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的海》

 

认识夏木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在读小学。而夏木呢,已经很大了,比我爸爸的年纪还大。还有,夏木是这里远近...





认识夏木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在读小学。而夏木呢,已经很大了,比我爸爸的年纪还大。还有,夏木是这里远近闻名的一个疯子;这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也都知道让他疯了的那个故事。可人们又似乎全不知道他,他就像一块安静的木头,内心是个谜。

每天的每天,他总那样安静地呆在人们的视线之中,生活在这片人潮来往的街区上,这是一种不太被人们注意的又是被早已习惯了的存在。只是偶尔,是很偶尔的,大家会提起让他疯了的那个故事。或许这是发生在他身上,剩下来的唯一一件还让人有兴趣说一说的事了,据说那件事在当初的这个小城还很轰动了一时:

大家都说夏木疯了,完完全全是因为一个女孩。

那时我还小,不大懂得这些,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应该还沒出生吧。

有一次,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起他:

“夏木以前可是这城市里小有名气的诗人呢。夏木就是他以前写诗时的笔名,真的名字我倒是忘了。”

“诗人就是容易发疯。”

正在收拾碗筷的妈妈听见了,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哈,是的,诗人就是神经兮兮的一帮人,他们和我们有点不一样。不过,那个女孩我见过,真的很漂亮。”

妈妈听了,狠狠地白了爸爸一眼:

“人心不好,漂亮有什么用!”

爸爸装得很无辜地吐了下舌头,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可这些话都被我暗暗地听在了耳里,现在我知道了我每次上学放学都能见到的那个疯子,他原来叫夏木,还是个诗人,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诗人是什么样的人。更不懂得一个诗人疯了怎么会和一个漂亮的女孩扯上关系,可我就是这样开始对他感兴趣的。

改天上学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学校里的死党:

“喂,欣雨,你知道吗?那个疯子叫夏木,他还是个诗人呢。”

可欣雨显然对这个没有一点兴趣,她白了我一眼说:

“管他叫啥,是什么人,不就是一个疯子嘛。”

“可他不一样,”我有点急了,“他有名字,他叫夏木,还是个笔名呢。”在我那时的心中,觉得疯子都是沒有名字的,他们统一被大家叫疯子。我说,“他还是个诗人呢,曾经有个漂亮的女孩...... ”

那天,我说的话让欣雨听得一怔一怔,显然有点吓着了,她惊慌地看着我说:

“佳茹,你是怎么了?他就是个疯子啊!疯子疯起来都是很吓人的,我可告诉你了,千万不要接近他。”

是啊,夏木是个疯子,这里的每个人都这样叫他,也是这样认识他的。但在我眼中,他却是个不一样的疯子。每天我上学放学都会看见他,他总是那样安静,像根木头。他总是默默无言的坐在校门口的那路边的花坛上,风雨无阻。他和别的疯子一点都不一样,从不会去吓人,即使有小孩朝他扔石子,他也只会笑笑,有时还会捡起那些小孩朝他扔来的石子,放在嘴边舔起来,仿佛那些石子就是糖果。

夏木每天都穿得清清爽爽的,胡子会隔几天刮一次,头发有时会显得很乱,但绝不会很脏。夏木不扰人,对人很友善;对每一个路过与他打招呼的人,他会很友好的笑笑。这里的人对他也不错,常常会有好心人,送他一些东西吃,或者干脆丢给他一根烟抽,夏木总是略带羞涩的笑容,充满感激的默默收下。夏木会吸烟,也许他的家人每天都给他备好了的,夏木的口袋里每天都会有一包烟。他掏出一根根吸起来,他吸烟的样子,深邃得就像一个思想家。

自从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有他是个诗人始,我就对他充满了好奇。终于有一天,放学后我支开了欣雨,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给他送去了几粒真正的糖果,然后问他:

“夏木,我知道你是个诗人,可诗人是干什么的,你能不能和我说说?”

