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大展 黎衡诗选:万物在你的漫不经心中坍塌

 

你的慵懒仿佛宣告你就是世界的中心万物在你的漫不经心中塌陷...

「新诗百年大展」
顺序 | 胡适  鲁迅  周作人  郭沫若  冯至  李金发  徐志摩  朱湘  林徽因 沈从文  废名  朱英诞

倒叙 | 茱萸



黎衡, 1986年1月生于湖北房县, 2008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未名诗歌奖”。有作品在《今天》《剃须刀》《飞地》《诗刊》《诗建设》《诗林》《象形》《诗歌月刊》《汉诗》等书刊发表, 并入选多种选本。2008年起与友人创办同仁诗歌刊物《阶梯》。

 

夜间上坟



大家打着手电,亮光一点一点

剖开山坳的路

我看见石头、杂草、泥巴

随后它们就像卷轴

合成一道黑暗的缝,我看不见自己

他们也看不见

这道缝怎么收拢了我

接着收拢深沟和群山

接着这个夜晚成为一个点

或者这个点,就是我们还未找到的

曾祖父的孤坟

乌有镇的秋天



秋天有十一种形状

在从南到北的风中交换

秋天有四十个名字

由棕榈、梧桐或白杨说出

一样的阴天,乌云是

悬挂在天上的瀑布

从水中来的,要回到水中

忽而,天空像环形的筛子

抖出了阳光的谷粒,永远

饥饿的行人在天空下慢慢地走

诗人熊猫



你是时间迟来的礼物,你是慢

你的慵懒仿佛宣告你就是世界的中心,万物在你的漫不经心中塌陷

你视力微弱,耳鼻灵敏,你周围模糊的世界也是黑白的漩涡吗

竹海在光和风中传递浪

你是执着的,每天花十六个小时觅食、进餐

你又嗜睡,有时吃着吃着就睡了,有时边睡边吃

睡眠为你的孤独展开了阴晦的领地

你年幼时柔弱、易夭,一成年就离群索居,在四五平方

公里的

私人地域静立或登高

你见到的



你见到的是你从未见过的黄昏

易碎而偏执的风景戏剧

你见到的不是拉索,或江水

不是三年前满街的

飞絮追着引桥

记忆之失败,雕塑了

向下的倾斜旋梯

你见到桥下铁栅中

废弃的儿童乐园,从

旋转木马的笼中

生出上个世纪的

孩子的铁锈

横穿马路的人在江风中纳凉

你见到夜的两肋

收紧了火烧云

别后



别后,他们是

两面静止的火山湖

在不同海拔

拼成月光的台阶

他消失的年月

暴风雪一样独自压迫

从冰的雾气里

腾起她雪花的胴体

成排的白昼

时而矗立,时而滚动

他们听见了那声音

像其中一人空中的独语

油漆绿

 

