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活着活着就到了严峻的时刻 《欢迎来到岩子河》诗选

 

《欢迎来到岩子河》,张执浩2013—2015年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



(《欢迎来到岩子河》,张执浩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长江诗歌出版中心荣誉出品)

欢迎来到岩子河



起风了

来了一些水花

先前站立不动的鱼漂

现在慌张不已

埋头吃草的牛

走下河堤

一个清晨就出现在对岸的男人

现在清理鱼篓

看样子收获不大

阳光没有变化

但晒太阳的人挪了位置

公路上的车倒是多了起来

它们一辆比一辆慢

最后陆续停下

在一阵鸡飞狗跳声中

风也停了

静悄悄的河面上一只水鸭

在静悄悄地划

2013

雨后

蘑菇们单腿直立在松树下

地衣铺在草丛中

雷电劈下的枝头松油晶亮

松针黄,松针青

乌云的上头白云翻滚

乌云的下面

白色的炊烟不愿抬高自己

2013

彩虹出现的时候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2013



拆毛衣



一件完整的毛衣拆到后面会出现若干个线头

在拆之前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坐在夜里

将毛线缠成一个个线陀

有的比西瓜还大

有的比鸡蛋还要小

一件黑色的毛衣在被卸下左臂之后还有右臂

怀抱松开了,气味犹存

你望着他的后背

我盯着她的前胸

炭火在燃烧,灰烬温情脉脉

2013

秋后的诗



必须凑近些才能看清楚秸秆是什么

必须凑得更近才能看得更清

马蜂有复眼,细腰

一支螯针,三对腿脚

必须被它们追赶过像暴雨追着乌云跑

必须被它们蜇过才能想起那个秋天

乡亲们拿着燃烧的笤帚

从门前的菜园走向远方的旷野

烟雾从他们的鼻孔窜进我们的鼻孔

必须深呼吸才能吐出胸中的块垒

马蜂四散之后的蜂窝

和向日葵一个样

美好的时光令人又疼又痒

2013



日落之后



日落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父亲坐在台阶上

背着慢慢变幻的光

他已经戒烟了,现在又戒了酒

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事物

落入池塘的草木填满了池塘

落入鱼篓的鱼安静了认命了

风走在公路上,这是晚风

追着一张纸在跑

路过的少年将捡到

另外一个少年的故事

关于贫穷、成长,关于孤独

再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生活

如果我也能够像他这样

在黑暗中独自活到天亮

2014

到山上去



雷暴从山上下来

携带着碎石块

树木们呼啸着要到山上去

黑云积压在山顶

闪电抽打狂奔的牛群

我爷爷种的桑树夹在我父亲种的松树中

我爷爷砍的树桩旁是我父亲挖的树坑

闪电照亮了坑中水

也照见了将褪未褪的树皮

一只蜥蜴趴在石壁上

这一幕深深吸引了它

它感到热气从肚皮上升起

又被舌尖拖拽回来

夜幕还没有降临

这些活物不像这世间的东西

2014



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

无助地蠕动在地表

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

你无法帮它们呼吸

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

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

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

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

我看见我消逝在了

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2014

星星索引



回老家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看星星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停歇了

从山上淌下来的野水裹挟着浊气

经由高粱、芝麻、红薯地汇入岩子河

蛙鸣声中炊烟格外安静

斜长的草坡上相邻的坟堆

枣树、松柏和望子草隔开了它们

我记得母亲躺进棺材时脸上搭了张草纸

我记得我躺在草坡中央把夜空盖在脸上

星星附近总有星星

而入睡前的那一颗

我确信它是我见过的最遥远的东西

就像我对现实的处境深信不疑—

人世尽头

大声尖叫却不期盼任何回音

2014

翠鸟的一天



河面上有一层白雾

太阳光顾岩子河半晌了

还没有散开

翠鸟站在河沿边光秃秃的野枣枝上

像一颗意外的野枣

随时准备弹向更意外的地方

从前的小河流着流着

变成了一座水库

那些清凌凌的时光仿佛不曾有过一样

但翠鸟能证明这世上并不存在幻像

它贴近水面一遍遍疾飞

就像当年站在岸边打水漂的少年

从早到晚都在努力

将一片片石头送过

越来越宽阔的河面

2014



砧板



我有过数块砧板

第一块是母亲去世前送的

那时候我还是单身汉

现在我对厨具的全部情感

都来自于那样一块铁木板

它又大又厚

再锋利的刀刃砍在上面

它都经受得住

即便后来凹下去的地方

也呈现出坚韧的纹理

没有另外的砧板能够替代

我在上面切过萝卜也切过手指

我切过母亲出现的一幕

也切过母亲消逝的一幕

2014

无穷小



藕簪上一动不动的绿豆娘

荷叶顶部慌不择路的白露珠

莲花苞在清晨泛出的第一抹艳红

我见过的最不忍心描述的生活

是这种生死同穴的场所——

因为饥饿,我把手伸进了瓦檐下的鸟窝

因为紧张,我把温热的麻雀蛋都捏碎了

树影摇晃,麻雀们在议论

我腥黄的指头上缠绕着的猩红

2014

打水漂的人



能到对岸的石子少之又少

能写的诗也不多了

我手里捏着一个词

看上去它是勇敢的

我身边还有一堆词

它们蠢蠢欲动

起风了,芦苇在对岸更好看

我在这里,一次次扬甩着手臂

我几乎能够看清一首好诗

将会怎样出现

在我力量的尽头

水花跳跃着奔赴在熄灭的路上

欢快,惊惶,侥幸

翠鸟边飞边望着水下的那一只

乌云飘到了今天变成了白云

我几乎能够断定

这首诗将改写对岸的风景

芦苇剧烈摇晃

荻花撒落河面

石子在我手心慢慢变成了一块石头

2014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副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2015

唯有在回忆中他们年轻过



唯有在回忆中他们年轻过

唯有现在,此刻,逝去的爱

盘旋在脑海,像一只舢板

慢慢驶向巨轮,却不靠近

唯有在远处才能看清船身

又不至于被海浪掀翻

又不被浪花蒙蔽双眼

微醺中隐约所见的青年

是一道道划过海面的闪电

海鸥翻飞,唯有落单的那只

终于可以放心地慢了下来

它将慢慢闭上它的红眼圈

2015

严峻的时刻



一个人活着活着就没有心跳了

其实他早就没有心跳过了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

自己的心跳声了

他试图回想起最后的那次心跳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躺在这里使劲回忆着那里

越想越害怕

而害怕也不能让他心跳起来

一个人活着活着

就到了这严峻的时刻

2015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和《欢迎来到岩子河》。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湖北文学奖等奖项。
《欢迎来到岩子河》将于2016年7月全国上市
如欲购买签名本,可长按关注
张执浩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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