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诗99:悦读余光中

 

陈幸蕙...





晚春情事
——读《独坐》

一整个下午电话无话
最后是再也分不清楚
是我更空些还是空山更空
只隐然觉得
晚春,只剩下一片薄暮
薄暮,只剩下一只布谷
用那样的颤音
锲而不舍
探测着空山的也是我的深处
——余光中:《独坐》

在手机与呼叫器无远弗届的年代,当各种行动电话充斥,现代人生活常被高科技电子通讯产品切割得破碎凌乱之际,细品余光中短章《独坐》,格外启人深思。
全诗的关键,或说诗人写诗的灵感,在于这是一个意外的“电话无话”的下午,外界一切干扰消失了,往日忙碌的生活忽于此时空出大段安宁与悠闲,诗人家中独坐,自午后至薄暮,倾听并享受这段寂静,不但没有被世界遗忘的落寞之感,反涌生清宁、庄严与轻微的喜悦。
那是贴近自己的喜悦,与向内在深处进行自我探索的庄严。
独,不是孤独,而是一种纯粹、自由的状态;空,也不是空洞,而是一种干净、透明的感觉。因为就在这电话失声、仅一座空山与一只布谷鸟相陪的春日午后,世界变得简单、轻松起来,内在的渣滓沉淀了,心灵的尘垢剥离了,人与大片安静合而为一,逐渐向自己的核心靠近。
因此,这首不满十行的小诗,清淡写来,所碰触的,却是关乎一个人的完整、自由以及回归自我的课题。但诗人的目的,不在作哲理性的探讨,却在感性抒情,借着气氛的烘托、实景的描绘,企图呈现独、空、深之意境。于是,晚春、空山、薄暮、布谷、如探针般轻颤的鸟音,乃至诗人自己,遂都格外显得空灵起来;而一个饶富潜力的哲学命题,遂也成为一段令人神往的美学叙述。
此诗写于余光中香港时期。时余光中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寓居中大沙田宿舍,住所四周山环水绕,景致清幽。《沙田山居》一文中,余光中便曾如此自述:

沙田山居,峰回路转,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过,我成了山人……(《青青边愁》)

山人独坐,以山入诗,演义他的清寂美学,铺叙一段意外的晚春情事,自是顺理成章。而空山其实不空,诗人也不空,只因空的是人声、俗虑与烦嚣,清空之中,反容纳了更多的丰富与深刻。
简言之,这首短诗不仅饶富唐人五言绝句意味,尤令人想起王维禅意十足的诗。而在电话和手机为我们带来无比方便、但也经常使人失去自由的时代,偶然或意外的电话无话,不仅是独坐的开始,
空的开始。
回归内在的开始。
也应是——
诗的开始。

银沫物语
——读《飞瀑》

不是失足更不是自尽
一路从上游奔腾而来
是来赴悬崖的挑战
飞吧,轰动千山的一纵
把生命扬在半空
乘着最透彻的一刻
已往和未来断然一割
把危机化成了生机
这壮烈的交割典礼
这一去,就是下游了
那一堆狞怪的乱石
全在那下面等我
要把我撞伤,撞碎
撞成飞沫和漩涡
却拦不住我
向一个出海口
奔腾而去的决心
——余光中:《飞瀑》

每次读余光中《飞瀑》一诗,总不期然想起一句西谚:

对于清楚自己要到哪里去的人,世界会让出一条路来,任由他去。

意志,是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关于这点,余光中《飞瀑》一诗,与激动人心的西谚,都表示了相同的看法。
但诗与格言所以不同,在于诗是一种精致的文字艺术,而非理念的直接铺叙;是一束思想的星光、一座语言与意象的喷泉、一簇爬满情感窗台的野玫瑰,点活照亮人心与眼的过程。
因此关于决心或意志,在格言谚语的世界,我们只能获致抽象的概念。但在诗的阅读,例如《飞瀑》的阅读里,当诗人将这样的概念予以戏剧化,且终以诗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概念之外,身为读者的我们,还在细览了一段淋漓生动的奔瀑身世后,获致美学的启发、阅读的兴味,以及情怀的开展。
而《飞瀑》一诗,质言之,便是一则轰轰闪闪、银沫飞溅的水之物语,或演义!
这首诗所以气势奔腾、石破天惊,乃是因为,首先,诗人不以写景之笔,描摹瀑布姿影细节,却着眼于极富力量与动感的一个“飞”字恣意发挥。
其次,诗人虽明写瀑布,却始终将“视觉焦点”锁定在惊险万状的悬崖上,以凸显瀑布孤注一掷、纵身飞跃、轰动千山的惊悚壮烈,于是,隔着文字的涯岸、高踞骇人的绝顶,且俯临落差极大、乱石横陈的谷底观瀑,我们的一颗心,遂也始终提在悬崖之上,不觉血脉贲张起来了。
以悬崖之险、深谷之危、乱石之狞怪,反衬瀑布奔向海口“决心”之坚,是诗人的写作技巧或策略。这个反衬策略贯串全篇,一方面是因为诗人将悬崖视为瀑布展现力与美、身段与个性的舞台,是不惧挑战、宣示意志与决心的道场;另方面更将悬崖视为流水一生的转折点——未抵悬崖之前,只是平凡的清溪;逼近悬崖,破空而坠,在义无反顾、惊险壮丽的垂直奔腾中,始完成“勇者”形象。
紧扣如此主题,因此,诗人将瀑布拟人化自不待言,而全诗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观点,仿佛飞瀑代言人之际,其实也反映了诗人昂扬奋发的人生观。
而当水势汹汹、银亮的细沫似乎穿透纸叶扑面拂来时,阅读余光中《飞瀑》一诗,也常让我想起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七绝名作《桂源铺》: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同样以水为叙述主体,同样写这至柔至弱之物不被屈服、无可阻挡、一心向前奔流的钢铁意志;诗中所蕴涵的积极思想,也同样富启发性与鼓舞人心的作用,但由于诗人的观察、体会,甚至个性气质不同,因此这两首令人产生联想的诗,在表现手法和叙述重点上,乃呈现出颇堪玩味的差异。
大体而言,杨万里!择描述的对象是平面流动的溪水,余光中!择描述的对象是从悬崖高处翻腾倾泻的瀑布;杨诗呈现出溪声日夜喧哗的听觉效果,余诗则凸显了奔瀑飞扬跃动、沛然莫之能御的视觉刺激。但不论如何,这一古一今咏水之作都不应被视为单纯的“写景诗”或“励志诗”,因为对意涵丰富的作品,贴上任何单一的标签都是不适当的。
《飞瀑》虽非余光中写景诗,不过诗人却另有专事描绘瀑布的写景之作,分见其《山缘》和《依瓜苏拜瀑记》两篇散文。其中《依瓜苏拜瀑记》,写水量超过尼加拉大瀑布的南美巨瀑依瓜苏,大笔挥洒,铺叙渲染,展卷阅读,但觉水气氤氲,弥天盖地卷来,可谓极尽写景能事。余光中曾说:

作家常有诗文同胎的现象……同一经验,欲详其事,可以用散文,欲传其情 ,则宜写诗。(《记忆像铁轨一样长》自序)

因此同为银沫飞溅的水之物语,《飞瀑》一诗与散文《依瓜苏拜瀑记》正可并观。且让我们在水雾蒸腾中,去充分感受诗人“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相近似的题材以不同文类处理的区别何在吧!

注:《山缘》见《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依瓜苏拜瀑记》见《日不落家》。

巨人传说
——读《夸父》

为什么要苦苦去挽救黄昏呢?
那只是落日的背影
也不必吸尽大泽与长河
那只是落日的倒影

与其穷追苍茫的暮景
——何不回身挥杖
迎面奔向新绽的旭阳
去探千瓣之光的蕊心?
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
西奔是徒劳,奔回东方吧
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
——余光中:《夸父》

