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院到荒野:《屠夫十字镇》的自我之路

 

所以,经历山野的真正意义,绝对不是你像猎人米勒那样赶尽杀绝地猎杀了多少头野牛,从充满机遇的外界获取了多少利益,山野的真正意义在于你曾经实现过生命中那股强烈的悸动。这股悸动会融合于一个人的生命意志,成为其生长的力量。...



学院,是积蓄自我的地方;而荒野,是释放自我的地方。前者寻求的是安静与平和,后者向往的是内心不安的躁动。继《斯通纳》之后,约翰·威廉斯的小说《屠夫十字镇》再次踏上通向自我的心路历程,从斯通纳的学院转到美国西部的荒野,从莎士比亚剧作的价值理念转移到猎杀野牛,故事的背景变化很大,但其实,他的叙事风格,他的小说主题,一点都没有变。

循环着“空无”的失败者

还记得《斯通纳》中那个彷徨不安的主人公吗。因为一句话,他选择进入学院,寻觅自己内心憧憬的那个世界——“从这些与世隔绝的大墙中,走进人们所谓的大千世界,你憧憬过这一天吗?”——导师的这句话彻底在斯通纳心口那支晦暗的蜡烛上点燃了火苗,于是,斯通纳继承了这个火苗,耗尽剩余的生命将其延续,永不放弃那时高时低的火苗,直到生命的尽头。在学院中,他积蓄着自我,他以绝对虔诚的姿态侍奉着文学殿堂;但他并没有获取现实意义上的成功,他的学术思想被质疑,同时他也不断质疑自我。从整个小说来看,斯通纳是一个胜利者,但他不是一个成功者——在自我之路的尽头,他所抵达的并非任何憧憬中的彼岸,而不过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空”;他什么都没有取得,人生在失败与损害中起起伏伏。

而在《屠夫十字镇》中,这个“老人与海”的故事模式再一次重现:年轻人安德鲁斯来到屠夫十字镇寻求某个自己想要的东西,最终毫无猎人经验的他选择加入米勒的猎牛小组,闯入荒原;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历险,他们成功在米勒的带领下收获了上千张牛皮,本来以为能大发横财,结果先是遭遇到暴风雪封堵山口,而不得不在荒野中停滞数月,而后又在渡河中遭遇事故,死去了一位伙伴的同时大量牛皮也被河流冲荡得干干净净;他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屠夫十字镇,本来以为能够租用马车队运回山谷剩余的上千张牛皮,没想到短短大半年时间,物是人非,牛皮市场已经垮掉,一张牛皮的价格从五美元跌到一美分,他们一行人所有的努力顿时化为无用的泡影。

在这个故事中,安德鲁斯和斯通纳一样,甚至和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一样,他们都象征着一个矛盾但又完整的身份。他们胜利,但不成功。

斯通纳是学院的,就像一位生活在现代大学内苦修名著的读书人,他内心怀着崇高的追求,想要去塑造那独立而纯净的灵魂花园,在此过程中,“斯通纳”不断地在希望的彼岸寻觅种子,他们从崇高的精神殿堂内吸取自我成长必要的力量,但是他们依旧痛苦,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形象的渺小,他们虽然汲取了足够多的养分,但却没有释放的途径。斯通纳身上存在着一个时代迷茫的影子:我在学院内积蓄自我的力量,但是离开这道墙,我的力量能去哪里释放呢?我被《李尔王》的精神世界所感动,但这种感动却无法传递到我的生活上去,我的一切生活都一塌糊涂。

而安德鲁斯是荒野的。他就像“雨王亨德森”,脑袋中不断冒出强烈的生命躁动:我要,我要。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但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希求,“安德鲁斯”才选择踏上一条具有双重意义的历险之路,既是为了释放心中迷茫不安的能量,也是为了找到自己内心生发这一生命意志的根源。

想起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所说的一个俳句:家禽出在大学、虎豹出在山野。学院与荒野的对立似乎是件永恒的、折磨着每一个自我内心的事情。

大学与山野,自我究竟存在何处?

