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大展 唐不遇诗选：每增加一盏灯，都使黑暗更痛苦

一口泉感到孤独因为它不知道它和遥远的大海的联系。...

「新诗百年大展」

顺序 | 胡适  鲁迅  周作人  郭沫若  冯至  李金发  徐志摩  朱湘  林徽因　沈从文  废名  朱英诞

倒叙 | 茱萸  黎衡  春树                    宇向



唐不遇，原名张元章，1980年生于广东揭西，客家人。2002 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2005年出版第一本诗集《魔鬼的美德》。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二十年——谱系与典藏》《60 年中国青春诗歌经典》《十年诗选:2000—2010》等多种选本。曾获柔刚诗歌奖新人奖、“中国文学现场”月度作家奖等奖项。2010年参加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

港口

在这片灰蒙蒙的工业看来

夕阳像一块脱落的红砖。

一个人发现自己正走在海面上，

他麻木的鳃立即开始呼吸。

那因噩梦而伸长的舌头

已经无法收回，向双眼呼救。

房屋像被鸟啄空的果实，

大海深深埋在废墟里。

诗人，一群搬弄词语的建筑工人，

他们奉命拆除这座城市。

我们不是铁钉

我们不是铁钉，是木钉。

会变钝，但不会生锈。

会断裂，但不会弯曲。

会腐烂，但依然尖利

埋伏在灵魂的树中。

我们不是铁钉，是木楔。

制家具时，需要提前

在木头上画线，凿眼，楔入，

而不能直接钉入

借助于瞬间的爆发力。

仅仅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一位巧匠手中

为了打制一件家具、一扇门

我们被榫接得

那么坚固，灵活，完美。

坟墓工厂

乡村变成了城市。

坟墓变成了工厂。

卑微的变成高傲的。

沉默的变成大喊大叫的。

我不知道在深夜仍然传来的

这些吼声，是机器

还是亡魂发出的——

那广阔墓地无数的死者

已附身于每一个

流水线作业的工人

带着被剥夺的愤怒和苦闷

生产出衣服、鞋子

此刻就穿在你身上。

月亮

我们围着火和灰烬，

影子在地上起舞。

那随时破灭的月亮

像一只气泡飘飞。

黑暗中，死亡嗡嗡叫着

叮了我们一口。

我们的皮肤隆起

一块红色的小墓碑。

在人世，每增加一盏灯

都使黑暗更痛苦。

水杯和陶罐

开始她是一只透明的水杯，

后来她变成了一只陶罐。

开始她就摆在那张桌子上，

在干渴的阳光下，安静而温润，

等着大胆的触摸和亲吻。

她那么光滑、美丽，

被她滋润过的喉咙

能够述说爱情的痛苦和甜蜜。

现在她蹲在那个角落里，

粗糙、阴暗，没有人注意，

和那些生活的杂物放在一起，

自己也装满杂物:盐，腌萝卜，或干肉。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谜，

没有人去猜，也永远猜不透。

真理的深度

一个深埋着头的

建筑工人或木匠，

他所达到的真理的深度

任何诗人、哲学家、

医生和律师都达不到。

在四面包围的风中

他的真理矗立着，构成了家:

那一堵堵墙，那一扇扇门，

那些床、桌子、椅子、柜子……

世界呈现出深度只因为

庇护我们的家的存在。

而上帝是真理的创造者：

他用石头砌出人的骨架，

用各种颜色的泥土糊上，

再用灵魂的刨子

推出一个个光滑的人。

他满意地抹了一把汗水，

我们满意地占领了整个世界。

泉

一口泉感到孤独

因为它不知道

它和遥远的大海的联系。

一个疲累的旅人在水面

看见自己的脸，

然后亲吻自己。

一只蜻蜓来到这里产卵

不久和无名野花一起死去。

在寂寞的水草中

一枚鸟蛋轻轻破裂，

白色寂静裹着黄色鸟鸣

一齐涌出。

我的工作是漂洗落叶

直到它们彻底干净，

我的报酬是倒映的白云——

天空那衰老的墓穴，和我一样

无法闭上泪水盈眶的眼睛

停止观看消逝的东西。

寻找肇事者

一场车祸在夜里发生，

但很快，一切已恢复宁静，只有

黑色树叶像尖叫的余音。

你朝街道推开窗户，

玻璃有条裂缝。飘动的白云

仿佛一块纱布。

黎明正一点点降临。突然

一个鬼魂爬起身走了，

弥漫的黑暗回到他身上，

真正的血从天上流下。

你关上窗户，穿上衣服，

推开门，消失在一个

充满逃逸肇事者的人间。

硬币

——海子二十周年祭

在巨大的楼盘广告下

我们读你的诗，把麦子的意象

换成硬币。这样更容易理解。

你很穷，你的诗

就是一袋哐当作响的硬币

从未花出去，纷纷掉落在铁轨上。

在你硬币的两面

是太阳和黑夜——

如果命运摆在我面前

我也将选择抛硬币决定。

铁轨生长，呼啸而来的火车

把硬币碾压成刀刃——

一节记忆终止于那一年的车厢

载满了陌生人和空气。

硬币被碾磨很久，那掉落的声音

才传到这里，

因为那声音要涉过重重波浪，

那波浪要拍碎在整齐的堤岸上。

历史

——致弱冠之年的你们

只有年轻的死者们深知

自己已不年轻，而这首诗的失败

在于每一行鞭痕都已结痂。

当它被署上名，并被夏天

以闷不透风的声音朗读，听众们都在远处

盯着被烟熏成腊肠的鞭子。

为什么它不变成蛇，顺着屋顶的绳子

溜走? 它静静地吊着，只是

那根绳子上用以记事的

古老的结，沉默如悬挂的窗帘。

窗帘内，有人在灯火下表演吃诗，

用愤怒的嘟囔塞满嘴巴。

太神秘了。这首诗如果让坦克来写

也许将成为杰作，具备血和骨头的深度。

现在，只有黑夜从玻璃牙缝

挤出毒液，喷在他们眼里。

而墙上的钟走着，在均匀的鼾声中

它将梦见烤火鸡一只。

寻隐者不遇

我和他相逢在狭窄的山路上。

他远远踢来一只小石子，

我俯身捡起一个好名字。

我们避让着，一人攀附在岩石上，

像鸟嘴掉下的枯枝。

没有询问和回答，天空

晃动着灰暗的镜子。

深涧弯弯曲曲，石头

使流动的时间泛起波纹。

松针缝着一件破风衣。没有云

架起独木桥，只有悬崖边

滴着汽油的雷声

催促我快点回去——

我承认，这首诗

是在轰隆的公共汽车上写的。

清明

雨中的山路就像一条响尾蛇，

每一个脚步声都渗出毒液。

穿过荆棘丛，我的舌头

缩小成一根黝黑的刺，

接着又肿胀成一朵红色的花。

我们用镰刀替青山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

我把指尖伸向天空，仿佛感觉到

神的头皮发痒。

云的分身术令人晕眩。

没有一只麻雀对我说话。

高速公路

你的额头上，有一块胎记

和几条深深的辙迹，

黎明时灌满黑夜的熔渣

直滴入脑颅

形成幽暗的隧道。

太阳，一个穿红色毛衣

搭便车的美丽女孩，

点燃了你眼睛里的灰烬。

从一座收费站到另一座收费站

没有人中途离开。

你的身体是一条高速公路

发生过很多事故，

所有灵魂都像救护车

呼啸着急速驶向目的地

即使经过一片坟墓。

黑鸟三章

一、乌鸦

我来到这个世界，

是为了看望和我一样悲伤的世界，

而不是打扰快乐的你。

你不在我站立的枝头和窗台。

枝条横伸在我脚下，

死亡的窗棂只剩一堵墙。

你像一个自动销毁的证据，

而我看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

