与他们握手拥抱时的激动，与他们一起玩游戏时的高兴，给他们派发小礼物时的快乐，与他们共进晚餐时的欢愉；我努力记住，他们平凡的名字，他们朗朗的笑声，他们虽不好看但充满笑容的脸，还有“画家”叔叔送我画作时的腼腆……

在与老人的接触中，我总会想起英国作家维多利亚·斯希洛普的《岛》。书中讲述了一个家庭在麻风病侵袭下的爱恨纠葛、生死悲欢，描写了普通人面对不幸时的内心冲突、痛苦抉择和对生命的守望。小说中那座荒凉的小岛，那只孤独的小船，成为生与死的两个极点，维系着隔岸相望之人的绝望之心和生命承托。我明白到，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船和岛都与麻风病息息相关，后者安置，前者摆渡，患者在摆渡与安置之间被隔离和幽闭。不同的是，以前人们不能也不敢随便登上摆渡之船前往安置之地，如今则可以自由往来。这种变化自是漫长的，要经历漫长的医学发展期，漫长的治疗、康复过程和漫长的不再受歧视而被人接受的过程。即使到了今天，提到麻风病，仍会有人担心。我的朋友就不只一次劝我不要来看老人。也许，曾经的疾病留给人太多的恐惧和阴影。所以，即使一只船到一座岛的距离很短很短，但观念的转变却很长很长。可时间对老人来说是残酷的。这些曾经被病魔和苦难无情折磨的人，尽管在政府和爱心人士的关怀下，衣食无忧，但不可否认，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后遗症以及因年龄增长而致的各种病痛生活在人生的黄昏里，最终走向生命的终点。我看过他们换药，那裸露的残手、残腿，触目惊心，让人不忍视之。当他们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这个群体也最终消失。所以，我和朋友都觉得应该在老人活着的时候，为他们做点什么。

而要做点什么，其实很简单。他们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可怜、不需要金钱，他们仅仅需要接受、需要理解、需要真诚的目光。所以，当你走近他们，与他们握一下手，拥抱一下，问候一下，像家人或老朋友一样聊聊天、开开玩笑，他们就很高兴，很快乐。但他们回赠给你的，绝对比你给他们的要多。他们经历人生巨变后的坚强、乐观与豁达，震撼你的心灵；他们饱受磨难后的平静、淡然与从容，温暖你的胸膛；他们温和的笑脸，乐观的笑声，会深深感染你。透过他们“丑陋”的外表，你会发现自己的幸运；透过他们温情的笑容，你会发现自己的脆弱与冷漠。所以说，与其说我们去探访谈他们，想给他们一点暖意，还不如说他们给予我们极大的生命启悟。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自从第一次见过他们之后，就再也放不下这个小岛和岛上老人的缘故。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我想，人总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温暖他人，更温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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