约翰·威廉斯是个被人遗忘的作家。他很早就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但从此之后就走向沉寂,仿佛和书中的人物融为一体,走向不可预知的远方。作为一个作家,威廉斯的作品是非常诚恳的,他在作品中展现自己的博学与深思,但丝毫没有哈佛大学教授的经院气息。论语句,这两本小说简直比散文读本还要平易近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晦涩与做作。因为威廉斯在自己的作品中所做的,是探寻自我内心。他运用自身的知识结构,但从不打算炫技。他的作品与索尔·贝娄的历险式主人公有着本质区别。索尔·贝娄重在历险记,威廉斯重在主人公自身。就这样,他在无意识中将小说写得非常好看。
安德鲁斯作为《屠夫十字镇》的主人公,他的身上散发着和斯通纳相同的气质——无归属者的气质。从一出场开始,他在那个西部小镇就显得与众不同:“我不想受到约束。我不是来这儿工作的。”他身上带着由学院而来的理想气息,但更多的,是他自身体内的生命躁动;这股躁动驱使着来到这片陌生土地寻找生命意志的实现。他不是属于学院的,同时也不属于颟顸的猎人;像斯通纳一样,他们心里都存在着矛盾的分裂,夹在学院和山野之间,寻觅着可能的自我。

这几乎是所有现代青年的困扰。

不管现代的行政化大学有多么腐朽,学院,它终究还是由优雅的理想构成的。在每一个寻求自我的成长者心中,构成那个积淀灵魂的处所,并非是现实世界的砖瓦建筑,而是由书籍、导师、梦想、自由等诸多元素构成的空间环境。我们憧憬着在其中生长的同时,也希望能证明自己的生命。但是,在证明的过程中,他们所见到的却并非是由精神构筑而成的塔,而是实实在在的砖瓦水泥;学院的本质与学院的现实产生巨大的裂隙,我们想要实现自由,但学院同时又在束缚着自由。这不仅困扰着希望寻找自身力量的学生,同时也困扰着一代青年教师,困扰着所有处于那个优雅学院里的人。他们看似平静,内心却处于分裂的痛苦。
而山野则充满着生命的躁动。这股躁动狂野而无意义,但总是有一股吸引着人逃出去的自由。现在大学里非常流行在空闲时期去西藏、云南或者西北旅行,很多人说这股潮流没意义;其实说没意义也没错,因为它的意义本来就无法归结到现实生活中,而是浸染在灵魂内的。如果外界的人能公认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承认安德鲁斯最终满载而归一样。每一个经历过山野的人,你说不清他们带回来了什么,你说不出他们实现了什么梦想,但是你会很明确地知道,他们不一样了;就像《屠夫十字镇》里看着安德鲁斯喃喃自语的弗朗辛一样: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彼此靠近。然后安德鲁斯说:“对不起,这和从前不一样了,是吗?”

“是的,”弗朗辛说,“但没有关系,你回来,我很高兴。”

所以,经历山野的真正意义,绝对不是你像猎人米勒那样赶尽杀绝地猎杀了多少头野牛,从充满机遇的外界获取了多少利益,山野的真正意义在于你曾经实现过生命中那股强烈的悸动。这股悸动会融合于一个人的生命意志,成为其生长的力量。安德鲁斯虽然空荡荡地回来,空荡荡地离开;斯通纳虽然什么都没有找到,什么都没有实现,他们都是失败者,但,他们也同时是胜利的人。

就像,学院之人虽然走在憧憬的精神之路上,但却欠缺野性自由的冲动;野外的冒险者虽然忠诚地坚持自我的内心与自由,但就像安德鲁斯不知道自己到底向往什么一样,他们总会时常感到灵魂根基的空虚。如果斯通纳和安德鲁斯相遇了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很有趣,但我确信,事情并不会变得更好。

因为自我的生命意志永远是向往远方的,它永远存在,又永远空虚;不存在永恒的自我,只存在永恒地寻找自我这件灵魂的苦差事,正如小说结尾那样:

似乎是在深渊的边缘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从窗户前转过身,再一次看着弗朗辛熟睡的身体。他现在几乎回想不起来那鬼使神差般把自己吸引到这个房间里、吸引到这具肉体边的激情和冲动。他也回想不起来另外一种激情的力量,这种激情促使他横跨了大半个国家,进入旷野之中,在其中他曾经梦想能够如同梦幻里一样找到永恒的自我。他现在承认这些激情不过是一时的自负,但他几乎一点儿也不后悔……

除了大概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但他明白稍后他会知道的。他从容地纵马向前,感觉身后太阳冉冉升起,使得空气也坚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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