我听到过汽车拙劣的嘶鸣、

午夜的呻吟和那些纯粹的哭声，

看到过十字架和景泰蓝，

手掌从体内撑开，等待合拢。

我来到这个世界，

看见变得悲伤的你，

我张了张嘴——而羽毛的嘴巴

张得更大，天空的舌头更黑。

二、远祖的哭泣

从远祖的哭泣开始，它就

不会飞，但学会了跳高。

它可以从地面跳上树枝，

也可以从深渊跳上喉咙。

如果要跳到你眼睛的高度，

它就必须拆下一根肋骨

作为撑杆。当撑杆弯曲，

它已经优美地越过你的睫毛。

它的爪子为了跳得更高

而抓进你仅存的泥土，

你每一句话都带着血丝

到远方，为它寻找水和粮食。

许多年后，在一个运动场

横杠升到你额头的高度:

太阳那失重的翅膀跌落在地，

一颗古老的泪水绊住它的脚跟。

三、啄梦鸟

夜里，一股痉挛的呼吸

从你灌木丛生的根部上升，

在一片叶子的面具上

化作脉络。一块黑斑盯着你。

它也许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也许只是星光。它啄着

你的肚子，手臂，胸膛。

你隐约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

饥饿，一群蠕动的回声。

它飞上你陡峭的额头，就像一个

宗教诗人，坚硬的嘴巴

犹如信仰在它脸上生根。

它从未像风一样推开窗户，

也从未和你一起散步。

它蹲在那里，笃笃工作着，

从噩梦中揪出白色的虫子。

分娩三章

一、“清脆的啄壳声”

和妻子散步一上午

走在树、花草和池水之间

没有听到鸟叫声。

妻子的肚子微微凸起

像一枚光滑的鸟蛋。

此刻，阳光炽烈，

天空静静地垂挂着

绿色的时针，我们在树上

寻找巢。年轮

只是在我们身上生长。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

我抚摸着妻子的肚子，

它注定仍会膨胀

形成另一个地球:

从内部响起清脆的啄壳声。

二、“被撬开的闷罐头”

我仿佛听到了哭声，但不敢确定

是不是真的。从门缝里

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

被染着大片鲜血的床单

裹着:它嘶哑的叫声

渐渐裂开，等待一根针

把它缝起来。线，穿过细小的耳朵。

时间漫长得足以使人产生幻听。

但我快乐而又骄傲，像是

一个被撬开的闷罐头

散发着肉香。

三、“记忆比产道更柔软”

从那道窄门里，首先推出的是

妻子虚弱的笑脸，然后才是

刚出生的女儿，躺在她的

双腿之间，裹在陌生的衣服中。

我像个激动的傻子，只是俯下身子

在她耳边说:你真伟大。

熟睡的女儿也一样伟大

——你们都是从撕裂的疼痛中

挣扎活下来的生命，一场大地震的幸存者。

我比以前更爱你们:每次给你们拍照

我都像经历了一次分娩——

记忆比产道更柔软

没有痛苦，但是有闪光灯。

《超绝句》系列（选三）

我寻找一切貌似鸟的东西

我寻找着一切貌似鸟的东西:

小小的脑袋，尖而弯的长嘴，

一双带有利爪的细脚，优美的双翅。

一切貌似鸟的东西齐声哀鸣。

我寻找着一切貌似人的东西:

站着走来走去，手中握着什么，

窃窃私语，嘀咕着森林听不懂的语言。

一切貌似人的东西步上高楼。阎王的生日

夜深了，

疲累的人们睡着了。

小鬼们抬来了蛋糕，

上面插着十八支燃烧的蜡烛

等着他吹灭。

他每年都只有十八岁，

是个冲动的少年。

沙漏

在我的两只耳朵之间

是灵魂细小的管道，

它们形成了一个夜间的沙漏。

白天，我把它藏起来。

太阳的玻璃瓶也装满了沙子，

不断地漏进另一个透明的瓶子里:

时间多么灼热，

需要一次彻底的颠覆。

选自《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30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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