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诗100:异度空间

 

梁笑梅...





关于余光中其人其诗其文的议论已是纷纷。但歌德认为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无不是已被人们思考过的,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重新思考而已,法国的孔特·斯蓬维尔又认为,也许一切都已经有人说过了,只是还需要理解,我愿以他们的话为自己的尝试提供一种辩护。
诗歌意象的变异,使它内外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例如在时间和空间关系上,“是一种带着很大主观色彩的感情心理关系。时间变成了心理时间,空间变成了心理空间。通常时空关系中那种不可逾越的界限变得富有奇异的弹性了”①。诗与绘画和音乐同属于浪漫型艺术,诗既能表现主体的内在意绪,又能表现客观世界的具体事物,是艺术发展的最高峰,是抽象普遍性和具体形象性的统一。在黑格尔看来,“诗,语言的艺术,是第三种艺术,是把造型艺术和音乐这两个极端,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在精神内在领域本身里,结合于它本身所形成的统一整体。”②诗歌是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这两个极端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在精神领域里的统一,它兼具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的长处,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即心理时空的构造方式。“心理时空是按照艺术家的主观情感,将现实时空切割、组合而建立的新的时空,它打破现实时空的次序和逻辑,使之转换,或跳跃,或互化,或变异,或泛化,或取消等。”③
余光中诗歌虽不乏对于情感的细微表现,对于景物的精确描写,对于生活的细节刻画,但许多诗是写胸中山水,余诗往往在虚处用力,虚中见实,在虚处用力妙在烘托,虚写好了,实可以让读者自己去联想补充,诗的意象不粘不滞,显得豪雄绮丽。他的意象常常是超越现实的,驰骋想象于广阔的空间和时间,穿插以历史、神话、梦境、幻境,用一些表面看来互相没有紧密逻辑联系的意象,拼接成具有强烈艺术效果的图画。对于诗歌的心理时空,余光中的结论是:“诗人创作,虽根托于现实,却绽花于想象。有了想象,现实的片段才能串成真理,不同的世界才能沟通成艺术。诗人乘着同情的想象,竟能合于万物,在多元的时间和空间之中自由来去,为习于陈规老套的麻木心灵揭开一幕幕的新秩序。古典诗人严密又灵活的时空结构,值得新诗人好好学习。”④
余光中自己就是运用诗歌心理时空的成功实践者,具体表现为时空转换(同一时间的空间转换,同一空间的时间转换,时空顺序转换,视角易位),时空变异(时间压缩,时间延长,空间压缩,空间展延),时空互化(时间的空间化,空间的时间化),和时空超越(时空泛化,时空取消)等等。如在《音乐会》里:“音乐如雨,音乐雨下着/听众在雨中坐着,许多湿透的灵魂/快乐或不快乐地坐着,没有人张伞/……/音乐雨流过我的发,我的额际/音乐雨流来,凉凉地,音乐雨/流去。音乐雨啊音乐雨/音乐漱过钢琴的白齿”,出于以声音配合意义的需要,诗人采取了一些句法手段,以加强诗句的节奏感,复辞是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复辞即除叠字之外把同一的字在一行或一句乃至一首诗里反复出现,字的复辞分别于一般所谓“反复”和“类叠”所包括的句的重复与节的复沓,这别具一格的匠心带来了别开生面的回环美。“音乐”和“雨”字反复出现,回环之美,像闪烁的星光,聚集在诗的字里行间。诗人将意象延伸,“雨”的意象的延伸让诗境很浪漫,以电影的慢镜头方式处理某种感觉,让美好的时光为你停留。这就是时空变异中的时间延长。
现主要以《沙田秋望》和《雨声说些什么》这两首诗的空间压缩和空间展延来呈现余光中诗歌里的异度空间。
空间压缩。一位诗人要在有限的文字里表现他目力所及的事象本非易事,何况去表现他视域之外的事象就更加是一种挑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运用空间压缩法,这一矛盾可以化解。“早春的海峡/那么大的一块蓝玻璃/风吹皱”(《戏为六绝句——海峡》),这是将意象浓缩,创造西方意象派所重视的效果:凝练,鲜明,强烈。再看余光中的《沙田秋望》:

青山历历,近可染眉的如黛
青山隐隐,远欲欺眼的如烟
渐远渐淡,山叠几层青青便重叠几层
若青青是琴音
最远那一痕似已半闻如回声
若黄昏时的眼睛
掠波翩翩是一只水禽
飞得出这山山也飞不出那水水
沙田的秋色多少堤多少岛
飞得过隐隐飞不过迢迢
山岚海气全浮在一面小镜子里
远樯纤纤,终日在镜中来去
那镜,握在仙人的手里

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六日。一九七四年八月,余光中应香港中文大学之聘,出任中文系教授,一家六口赴港,从此开始十年的沙田山居,香港是余光中人生经历和创作生涯的一个重要驿站。这期间,他与蔡思果、梁锡华、黄维樑、黄国彬等在学术上交往频繁,形成著名的沙田文学流派,余光中是沙田作家群体的核心代表人物。香港任教薪金丰厚,中文大学风流云集,沙田山居风景绝佳,余光中后来回忆中大生活,认为是他一生过得最安稳、最舒心的日子。新的环境当会激发出新的生命活力、新的创作风采,对于余光中,这位对创作所处空间特别敏感的诗人尤其如此,几次新大陆之行已证明了这一点。当然,香港作为一座现代化的国际性大都市,基本上未曾进入余光中的诗歌视野,余光中善于表达现代生存体验中的古典心性。因此,对于香港在形成自己独立的具有都市文化特征的诗歌品格上,余光中的贡献尚还有限。
一个诗人久居一地,这个地方的山川人情物事,就会与他的创作体验相融,尤其对余光中这样一位“乡愁”诗人,空间的多重转移变成望乡的多向投射,余光中对香港有了家园般的感情。诗人借助想象把他视域以外的空间经过压缩处理表现到诗的空间里来,在“山叠几层青青便重叠几层”和“飞得过隐隐飞不过迢迢”诗句中,先将山水虚化为“青青”“隐隐”和“迢迢”,然后形容词作名词用,对山水由虚到实加以描绘。最远的那一痕山青如琴音的回声,而黄昏时的眼睛似灵动的水禽,掠过目力不及的山山水水,此时诗中沙田的山、水、堤、岛有实有虚,但“山岚海气全浮在一面小镜子里”,诗人便是那仙人,手握魔镜,将山水揽于掌中,“若青青是琴音”,这里便是琴音的源起。以空间压缩的手法,展现了沙田秋天的多层次景色,想象的视力把不可及的东西变得目力可及,所以德国的布来丁格在《批判的诗学》中把想象称为“灵魂的眼睛”。
空间展延。在诗人的笔下,空间是弹性的,既可压缩,也可展延,在有限的空间里,诗人因思想和想象把有限的空间与外界更大的空间接通,如《雨声说些什么》: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
窗外的树问巷口的车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巷口的车问远方的路
远方的路问上游的桥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上游的桥问小时的伞
小时的伞问湿了的鞋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
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
说些什么呢,一夜的雨声?
四周的雾问楼上的灯
楼上的灯问灯下的人
灯下的人抬起头来说
怎么还没有停啊:
从传说落到了现在
从霏霏落到了湃湃
从檐漏落到了江海
问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雨是感伤而优美的意象,写雨中的风景,实际上是写人的心境,在对雨的理解中到达一种质地与生机。雨的迷蒙,象征着生命的某种缺憾,某种怅惘。《召魂的短笛》中“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长歌当哭,雨滴也悲不自胜,产生柔肠寸断之感。余光中的爱情也是走在雨中,这是亘古不变的雨。《等你,在雨中》和《梅雨笺》里的雨是爱情美丽的背景,它的距离产生了美。而在《回旋曲》“琴声疏疏,注不盈清冷的下午/雨中,我向你游泳/我是垂死的泳者,曳着长发/向你游泳/音乐断时,悲郁不断如藕丝/立你在雨中,立你在波上/倒影翩翩,成一朵白莲/在水中央”,在雨中诗人描写的并非爱的完成,而是爱的超越,情人是莲的化身,回复成莲,而莲花与秋天共逝。

