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年味儿像一坛用泥巴糊着的老酒,沉寂在童年那个小乡村的记忆里……...



         春节的年味儿是很淡了,甚或没了。它似乎不属于现代,也不属于都市,更像一坛用泥巴糊着的老酒,沉寂在童年那个小乡村的记忆里。也只有在记忆的回味中,才觅得一股古朴、醇厚的余味儿。

       那味儿是沾着土腥气的。

至少从入秋起,妈妈就着手预备过年的新衣。纺线、浆线、织布、染布,而后剪出衣裳片,摊上虚腾腾的棉絮,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膝下一群孩子,几多身新衣,临近过年还做不齐,便坐在煤油灯下熬夜赶活儿,有时竟至通宵。油灯像病蔫儿的老头,一咳一咳地,蹿动着豆大的火苗。借这点光,妈妈眯着眼穿针引线。她捏着小钢针,时不时地,会在头发窝里噌噌划几下。不知是搔头皮的痒呢,还是打磨针尖儿?但那动作,在我眼里是很美的。以至后来,我观赏杨丽萍的孔雀舞时,每见她纤长的手指捏作孔雀嘴状,在头顶叨发丝,便会联想到母亲那个动作。

常常,我坐在煤火灶台上,靠着墙角取暖,看着妈妈缝棉衣。屋子是土坯墙,抹着麦秸和的泥。昏暗的灯光里,斑斑驳驳的泥巴墙裂着曲里拐弯的细缝,颇像白描的线条,被我的视觉幻化成各种图影:或像老头带着草帽、或像母亲背着小孩、也有像狗像猫什么的。煤油灯的“豆光”腾腾地跳,图影跟着蹿动,仿佛活着一般。我凝视着发呆,似觉那墙上是隐藏有故事的,油然引发各种遐想,很诡秘美妙的遐想。这图影后来是看不出了,长大后再也看不出了。仍是那墙那灯,可在成年理性的目光里,却全然的泥是泥、缝是缝、麦秸是麦秸。原来,那图影只能闪现在孩童的目光里,那遐想也只能出自天真、好奇和烂漫幻想的心灵。这没法子,童话世界本来是属于童年的。你是成熟了,却“熟”得没了斑斓的趣儿。

妈妈埋头缝新衣,不时会哼几声小曲。都什么曲呢?我大多听不懂,也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两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后来很久,才知是歌剧《白毛女》里的唱词。那时,妈妈才三十来岁,大概也是“追星族”吧?于是至今,我听到这歌声,心底总会涌起一股甜甜的、柔柔的、暖暖的滋味,多半儿是眷忆着妈妈的青春美丽,和在油灯下伴着她缝新衣……

直到年底,几个孩子的新棉衣总算预备齐了。除夕夜,那新棉衣已搭在了我的被头上。初一清早,天仍黑乎乎的,我便激动地睡不着了。总觉得等了很久,急着想穿上风光一下,咋不激动呢?



还估摸着,饺子快该下锅了。这也很鼓舞。那是整年仅能吃上一顿的饺子啊,肚里没油水、嘴里含馋水、迫不急待饱口福的热切,只有那年头的过来人才晓得。当时村里广传个笑话,说是铁蛋儿急于吃饺子,嫂子有意捉弄小叔子,便把刚下锅的饺子捞给他吃。他竟顾不及生熟,饿狼似地吞下大半碗。嫂子忍不住大笑,边挑逗地问:

“吃着咋样?香不香?”

“香,香!只是……馅儿凉了点儿。”

那饺子馅儿还没煮热呢,他居然没吃出是生的,只觉“凉了点儿”,可见心情之急切。我倒不至于像他那样,还有点从容,至少能忍到煮熟的份儿。但一想到吃这个,便在被窝里躺不住,也是真的。

起床后依是夜色朦胧。庭院静极了,仅听见燃烧柏枝的叭叭声,到处弥漫着柏油的清香味儿。几处香炉也都燃起了香柱,抽出袅袅轻烟。那烟儿,感觉是渲染着静谧、神圣、温馨气氛的。老天爷、土地爷、灶神和祖先的灵位前都摆上了供品。那些油红红、香喷喷的小合碗,看得再眼馋嘴馋,也是不敢妄动的。祭神的时候,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抬脚动手都格外谨慎。大人一再提醒“轻点儿、轻点儿”,唯恐惊扰了神灵。满院馨香,笼罩着一派肃穆。心灵,直觉是被神性涤荡着的,发出一种虔敬的颤栗,一种静美的感动。