夏木没有理我的问话,他只是静静地剥开了一粒糖果,放入口中仔细地允吸起来,然后嚅呐着:

“甜,它是甜的。”

他这样,就像一个偶尔尝到一块好吃的糖果的小孩,我不禁笑了:

“当然了,它们可是真的糖果,自然甜了。”

“可是,”夏木突然抬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些石子就一点都不甜。”

我听了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是啊,那些是石子呀。”突然,我惊讶地觉察,“啊,你原来是分得清石子与糖果的啊,那你干嘛...... ”

夏木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石子就是沒一块是甜的。”

我开始觉得他说的话处处让人惊奇,我还从沒想过从一块石子上尝出味道,尽管可能它们的确是有味道的。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夏木总是能友善地对待那些每天向他扔石子找乐的小孩,那些都是一些调皮爱捣蛋的小孩。他们喜欢从各处捡来石子,放在兜里,然后经过时刻意向着夏木扔过去,一边还“嘻嘻” 哄笑着:

“疯子,我们给你带糖果来了。”

这时,夏木总是很友善很温柔地冲他们笑笑。然后,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放入口中。

那些小孩远远站着冲他喊:

“喂!对我们说说是什么味道啊?”

是啊,这些石子在夏木的口中,会是一种什么味道呢?我不是那些调皮爱捣蛋的小孩,可我也会忍不住地感到好奇。

“这粒是温暖的,它一定曾呆在太阳晒得着的地方。”夏木说话时,神情就像一位专注的美食家,“这粒就冰凉凉了,因为它曾长久地躺在一条冷冰冰的溪水里。还有这粒,我尝出了一朵花的香味,它的坚硬里,一定还包裏着一朵花的种子,这需要慢慢的吮吸,才能尝出来哩。这粒是浓烈的青草味,它一定是从一片雨后的草坡滚下来的。可是,我最喜欢尝到咸咸的了...... ”

“咸咸的!?”

“嗯。”他声音轻得就像对自己在说,“是那种咸得苦苦的,是一片远古的大海的味道!”他突然很兴奋地看着我说,眼睛里仿佛透进来一抹晨曦,闪烁光芒。

“一片远古的大海!?”我无法想像,这也超出了我的想像;有一粒石子竟会来自于一片远古的大海!而且还藏着它的味道。

“是很久很久远的远古,那时还沒有人类,也沒有树木、鲜花甚至陆地,什么都沒有,只有大海,一片很大很大的大海。”

“不,不是这样的!”

我冲他叫着,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一种像一片幽暗的大海般的悲伤。我是如此的讨厌,并抗拒着这份感觉:

“我知道的大海,即使很远古,即使还沒有人类,甚至陆地。可它也有岛屿,也生长着树,开着花。有美丽的珊瑚,也有五彩缤纷的鱼...... ”

我喜欢大海,无缘由的喜欢,虽然大海离这个城市很远,我还从没有见过,可它远得就是让我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想像。爸爸说只要我再长大一点点,就会带我去看海的,可我不知再长大一点点需要多久,我还要等多久啊,才能看到一片真正的海。

是啊,我还要等多久啊,才能看到海。可是,夏木却总能随时随地的,一下子地就能看到一片海,因为那片海,是他的海!比如-----

比如他把那张刚刚剥开的糖纸,放在手心,用嘴对着它哈气,那张糖纸就会在手心中,神奇地缓缓展开。再用另一只手把糖纸小心地捡起,放在眼前,然后仰着头眯着眼很久地看着;然后他就会咕咕哝哝道:

“那是一片海呢。”

“海!?”

“是的,海,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也不是远古的,是从来没有别人看见过的海。”

我忍不住地在夏木的身边坐了下来,也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个美得不能忘却的黄昏。那刻,太阳还刚刚落下山去,它留在天上的余光,却还在费力地将云层撑开出一丝丝的间隙,那些夕光就从那些间隙中逃逸了出来,让天空呈现出一片奇幻而绚丽的光彩。

在这被夕色停滞了匆忙流动的时光里,我们就像定格在一张明信片里的父女吧。

就这样,我也仿佛看到了一片海,一片安静的海,不平静的美!

“夏木,我也看见了。”

我安静地说。

“是很大很大的海。”夏木自言自语着,“大得足够一百零一头巨鲸生活在那里了。”

“鲸鱼?”我问,“为什么刚刚好是一百零一头呢?”

“因为有一头是注定孤独的,所以也只有这一头有名字,它叫夏木鲸。”

“夏木鲸?可是我知道夏木是你,你是一个诗人,不是一头鲸。”

“所以我是一片海。”

“你是一片海?”