余光中在《雨声说些什么》中引起的寄托的情怀,不止于亲情,不止于爱情,俨然是他所感受到的一种弥漫于天地的哀愁。“楼上”这个有限的空间,因诗的形式与内容的弹性被逐步地扩大。灯下的人望着楼上的灯,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窗外的树问巷口的车,巷口的车问远方的路,远方的路问上游的桥,上游的桥问小时的伞,小时的伞问湿了的鞋,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四周的雾问楼上的灯,楼上的灯问灯下的人,循环接通,由“楼上的灯”→“窗外的树”→“巷口的车”→“远方的路”→“上游的桥”→“小时的伞”→“湿了的鞋”→“乱叫的蛙”→“四周的雾”→“楼上的灯”→“灯下的人”。“灯”的意象使楼内明亮生动,楼外雨夜顿发生机,由“灯”这个中心意象派生出若干次要意象,呈现出向外扩展的意象群,视觉、听觉和触觉意象纷呈,有限的空间立即与无限的空间接通,“灯”频频出现在余光中的诗中,它常常是诗人不屈意志与永恒拔河的象征。在此,“灯”不但是永远的陪伴,而且是清醒的象征,是划破暗夜的指南。这首诗在章法上采取了首尾圆合法,诗用回旋结构,开始用“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开头,中间用空间展延的手段扩展其丰富,最后又重返起点,以问始,也以问终。当然,这样的起点和终点并不处在同一水平面上,其间已有发展和变化,且主要得力于空间展延(其中也有时间的扩展)的巧妙运用。
这首诗写于一九八六年九月,其时诗人已五十八岁。听雨的感受,丰富得不得了,不仅已成为人对自然的诗化感受,而且成为诗人对人生的哲理感悟,一夜不停的夜雨,像往事来临,带着稍许的温暖与稍许的忧郁,和一种不愿表达的怀旧之情。《雨声说些什么》更是成年心境对少年意兴的追怀,是少年意兴对成年心境的照亮。听雨伴随着一个完整的人生过程,不同的听雨感受,正是不同的生命体验境界,像这样的诗歌,不仅是艺术,而且是生命哲学的一种表达。听雨,最能体现出中国诗人那一份天然的敏感,“是山在雨里/或是雨在山里/一座小亭子怎么说得清?/听!/森森矗立,林荫的深处/一声鸟/把四壁空山啭成了一句偈”(《山雨》)。诗人余光中的听雨感受,已经具有一种“参”的理趣。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这话穿透了诗海中那无边的雨丝,抉发出“词心”,即中国诗人面对宇宙自然所感悟到的生命意识。当在听雨中融合、渗透了某种人生体验时,雨中愁绪就带有很大的概括性、弥漫性。雨所引起的愁不见得跟具体的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相关联,而是无头无绪无始无终无来由,可以说是生命或实存的乡愁,蕴藉着有关宇(空间)、宙(时间)与个人生命的无限遐思。
从内容的层面——诗情成分,领略构成余光中诗歌世界各种要素,其诗歌世界呈现出一个多元化的空间。余光中是一个立体的生命,他能进入多种诗境,因为他有多种生命境界,诗歌主题的变奏反映出诗人创作主题的丰富和深刻性。但在余光中的诗歌理想中,诗是一种艺术,这就是说,拥有了丰富的诗的内涵还并非诗的终结,而如何完美地表现这些内涵,将捕捉到的情思诗艺化,才是诗人更重要的责任。“对一首诗来讲,如何传达诗美体验和传达什么诗美体验至少同等重要。诗是以形式为基础的文体。离开形式,诗便会立即消失。”⑤例如乡愁,这个古老的主题到了余光中这里,却获得了现代的崭新光彩,究其缘由,和诗歌的言说方式的自出机杼大有关系。因此,要想真正把握住余光中诗歌现象的本质,我们的批评就必须进入到诗艺体系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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