开始放鞭炮了,整个村子响成一片。我顿时心花怒放,倒不是被鞭炮声激荡,更多是可以去抢拾小鞭炮。那时舍不得买长鞭,五百响已很是大方。我是长孙,比弟弟们大几岁,到底多个心眼儿。我瞅着爷爷去堂屋拿鞭炮,便紧追进去,闹着要拆下些小炮来。爷爷真好,果真拆下十多枚小炮,悄悄塞进我口袋里。幸亏弟弟们年幼未开窍,憨,不知去占这个便宜。否则都去争着往下撕拽,岂不一群孙儿难为了爷爷,这鞭炮还咋放?

爷爷拎着一串鞭炮走到院子里,绕柏枝堆转过几圈,劈里叭啦就放完了,留下满地碎纸片,红霞霞地混在柏枝的灰烬里。一群孙儿涌过来,在灰堆里寻来觅去,鸡子刨食似地,却拣不出几个来,几乎都炸响了。也怪鞭炮质量好,好得让人一阵惆怅。

倒也不很泄气,还有别家可去。东家响起了鞭炮声,大伙便闻声奔涌而去,抢拾一阵儿。忽儿,西家又响起了鞭炮声,再赶紧撒腿奔向西家去……就这样,连串几家的门,直到村里的炮声渐稀,以至绝响为止。这时摸摸口袋,鼓鼓的,不觉间已收获颇丰。再掏出来数数,便也“数”出几分满足、几分得意。



吃罢饺子就该拜年了,给家里长辈挨个磕头。对,是磕头,不是简便的鞠躬。当然这头概不白磕,均能捞到压岁钱。都不多,一毛两毛的,就那样子,却也得之窃喜。特记那年,爷爷开恩了,居然发了六毛钱,全是新钞,一张张嘎嘎的崭新。我搓着指头数了多遍,每遍,似乎都添一层欣喜,同时也叠加着幸福感。那六毛钱,我到年底都没舍得花,仿佛把幸福感珍藏了一年。不时翻出来看看,是想提醒或激活一下感觉:我有钱,且新崭崭的——就这感觉。

这天一直是在街上玩。也不全是玩,还有点炫耀新衣的意思。但好象没引起人们关注,简直白穿了,颇有些怅然。村里的小伙子们在打蓝球、摔跤,或下棋打扑克,或扎着堆儿抬闲杠。女子们多是踢毽、跳绳、掷骰子,或嘻嘻哈哈地追逐戏闹。老娘儿们三五成群,在那儿唧唧喳喳的,时而爆起一阵狂笑。老汉们靠着朝阳的墙根儿,手操在棉袄袖里,或抽着旱烟袋,瞎侃一气。谈天说地,扯不完的陈年旧事,自然把我等小屁孩们都忽略了。你穿着新衣,是想显摆一下的,可他们竟然都没在意,真有点泄气。但不至于沮丧,还有别的好玩儿,且找自己的乐子去。

我还有一口袋小炮呢。时不时地掏出来,放一炮,展示下收获的喜悦。这倒能吸引大人们的目光,自己顿感得意了一下,还似乎有点自豪。或许,他们并没在乎这个,管他呢,反正自己很振奋。但也不敢无节制地放,毕竟口袋里不很多。得算计着,留给明天、后天、大后天,能再持续地玩几把、响几下。



        事实上,过罢初一,年味儿就渐淡下来。但口袋里的小炮却储备了好几天,每天都能叭叭地放几响。炸响的声浪冲向天空,仿佛山村的领空是被自己占领着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鞭炮炸响后的火药味儿,便是过年特有的味儿,便是“年味儿”。年是过去了,而这“年味儿”仍在挥发着。它固执地萦绕在心头,深深印在直觉记忆里。以至提起过年,便想到是那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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