“嗯,海叫夏木,所以它只属予那头鲸。那头鲸就这样离开了另外的那一百头鲸,它知道它不属予它们,所以它离开了。它游向了那片海,那片海是它的,因为叫夏木,它也叫夏木。”

“哦,有一片海叫夏木,还有一头鲸叫夏木,还有你,一个诗人也这么叫。虽然不太懂,但我喜欢听,请您再说下去。”

“那片海,如果在白天,是看不见的。只有在晚上,住在天空中的那些冷冰冰的人为了取暖,拿火点燃了一朵朵云时,我们才能在火光中看见。”

“云朵会烧没的吧?”

“是的,云朵燃烧完后,就会变成一块块黝黑的石头,沉沉的落了下来,大多数都落在海中不见了,只有那些最大的,才会露出海水,成为一些礁石。”说到这里,夏木突然悲伤了起来,“很多美丽的船只撞碎在礁石,因为它们总看不见礁石,所以最后美丽的船只就没有了。”

“那些冷冰冰的人呢?”

“他们还住在高高的空中,只有他们在点燃云朵的时候,才能看得见他们在火光中走动的影子。只有看得见他们时,他们才是温暖暖的人,可点燃的云朵总是很快就燃光了,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都是冷冰冰的人呢。”

“还有那头鲸呢?”

“它一直在海底游戈,海底是温暖的,它喜欢那儿,那儿有很多的星星,还有一个月亮,它喜欢它们,可它总要浮上来透气的。”

“海底的星星、月亮?”

“是啊,它是一刻也不能离开它喜欢的它们的。所以,在它准备浮出海面时,它就会捕捉那些星星,把它们一个个裹在水泡里,让它们也浮出水面。只有月亮,不单单是喜欢,还是它爱着的,它小心翼翼将月亮搁在身上,驮了上来。那些水泡里的星星一出海面,就像一些嬉闹的孩子,跳了出来,升到了空中,这些都是它的星星,也叫夏木。在它的世界里,只有那轮月亮,可以不叫夏木,它允许月亮有另一个名字,月亮叫若柳,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呢。”

我能感受到夏木说起若柳这个名字时,眼里闪烁着温柔的光芒,虽然那时我还太小,很多大人的事都不懂,但我能感受到,这是美好的。我记起了那个传闻:夏木疯了,完完全全是因为一个女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她就是若柳吗?你的那个女孩?”

“不,若柳是月亮,月亮里有另一片海,叫若柳。它们都不是属予我的,也不是属予一个女孩,因为有一天她丢下她的名字就走了。”

无缘由的,即使那时我的心灵小得还藏不住一粒尘土,可我还是能感受到了他心中的那份巨大的忧伤。这对于一个小孩而言,太过于沉重,我讨厌这样,所以:

“可是,即使这样也很美,想想现在有一片海,在星空下发亮,我闭着眼都能想出它有多美!”

“嗯,很美!我可以允许我的一些星星变成你的糖果还给你。”

“啊,是星星糖果,这有多奇妙。我还觉得你的海可以有一些五颜六色的飞鸟,一种飞累了落在水中就可以变成鱼的鸟。还有,每一个浪头打上来,就会开出一朵花,那些一排排漫上滩涂,汹涌开出的一片片的花。还有,在礁石上种一棵很高很大的光的树,让那些美丽的船只远远地就能看见。还有,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变成那片海中的另一头鲸,我就叫自己的名字。如果一片海是很大很大的,它就该有一百零二头鲸,每一头鲸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头鲸都不该是孤独的...... ”

那时,我还是小时候,我不知如何说出上面的这番话的,也或许我根本就没有说过,,但一定是我那时想说出的那些话,所以它就一直存在了我的记忆中,无论我以后会忘却了多少成长中的那些时间。

那天,就这样我不知坐在一个“疯子” 的身边坐了多久。直到夕色褪尽,天渐向晚。那条热闹的街道,嘈杂的人群中掺杂着小贩的吆喝及急促的车铃声,仿佛是一条挤满匆匆步履的狭窄的河道,这条河道会有无数的岔道,终将会把每个人带到他们要去的地方。谁也未曾注意,在他们的身边,在这些正常的人们身边,还有一个“疯子” ,一个小女孩很“不正常” 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们的时间久久地停留在一片海里,那片叫“夏木的海” 里。

那天,就这样我不知坐在一个“疯子” 的身边坐了多久,直到我的父母在夜色中匆匆找了过来。妈妈一看见我,就一下冲了过来,一把将我从夏木的身边拉入了她的怀抱,她紧张得好久才说出话: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呀?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担心!我们找遍了学校、公园、同学,也在这边上找过,谁会想到你会和一个疯子在一起啊。要不是欣雨记起了你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了话,我们也想不到再来这边找一找,你...... ”

爸爸则大声地呵斥:

“爸爸没告诉过你他是一个疯子吗!?你怎这么不懂事!他如疯起来,让你有个好歹,你让我们该怎么办?”