常和孩子一起欣赏一些隽永的诗。
那是我爱他们的方式之一。
《夸父》便是我与他们曾欣然共享、热烈讨论的一则短章。
若仍在校园教书,关心学生的心灵成长,乐与他们涵泳于可喜的诗领域,那么,我也必将带领他们,细细品味这“古事今写”或“今论”的诗吧!
不只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更当着眼于一种人生态度的思考,以及英雄定义的探索。
而在许多人童年阅读的记忆里,夸父,都不是陌生的名字。
这上古神话中的巨人为幽冥之子,据说,常年居住在阴冷冰寒的北方,力大无穷,跨步如风,双臂有巨蟒缠绕,两耳也垂挂黄蛇以为饰,个性则憨傻质朴。当兼具温煦与酷虐特质的太阳,令夸父感到困惑,且激起了他一探究竟的欲望时,这瞬息千里的巨人,竟真迈开大步,急起直追,企图赶上那金黄炽热的背影了。
追赶酷阳那日,黄昏时刻,夸父行经禺谷,口渴难耐,转身饮尽黄河、渭河之水后,正准备北走大泽,也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畅饮冰泉时,不幸于半途“道渴而死”。临终前,他奋力掷出手中蛇杖,在苍莽平野上化作一片广大的桃林……
这分别出现在《山海经》《列子》《淮南子》《吕氏春秋》等古籍中的神话,向来有三种不同的诠释:
一是夸父追日是自不量力的愚行。
二是夸父虽在与大自然抗争过程中倒下,却不忘弃杖化为浓荫密布、鲜果遍生的桃林,使烈日下之跋涉者,免于渴死命运。因此,他不但是伟大的壮士,也是饶富爱心的英雄。
三是夸父身为冥王之子,逐日失败,这是白日与黑夜、光明与黑暗之争中,光明终战胜黑暗,获致胜利的一种象征。
透过这样的背景了解,来欣赏《夸父》一诗,便不难发现,余光中在此,可谓又提出第四种关于这个神话的新见解了。
以积极思考的精神为依据,在此短诗中,余光中对夸父这样一个有勇气、有构想的壮士,深致叹惋外,更从不可思议的神话世界,回归至现实人生,去思索壮士、英雄的定义。
在诗人的想法里,所谓英雄或壮士,不是一味勇往直前、浪掷生命于错误目标的理想主义者,而应是冷静理性、确认方向、追逐希望(明天)的智者——

壮士的前途不在昨夜,在明晨
西奔是徒劳,奔回东方吧
既然是追不上了,就撞上

若从一个更开放灵活的视角来看,诗人显然认为,所谓“追不上”,也并不表示game

over,如能保存实力,而非耗尽能量,并且换一个角度,且是建设性角度去面对人生,那么困境与僵局,都将有峰回路转的突破。
试想夸父若能回身挥杖,!择重新站在灿烂壮丽的地平线,一个辉煌的起点上,重新开始,故事的后续发展当如何?这个神话又当如何改写?
因此,从心理学观点来看,《夸父》一诗可说展现,或示范了一种“逆境中的创意思考”;从管理学角度来看,也十分有趣地指出了“目标管理错误”的遗憾,以及,修正策略、反身而“成”的可能,对成长中的青少年,和习于负面思考的人而言,都具有相当的启发性。
就性质言,这首诗自是议论诗,或说理诗。至于在写法上,全诗仅十二句,在前九句中,诗人不断以疑问和否定句式,来表示他对夸父的叹息、对追日之举的不以为然,认为是一种不必要的偏执。后三句则以非常肯定的语气提出向前看、向光明看、向未来看的结论与人生态度。结语“撞上”一词,乍看猛莽,但却充满力量,强调了从自我蔽障的陷阱里,翻身脱困的决心与必要!
其实每个人个性中,多少都有一点“夸父性格”,年轻时尤然。夸父性格是一种失败倾向或悲剧倾向的性格,在充满陷阱的人生之路上,那往往是阻碍人成功的路障。
积极取向的生活态度,当有助于人突破这样的路障。
于是,借着这首诗所打开的正向角度的思考,在重新反刍一个哀壮的巨人传说之余,我们竟有着诗以外、文学以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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