昔日的墙壁标线

楼道攀援的波浪

层层浪花簇拥着

公房厂区和教室

革命歌曲的阳光

平稳地切割了白

和绿,让人感到

温暖纯洁、生活

永无止境,社会

的海岸处处耸现

儿童沿着岸一直

奔跑操场不是孤

岛房屋不是礁石

八十年代初的黑白照



那时你的笑是群山中心的睡莲

是这个古老、贫穷的国家一角

忽降的小雪

妈妈,那时你从未目睹死亡

也不懂残酷的美,和忍耐,你将是

美和忍耐本身

从你的长发和眼角读不出

时间会如何像没电的收音机一样中断

这需要等待,三十年了,你的

歌声成为道路

回音成为岁月

哀歌一种

——穆旦九十周年祭

1

一双手撕开了船票,瓷碗,春天的锁骨

撕开了旋梯,三更,黑色的雪花

冬夜的屋顶有了一个缺口,继而也被撕碎了

那些散落的碎片,银针一样立起

寒冷的孩子蹲在针尖上,沉默被撕开

叫喊被撕开,北平、汉口、蒙自

一页一页撕开,一双手承担不了纸屑的重量

只有一个空洞的胃,在一平一仄地颤抖

毒素从指缝间渗出来,大坝下成群的

蚂蚁和人民,仍拥挤在鞭子的阴影里

一双手抓住细弱的地平线,抓着,又摊开

2

在这条地平线上你走着,用身体

弹奏失声的琴弦,背后余震中的城市,晃荡如一个

生锈的自行车铃铛。从英语的泰晤士河

和俄语的波罗的海里,你钻出来,把不能发表的

译稿交给最小的女儿,把最后的信寄给衰老的父亲

把自己藏进另一个地道般漫长而幽冷的

名字,偶尔有二十八年前的明信片,从地道的尽头涌上来

明信片背面写着你给女友的诗,那些汉字

在中国和美国之间鼓荡着意义的深海,现在

连肉体也成了干瘪的浪花,踏着浪花你一个人

走上了医院的手术台

3

“主啊,”你说,你说着,你走在

湘贵交界的乌云里,炮声和死尸使你永远带上了

沉重的乌云,你说“主啊,”你说着,你躺在

缅甸原始森林不断下沉的黑暗里,你看到

有一条通道为你敞开,通道向你走来

你揉着,挤着,你把自己捣碎,再加上点

天外的墨汁,“主啊,”你说,你说着,你站在

归国的孤轮上,但天国是远的

通向欲望和批斗会的小路是一条

软绵绵的皮尺,什么也量不出,你只用它

绕住自己,你听到了吗? 漂浮的天使曾对你

讲着汉语,你说“主啊,”你说着,你睡在

比身体还陌生的墓床上,只有文字

留下了你的某些部分,它们像肉身腐烂的大地上

降下的一层霜晶,它们孤独地

呼啸着,把一个凹陷的背影裹挟而去

公路边死去的牦牛



06年夏天的那个下午

我和朋友们从纳木错返回拉萨

汽车经过安谧的溪谷,前方静得出奇

我们停下来,蓝天敛起雾气

蓝色的火焰在低空跳跃,蓝色的

篮子在宇宙中打水

云的阴影不动,溪水兀自流走

像一根哈达不断抽去,前方静得出奇

十几头牦牛横七竖八地躺着

大多已经死亡,还有的

在血泊中悲伤地挣扎,公路

几乎染红,有人指向路的另一侧:

一辆客车翻倒了。听说,

一定是牦牛从山坡上冲下来

正撞上疾驶的旅游大巴

这些天,当我们穿行在高原腹地

乘火车或汽车,沿途都是牦牛

远远的小黑点承受着安静的深渊

不论破晓、正午,还是

黑夜将至,天总是那么低

那么绝对那么浩瀚,像有什么秘密

不能说出,牦牛是沉默的保密者

老人一般孤独地群聚

看着眼前这些死去的使者

我感到有什么永远失去了,它们是

瞎子撞向了世界,那失去的我们说不出





每年一次,依着惯例,在春节前回老家的

县城住一晚,跟活着的亲人匆匆吃顿饭,

翻山给死去的长辈上坟。新坟阔气,刻满

儿孙的谱系;旧坟只剩无字碑;还有的坟

找不到了,在一个人离开许多年后,让大地

代替他的身体腐烂和不朽,代替他的

名字绕着自己和太阳旋转。弟弟在雪中

摔得满身是泥,我躲开了爸爸和叔伯

点燃的鞭炮。我承认,有时候我不理解他们:

一会拿着鲜红的人民币给纸钱划印,好像钞票

是从死亡窗槛递过去的家信;一会又沉浸在

鞭炮这种仪式无用的危险里。但我走远了。

昨晚,和把我带大的外婆外公小聚了一小时。

二十年前,外婆就对我说她的一只脚踏进了

土里,现在我短暂的探望怎么也不像是

时间的祝福,我倒是恐惧于未来之门在风中的

开闭,像童年的暴雨前,穿堂风、过道风、

天井里锐角的风同时从外婆的眼睛刮向我。

可除了写诗我一事无成,她的盼望无非是让我

在远方娶妻生子,回到称之为家的崭新客厅。

圆环清晨

——纪念大姨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晚上

刚开始吃晚饭,天花板下降

电话传来,人影晃动,有人

知道是噩耗,有人宁可相信

是谎言,群山扬起黑夜的鞭子

凹陷的冬日,在汽车拐出

加油站后寂静无光,楼梯摆脱了

重力,山间公路是微弱的

动脉血管,被四个沉默的轮子推送

大姨躺在重症病房等我们,失去记忆

失去意识和说话的能力,合着双眼

最后的呼吸是最后的门槛上的火焰

我四岁时在她家院子里玩着轧井

没有一滴水,无聊的夏日掏空了

我孤儿的一天,妈妈在出差

四周的人说着不相干的话

哭声并不负责拯救,周围人的话

在我耳中打死结,花椒树秃了

隔壁的汽配厂空空荡荡

后来我和同学在那里偷过废铁

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冲出

门卫老头的视线。像革命胜利一样

欢快地蹬,体育场边陡峭的大坡

需要白昼般的气力才能冲上去

下来则很危险,卖了钱之后

大姨在家等我吃晚饭,那时候

我已经十几岁了,姨夫会给我斟酒

二楼的脚步声鼓点似的混乱

表弟枢娃儿赖在楼道,要求用糖拌米饭

不是为了吃而是想让时间变甜

他们家雇的装潢工人也来到桌上

世界因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显得安全而知足

劳动,也随着吃饭得到肯定

吆喝声、笑声、骂声、碰碗的乒乓声、

散伙时起身的风声和自行车链条声

时间又变得蛮横,清晨将在圆环上重复

我五岁或六岁,天还是鱼肚白

从睡梦的无底洞里被拉出来

惺忪地坐起身,像一头撞碎了

拂晓的脆玻璃。大姨来催我,要带

我和表姐蓉蓉出远门,我记事后第一次的

长途汽车。盘旋的山路让我晕车

我闭上眼,胃里还是有人在砌迷宫,上下

左右,在我走不出去时终于呕吐

山间的光变幻着,岩壁抵住车身

另一侧的悬崖是浓雾中的镜子,但无人敢照

我想司机是伟大的职业,道路太可怕

而他们总在改变方向。很多人一生

几乎都在一个地方生活,像外婆外公

和他们的街坊。年轻时除了逃难

他们不会出远门,老了后远方则让

他们恐惧,后来电视带来了异地的窗框

我到了陌生的城市,大姨和比我大三岁的

表姐在马路上拉着我,在公共汽车上、

在集市小弯道和永无尽头的水泥河堤下

拉着我,旅馆的圆形蚊帐是嗡嗡响的飞船

我被吵醒了,可能是十岁,墙壁像囚室的台阶

从我的梦中伸出来,二舅让我再睡会儿

我知道出事了,所有人都走了,如同

被强力上紧发条,所有人都急匆匆走了

大姨躺在急救病房等我们,年轻的她

那天突然中风,几乎有生命危险

我来到医院。我开始数数。数字的绵羊

从空中走失,回来时越来越多

亲戚们围在病床前,俊俏的小枢娃儿

少不更事,在窗前跟阳光打拳

阳光的磨刀石在大姨惨白的额头上

找到了形状,不可见的

刻刀沙沙作响,使她一夜变老

变得疲惫。过去的大姨

在孩童时当红小兵,做红缨枪

写革命诗歌,到街上游行

九十年代辞职经商,酒量惊人

每年给我买两套新衣服,她的家

晾晒着我童年的三分之一

我在上下楼的十几间房子和周围的

七八条街巷中把自己弄丢

我在她家听到一些死亡的故事

我木讷,一觉醒来就忘了身体下的

床漂到了哪里,直到听见

幽默的姨夫在玩笑中和大姨争吵

我们在病床前。一个亲戚的自行车

在夜里丢了,于是第二天夜里

两个亲戚偷了医院里的另一辆

自行车作为对无名者的报复

大姨睡着了。我二十四岁这天晚上

她依然睡着,ICU 病房不准进入

我没见到最后一面。她没有梦

她看到自己是米粒在天空的磨盘上

黑色升降机让行人都高大

行人在山脊上列队没有嘴没有眼睛

他们高喊他们看着“我”

大地是马蹄铁的弧形

耗尽了光折断了所有明亮的事物

“我”是减速的水滴穿过了磁场

山谷的风暴中重新一无所知

大姨醒了,在我十岁那年

忍受抽骨髓的剧痛,还要被

出院后人生的重复所折磨

后来她几乎半身残废但仍辛劳一生





1

时候近了,请停止

请停止——时候近了

握住弦,在十平米内

张满它! 张满一间屋子

时候近了,一间屋子或

世界的嘴唇,世界正

绕着吊灯旋转,吊灯即

冬天的褶皱,又被冬天

吞回自身——

时候近了! 沿着

黑,墙壁沿着

冬之反光,在弦

以外,时候近了

2

在过去成群巍峨

阴阳立住山脊,成了

光的旗帜,旗帜

滑落,木叶与江水森森

大片投影沉甸甸地

挤向一个孩子,在孩子

成为孩子以前

在过去成为过去以前

在言语返回言语以前

3

箭就离弦而出

老街就离弦而出

身体就离弦而出

箭不动,喊声无声

乌云无色,在黢黑的

盒子里,我们撞啊

我们撞,每个人扭动着

自己的盒子,在阳光下鼓起

万千风帆

4

每个人面对着不同的大海

箭在海面上穿梭

相反的箭在咸风里逆行

鸥鸟叼起一点

慌乱的海水,投向夜之

巨井——大海与大海在相互的

崩溃中,奏出滑音

5

那是海,那海

是,那是,

那,铁屑般的

我们,真要被夕阳的箫孔

吹远么? 我们奋力抓住的

浪尖的棘刺

在此时此地拍打

罪的

微型之岸

6

看,那雨中的广场

阳台上悬垂的云

窗玻璃一样打碎的阴天

看,那老街,那长巷

那夕光中四处埋伏

哐哐作响的匣子!

7

打开,关上

时候近了

孩子在坟山迷了路

山谷铅块般俯冲

关上,打开

时候近了

风以巨大的镜子

晃入我们

从一数到七

从一数到三

从一

数到一,时候近了

出口:

以诗换茶 | 我有诗百首,换你茶一壶

今天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 最美情诗

我和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执 | 最美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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