我从没见过爸爸对我这样生过气,不禁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嘴里还不停地说着:

“他不是疯子,不是,不是!”

“你是要气死我们啊!疯子就是疯子,看你以后还敢!!”

爸爸越来越动怒,我则害怕得哭得越来越大声。妈妈见了,则不免心疼得护起我来:

“你这样只会更吓着她,要是把丫头吓出病来,我和你没完!都是你,平时几时关心过她?下班了只知看你的电视,读你的书,玩你的玩,知道好好地陪过她吗?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妈妈这样一说,爸爸就倾刻沒声了。后来,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把我领回了家。到家后,妈妈对爸爸又是一顿数落,爸爸歉意地对我说:

“丫头,是爸爸不对,平时对你关心不够。可你知道你这样,爸爸有多担心吗?以后再也不许这样了,爸爸妈妈保证以后每晚都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就这样,那次以后我便不敢再去接近夏木了,我不想爸妈为这再次为我担心。可我每天上学放学,经过那里依然会看见夏木;那个似乎已忘记了那天,一个小女孩坐在他身边听过他说的那片海的那天的夏木。一切又变得如往常那样,夏木总是默默无言的坐在校门口的那路边的花坛上,风雨无阻。像一块安静的木头,谜一样的内心,像一块安静的木头,谜一样的内心,虽有人会和他打招呼,却从没有人和他真正的说过话,也从没见他和别人说过话。有时,那几个调皮的男孩还会向他身上扔石子;而我,如果那天恰巧兜兜有糖,也会远远地扔几粒给他。这时我便会看到他把剥开的糖纸,放在手心,用嘴对着它哈气,那张糖纸就会在手心中,神奇地缓缓展开。再用另一只手把糖纸小心地捡起,放在眼前,然后仰着头眯着眼很久地看着。只有我知道,他看到的是--------

一片大海。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直到我临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有一次,我忽然发现我已有好几天在那花坛处没见到他的身影了。本以为过几天他会出现的,可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却再也沒见到他。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去问在那边上卖小吃的阿姨:

“阿姨,那个夏木怎么不见了呀?”

“夏木?哦,你说的是那个老坐这花坛上的花痴吧。他呀,好几天前的那个下大雨的晚上,他不知扭到了哪根神经,看到一个姑娘,就追着人家跑,结果就让大车撞了。”

我听着,心猛地沉了一下,就仿佛一个世界,那里的星星突然全部掉了下来,整个世界因此突然暗了一下。

“那,那,他没事吧?”

“怎会没事?撞得可不轻,但见他还会喊疼,我可不敢细看。之后赶紧的送医院了。”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夏木了。自那以后不久,我便随着父母工作的调离,离开了那个小城,去了省城,在那里读完了初中与高中,这期间我沒有时间回去那里,渐渐的不觉也有些淡忘了。只不过父母偶尔将那件事当我小时候的趣事对我提起时,我才会又想起他,还有------

一片叫夏木的海。

这以后,直到我去外省读大学,我才再次经过了那座小城。那日,我特意去了那片街区,却发现那里早已变了模样。花坛消失了,街道拓宽了,两边还成行地新植了不知名的树,还仅仅是光禿秃躯干。听他们说,这些可都是名贵的树木,终有一天,他们兴奋地说:

“都会开出好看的花来。”

而我就这样地又想起了夏木,那个曾兀自像一棵树木立在那里的夏木。现在,我宁愿相信他是走失了,因为有些东西一直值得他去寻找。又或他坐在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又开始对我说他不是疯子,他是一头叫夏木的鲸,他是那些叫夏木的星星,他是一片叫夏木的海,还有他会说:

“夏木是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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